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君挪了把木椅坐在他身边,笑道:“我正要说呢。”
“阳湖那边刚收到京都的旨意,如今父亲已脱离桎梏,拿回了兵权。”
“这么快?”
梅长君含笑点头。
如此迅捷的处理,除了朝中突然有多派相保外,更是因为大战已一触即发。
根据最新探得的消息,蛮夷和擅水战的他国勾结,兵力比大乾多,士兵的能力比大乾高,而且战船精良。
关了顾尚书,短时间内江浙并没有可以领兵对敌的将领。因此陛下未多权衡,便下了决定。
目前敌军和大乾军队正好在同一条水路上,水战无可避免。
听梅长君说完,顾珩反而放下心来,道:“水战……与父亲先前所料不差。”
他轻叹一声,望向窗外。
“我本该在阳湖战场的。”
梅长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冬阳在挣脱开数日的风雪浓云后,终于以盛烈之姿洒下金光。
“阳湖极天蟠地。”
她唇角微勾。
“而翃都,也可旋干转坤。”
第34章 照我满怀冰雪(三)
战事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往日平静的阳湖也变得波澜壮阔起来, 大乾水军的战船排成整齐的阵型,巍然屹立在湖面上,风帆飘扬。
顾尚书神情凝重地站在岸边高地, 眺望远处。
“不对。”
身边将领闻言凑到跟前,恭敬地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你看前方。”
将领顺着顾尚书的视线向外望去,只觉远处的敌军大张旗鼓, 阵势非凡,极有压迫感。
“大人是忧心对方战船比我们精良?”
他憨厚地笑了笑:“江浙安闲已久, 确实好些年没在水军上下功夫了。”
“但有大人统兵, 我等定效死命, 让那些蛮夷见识见识我大乾军队的威风。”
顾尚书淡淡摇了摇头。
“他们的船似乎少了些。”
将领激动的面容一滞。
顾尚书沉声问道:“根据他们的习俗,大凡名船,皆会为其取名。你在江浙已久,应当比本官更了解?”
将领凝神回忆道:“是有这回事儿, 我记得有混江龙、塞断江、江海鳌……”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再望着前方一对,心中一个激灵。
“少了撞倒山等极高的战船!”
他眉头紧锁, 想了想,推测道:“或许他们知道阳湖地势开阔,高船容易成为靶子, 所以没有开来?”
湖面上的双方军队此刻开始接近。
蛮夷将领手持大刀,指向对岸。
船队如箭般射来,水花飞溅, 来势汹汹。
“高船便于攻城, 即便不作为主力, 也应当跟随在后方。如今只是第一次交锋,若后续对方战船布置依旧有异……”
顾尚书走下高地, 沉声道。
“那便是另有乾坤。”
湖面上已是硝烟弥漫。
战局渐渐陷入胶着。
站在最中央战船上的蛮夷将领挥舞着刀,指挥着部下继续向前攻去。
他粗犷的面容带着一丝狡黠的笑,仿佛诸事尽在掌握一般,望了望东方。
那是翃都的方向。
“大乾素来被称作礼仪之邦,之前还在入贡文书上摆了我们一道。”
蛮夷将领听着耳畔的厮杀声,冷冷一笑。
“希望今时今日,大乾人会喜欢我们赠予的大礼。”
……
事实证明,顾尚书对战局的把控确实十分敏锐。
仅仅只是少了几艘战船,他心中便觉有异。
只是阳湖大战已起,军中诸事繁杂,短时间内难以抽开身来细想——那缺失的战船究竟去了哪呢?
“什么?”
崧城城主府中,林观南收到翃都传来的消息,一向平和的面容瞬时惊破。
“此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是从翃都细作的线路中截下的,这消息发出前,顾将军并未肃清翃都,且如今敌军应当也没有意识到我们的人已渗入过去。”
“好,我这就去禀告顾将军。”
林观南步履匆匆地向内走去。
夜幕降临,城主府中烛光摇曳。
梅长君几人得了消息,纷纷来到顾珩房中商议。
顾珩靠坐在榻上,看着手上的信,眸色微沉。
“根据之前探出的结果,我本以为蛮夷会兵分两路,一去阳湖,一来翃都,以此钳制我们的兵力。”
“可如今看来,竟是一主一辅。”
梅长君若有所思,随即看向顾珩:“他们真正想攻的,是翃都?”
