前世那个戴着白玉面具,巧笑嫣然,下手却极为精准狠辣的小姑娘。
他缓缓走到梅长君身边。
玉簪隔着衣衫滑动,刚好抵在了林观南的咽喉。
“再不说,划破的就不只是……”
尖端没入。
刺痛感传来。
林观南仰头看着她,眸子因疼痛含着浅浅水光,但波光之下仍是凉的。
鲜血灼热,心跳却平稳。
“长君……”
裴夕舟突然出声。
他看着衣衫染血的林观南,微微摇头道:“此法对他无用。”
虽然看着林澹在梅长君手中受伤,心中确实有几分痛快……但前世的账没有理由挪到今生来还。
而且,前世林观南早已证明,若他想隐瞒一桩事情,即便无数重刑加身,对方也是徒劳无获。
他侧头看了眼梅长君,声线缓了几分道:“不若直接将他抓了,一路带到翃都,等见过顾珩,一切便都分明。”
“竟这般能忍?”
梅长君蹙眉看着林观南:前世他不是很怕疼么?在外头受了点伤都要回来说上几句。
她叹了口气。
“也罢,那就绑他去见兄长。”
梅长君目光在屋内转了转,打算寻个什么将他束缚住,并未看见林观南在听到“兄长”二字时骤然惊动的眸色。
“夕舟你去把那个取来。”梅长君指着不远处帘帐上的绸带,道。
“您是,”林观南起先几字很轻,之后便顾不得说话时引起的疼痛,努力提高音量问道,“顾将军的妹妹?”
“是,怎么了?”
梅长君已接过裴夕舟递来的绸带,漫不经心地在手中绕了绕。
“禁城令是顾将军授意的,他如今有难,您,您快去救他——”
梅长君捏着绸带的手一松。
……
一日前。
守在翃都的顾珩接到了梅长君的来信。
密信是通过顾家的渠道传播的,本来应当比梅长君本人快上数日。
但顾家的通信在过程中受了些阻碍,而梅长君和裴夕舟这些天来几乎昼夜不休,到了江浙地界后发现动乱未起,心下放松,才因人困马乏好好歇上了一夜。因此实际上,密信只比梅长君早一日到达。
一看到梅长君的提醒,顾珩便重视了起来,派出人手观察各方动静,在短短半日间就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在收到手下的探询结果后,顾珩一双桃花眼已覆上寒霜。
“朝中大臣们还攻讦父亲私通外敌,殊不知大乾江浙早已成了筛子。”
甚至他驻守翃都一事,都是有心人暗中运作的结果。
“公子,翃都兵弱,附近的崧城又查出奇怪的疫病,老爷已身陷囹圄,您一人在此,孤立无援……”心腹望着顾珩,一边分析局势一边劝道,“我们既然提前得到了消息,不若趁机赶紧撤离。”
“是啊公子,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此局凶险,跳出方有一线生机。”
看着手下们忧心忡忡的样子,顾珩的指尖无声地轻点着桌案,似在思索。
“你详细说说崧城中疫病的情况。”
顾珩问。
被派去小城探查的手下仔细回忆一番,恭声道:“起先几日像是风寒,后来逐渐发热,身上也渐渐出现脓包,溃烂疼痒,等到神志不清时,人也就渐渐到了极限。”
“除了崧城,其他城镇呢?”
“附近所有城镇,时间上能赶上的都去探查过,并未出现此类疫病,再远的地方就不知道了。公子,我看这病来得蹊跷,崧城离翃都那么近,咱们离远些——”
手下一副有许多话想劝的样子,但一对上顾珩冷沉的眸子,又默默咽了回去。
“崧城中是否有人与翃都那几位有过往来?”
顾珩缓缓开口。
另一名手下接过话来。
“公子所料不差,我借着巡视的名头去城主府探查了一番,有些收获。”他将得来的线索递了上去,“在离开城主府后,有一人自称是城主幕僚,要揭发其罪状,还悄悄塞了一封信给我。”
“哦?”顾珩微微抬眸,“我若不问,你是否还要将其藏起来?”