顾珩微微颔首,将信递给她。
梅长君与裴夕舟将内容快速看完。
“他们算盘敲得倒响,”她声音沉而静,“真正精良和易于攻城的船全部秘密派往了这边,隐藏的兵力居然比阳湖那边还多上数万。”
“便不怕阳湖出了意外,最后两头皆失?”
裴夕舟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做得极为隐蔽,阳湖战场被截断,我们的信若想递过去,怕是需要耗费些时日。”
顾珩冷冷一笑:“无碍,先将信传去。即便信送不到战场,依我对父亲的了解,至多三日,他便能意识到此事有异。”
“三日……还要加上被拖延和大军赶路的时间。”裴夕舟简单推算片刻,道,“我们与敌军,应是先有一战。”
梅长君回忆起前世蛮夷以快打快、摧枯拉朽的风格,思索道:“敌军来的速度或许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快,他们军备精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阳湖的援兵上。”
“我们今夜便回翃都,召集军中将领,商议对策。”
几人连夜动身,直奔翃都军营。
前些日子顾珩在翃都便有布置,后来裴夕舟一夜未歇,将作战准备接续着完成了下去。
但依旧仓促。
夜色深沉,军营中烛光映照着将领们各异的面容。
“翃都要打仗了?将军与国师所言为真?”
一留着修长的胡须,面容刚毅的将领颤声道:“这,这也太快了……”
翃都作为后方,一向远离战火。他前几日才隐隐有了似乎要作战的感觉,今晚突然听闻敌军主力已向这边攻来,不可谓不震惊。
顾珩将自己得来的消息与推测详细道出。
其中一位将领道:“他们有备而来,我们草草准备数日,怎是那战船、大军的对手?”
“不若直接撤离?”
他话音未落,身边一人便大力拍了一下他的头。
“你说得轻巧,如此之多的百姓,一夕之间谈何撤离?而且……”
那人瞪了提议撤离的将领一眼,又指向地图:“若我们消息来源可靠,能够撤离的道路也已被敌军堵死了。”
将领们听着,不由面面相觑。
“退不得,守不成,该当如何?”
如今留在军营中的将领多是忠勇之辈,可认真算了算敌我双方的兵力后,已是满面颓然。
“只能一败涂地,任人宰割吗?”
“实在不行,就死战!”
那个最先提出撤离建议的将领咬了咬牙,一拍桌子,大声道:“能撑一日算一日,等到阳湖援兵到来,让他们替我们报仇!”
一直旁观的梅长君嘴角抽了抽。
怪不得前世翃都一役如此惨烈。
这些将领们完全没有考虑过投降的可能性,拼死抵抗,最后被激怒的敌军屠了城,百姓无一幸免。
“好,就死战!”
其他将领们纷纷附和道。
梅长君闭了闭目,神情复杂。
“其实还有一种选择……”
亢奋的将领们朝她望来。
“你想说投降?”
“我大乾人,只战不降!”
“也不必担心军中生乱,那些想着投降和逃跑的兵士,都将被军法处置!”
梅长君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神情分外沉静,叫人不自觉地歇了声息,只静静等她开口。
“我们不退,不守,不降……”
梅长君顶着一众将领的目光走到地图前方,指了指早就想好的一处,冷声道。
“而是进攻。”
军营鸦雀无声。
裴夕舟顺着梅长君的指尖望去,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顾珩也展颜一笑,看着陷入沉思的将领们:“这是长君在你们到来之前提出的想法,我与国师都觉得可以一试,但还未仔细推演。”
“你们一起听着,若有什么建议,即刻提出。”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梅长君在地图前转过身来,对着众将领深深一揖。
“强敌将至,高船临城,但诸位将领不畏不惧,誓与翃都共存亡,长君深感敬佩。”
“从兵力和战备上看,我们确实与敌军有巨大的差距,但蛮夷虽然势大,性却骄横,若我们主动出击,诱敌深入,或有一线之机……”
她的声音清澈而沉稳。
“敌军战船为攻城所设,高、广,若是任其来到翃都城下,我们几乎做不了任何抵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攀上城头。”
“众将领在江浙多年,皆知对方战船的厉害,因此对守城没有信心。但若我们能在战船到临城下之前,毁了它们呢?”