手下立刻跪下道:“卑职不敢。”
他确实存了瞒着此事,只劝顾珩离开翃都的心思。但他作为顾珩心腹已久,深知公子的性子,便立刻打消了欺瞒的念头。
顾珩也只是随口一说,手下认错的速度倒是极快。他浅淡地看去一眼,便也不再追究。
看完所有的线索后,他捏了捏眉心。
“看来这疫病确实不是天灾。”
还好长君的信来得及时,崧城的疫病才刚刚开始。他师承医谷,若是实地探访一番,或能配出对应的方子,将此事在源头上掐断。
而翃都之围,只是兵力与粮草的问题。只要城中有了作战的准备,提前备下足够的粮食,再将那几颗蛀虫控制住,不从内部生乱,他有信心坚守到阳湖的援兵到来。
至于逃跑……虽然以他的身份,可以轻易避开擅离的罪责,但翃都数万百姓,和可能因疫病大乱的江浙,无一不在提醒顾珩——他不能离开。
既然有了先发优势,以翃都为局,拖住敌军在江浙生乱的步伐,便是上上之策——他更不愿离开。
见顾珩神色平静,手下们还以为他听进了劝说,鼓起勇气又劝了一次。
“公子,那些通敌之人到底要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如今说不清楚,但翃都势危已成定局,再加上来历不明的疫病,若是老爷和大小姐在此,也当劝您离开啊。”
“父亲和长君?”
顾珩沉思片刻,桃花眼微弯,唇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若他们在此,也会做出同我一样的选择。”
第32章 照我满怀冰雪(一)
“一样的选择?”
梅长君听完林观南转述的话语, 心头无名火起。
翃都对于顾珩来说,本是死局。如今她信已送至,谁曾想顾珩反而更加乐观, 完全将可能的风险抛于身后。
前世的教训太惨烈,提前得知了部分消息,是好事, 却也容易打草惊蛇。
梅长君站在城主府中,向外望去, 几乎能想见顾珩做出留下的决定后, 将要走上的那条道路——就像史册中记载的那般。
一路寒冰三尺, 白骨载道。
“他如今在何处?”
梅长君定了定心神,眸色却难免染上几分凄厉。
林观南简明地指出了方位。
“长君莫急,”裴夕舟将她不安的神情收在眼底,垂眸道, “我们来得及时,且顾珩也并非等闲之辈……即便无法突围,抵挡半日还是能做得到的。”
两人快速商定好对策, 从崧城离去。
林观南一介书生,自然还是留在了城主府中,稳定大局。
他望着梅长君离去的身影,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受的无妄之灾,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希望顾将军能等到他们。”
顾珩被困的地方离崧城不远。
梅长君与裴夕舟赶到时, 时值正午。
灰蒙蒙的天低低覆压着山峰, 凋零的树木叠出层层阴影。
没有鸟兽声, 山林透着一种凛冽的寂静。
“就是这座山了……”
梅长君望着这片少有人至的山林,眸色微沉:“我们分头去寻。”
“多加小心。”裴夕舟望着蜿蜒分岔的山道, 轻声道。
山林极广,不出片刻,发白的雾气将两人的身影通通淹没。身边近乎只剩白灰二色,然而浓重的雾气里依旧什么声音都没有传来。
梅长君跨过绵延的衰草,向深处走去。
四周越静,她本纷乱的心境也慢慢沉下来。
远处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梅长君将手搭在剑柄,悄然加快了速度。
一路疾行,快走到气味诞生之地时,梅长君面上已染上几分红晕,白皙的手背也留下了数道枝条划破的细密血痕。
可她并未在意。
甚至完全没有知觉——因为眼前惨烈的景象。
从云层间隙中透出的浅淡日光洒在几乎冻结的血泊上。
梅长君的视线快速扫过地上的每一具尸体。
……这是……结束了?