她平稳的目光扫过将领们的面容。
“姑娘所言有理,若没了战船相助,我们便有信心守到援兵到来。”
“可我们翃都只有些破旧小船,对上那些大船……您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该如何破敌!”
梅长君浅浅一笑,侧身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
“破敌之处,便在泷湾。”
“泷湾地势开阔,敌军若走此处,只能就地上岸。而我们可以在当地的石灰山后设伏,借着地利,从后方毁船,以少胜多。”
将领们回忆起泷湾的地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处确实合适,但敌军沿水路而来,若不走此处,而是顺着河道前来,又当如何?”
梅长君点了点头。
“我分析过敌军的行进方向,他们最有可能过三岔江,绕过泷湾,直抵翃都城墙之下。”
“不过这个可能,已被国师掐灭了。”
她笑着望向裴夕舟。
在来江浙的路上,他们曾多次推演过江浙各处的形势。
在两人有意无意地推动下,翃都成了讨论的重点。
敌军若要自下而上进攻翃都,三岔江几乎算是必经之地,其水路畅通,水上常年只有一座木桥伫立。
梅长君与裴夕舟讨论多次,深觉敌军若选此路,翃都确实避无可避。
后来他们赶到崧城,得知顾珩踪迹后将其救回。
那一日,裴夕舟同样并未浪费一分一秒,从顾珩手中接过了翃都一应事务,仔细梳理。
在得知顾珩已将人反向渗入蛮夷军中后,一直僵持的问题方有了答案。
在和梅长君简单商议后,一道命令已悄然送至了深入敌军的卧底手中。
“国师?”
将领们神色一顿。
裴夕舟是随梅长君进来的,一直跟在她身后,并未多言。
顾珩只向他们介绍过梅长君是自己妹妹,直接将裴夕舟忽略了过去。
但朝野中对“国师”二字极为尊崇,如今骤然一提,将领们看着少年清隽的面容,突然觉得他确有几分不显山不露水的威严。
“国师大人是有什么手段让他们不走三岔江吗?”
一将领恭敬地发问。
裴夕舟望着梅长君,与她相对一笑。
“不,我们确保敌军一定会来到三岔江前。”
第35章 照我满怀冰雪(四)
“敌军主将好猜忌, 性多疑,打消其念头难,但助长疑惑则容易得多……”
裴夕舟简单解释了几句, 而是开始补充作战的细节。
将领们都正了神色,全然忽略了他的年龄,恭敬之色同前世那些跪在首辅脚下的官员们一模一样。
指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梅长君一边与裴夕舟商讨,一边有些感慨。
不论在什么时候, 不论他的身份为何, 每当遇到对敌之事, 他总会沉下来,眸色平淡,无悲无喜,似乎在风雪中走了一遭, 带着满身的冰寒雪气,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战事已安排妥当,至于粮食一事。”
梅长君敲定了最后一个作战细节, 将话题转至翃都之内。
这是与打仗不相上下的重要问题。
每逢大战,民生受扰,即便将领们能快速平息战火, 但被破坏的农田无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复原。因此,往往需要开仓散粮。先保证百姓们能够日有所食,之后再轻徭役, 减赋税, 使民生慢慢恢复。
但这是最理想的情况。
梅长君曾看过前世江浙的卷宗。在战火纷飞之时, 无数流民离乡乞讨,甚至卖儿卖女, 只求能够多吃一顿,多活一天。
做回长公主后,她也曾前往湖广赈灾,见到了比文字描述震撼数十倍的景象。家园破碎,许多东西卖无可卖,饥饿的百姓们只能去扒树皮充饥。但树皮终有限,当最后一棵树也变得光秃裸露,就只能吃观音土。
这些是仍活着的人,更别提那些倒毙在街头,无人理会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