她一步步走过那条长长的血路。
是军中将领的服饰……
她弯腰探去。
……不是顾珩。
大乾官服有过数次变更,前世梅翊景登基后,更是着礼部重新定下了各类官服。因此梅长君并不清楚以顾珩如今的官阶,应当配上何等形制与纹饰。
她只能凭借着模糊的印象和判断,一个个寻找。
冬日极冷。
暴露在寒风中的手,无论是碰雪、碰盔甲、还是碰那些被残破衣衫包裹住的僵冷肌肤,都是一样的冰寒刺骨。
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梅长君将整个区域寻遍,才轻轻呼了口气,心中却依旧难安。
是逃出去了吗?
她继续往里走着,从身侧树枝上随手握了一捧干净的雪,往发红的额角贴了贴。
借此冷静下来。
“雪不厚,总会有蛛丝马迹残留。”
她闭了闭目,再睁眼时,眸中只余冷沉,开始细细辨别着尚未被雪覆盖的印迹。
……
裴夕舟的肩上落着细细的雪花。
殷红的血迹顺着剑尖流淌落地,山谷渐渐被凝涸的血迹覆盖,污染成枯败的暗红。
“不知长君那边如何了……”
他垂眸看了看染血的剑,眉心微蹙。
方才沿着山道下行,便遇到几个黑衣人追着官差下手。等赶上并将人救下时,只剩下细微错杂的呼吸声。
他走向躺在地上的官差。
微弱的脚步声激起了官差的反应,他挣扎地抬起头,用一种很茫然的视线望着身侧凌乱躺倒的黑衣人。
“你是顾珩的手下?我随顾家人一起来寻他的。”
见官差似是回光返照,裴夕舟蹲在他面前,将梅长君提前交给他的信物给官差看。
官差昏暗的眸里一点点地涌起了神采。他辨认了信物,抠叩峮四尔尔而吾九意四七、每日更新完结更新文呼吸也开始剧烈起来,染血的手指绷得发白。
“他在哪里?”
官差颤巍巍地抬手,往谷西指了指,喉中传来嘶哑破碎的声音:“公子往那边山洞去了。”
说完,他身形晃了晃,抬起的手重重落在雪地上,激起一阵飘扬的雪花。
裴夕舟探了探官差的脉搏,默了默,向他指的方向走去。
转过几道山石。
一个身影撞向裴夕舟的肩。
“长君?”裴夕舟扶她站定,道,“我找到顾珩的踪迹了。”
“是这一块儿吗?”
“嗯。”
梅长君一双潋滟的眸子里顿时满盛灼灼光华。
没有找错……
往谷西的路上,草丛旁时不时出现几滴溅在枯枝上的血迹。
梅长君一路奔至山洞前方。
山壁旁靠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脚步顿了顿,隔着些许距离唤他。
“顾珩!”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
身上伤处已淌了不少的血,染得衣襟深红,下颌沾了些湿润的发丝,整个人苍白得毫无生气。
看见梅长君的瞬间,他先是闭了闭目,再次睁眼时才认清这不是自己在凄寒山谷中产生的幻觉。
心中似有一簇火轰然炸了开。
他微哑着嗓子道:“你怎么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
梅长君连忙走上前扶住了他,这才看清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和脚腕上几乎见骨的伤。
她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我再不来,你——”
话语被顾珩倒下的动作止住。
拼尽全力逃出生天,直到梅长君赶来,顾珩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意识便再也支撑不住。
遥遥看着的裴夕舟这才走上前来。
“受伤颇重,先将他带回崧城吧……我们一路疾驰,但后来找寻也耗费了些时间,接应的马车此刻应当已到了山林外。”他看着顾珩染血的衣衫,唇角抿了抿,将袖口向上掖了三寸,“我来背就好。”
……
崧城城主府。
林观南推开门,室内本就黯淡的灯烛瞬间被冷风吹灭了几根。
灯影下坐着的人抬起头,朝他望去。
“医师的药煎好了,我估摸着顾将军快醒了,便送过来凉着。”
梅长君接过放在桌上,低低道了声谢。
她望了望闭目躺在床上的顾珩,用素帕将他额角冷汗细心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