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势忽然逆转。
翃都军急忙后撤。
敌军将领见此情景,临时决定要让大船一齐行动,乘胜追击。
身边一个副将顺势提议:“将军,各船的行进速度不同,不若我们用铁索将它们连接起来,这样更平稳,也更有威慑。”
敌军将领欣然应允。不多时,铁索连环的船队聚集在一起,绵延数十里。
此策确实有效。敌军的船只太大,连在一起更是如山一般难以撼动。翃都军派出多只战船轮番进攻,都被打败。
梅长君站在一艘船上,看着严峻的形势,眸色微沉。
敌我差距太大,再这样下去,翃都只能全军覆没。
站在她身侧的裴夕舟同样看着前方乌泱泱一片的战船,若有所思。
“这情形……”裴夕舟低声道,“我似乎在古籍上见过。”
梅长君侧头望来,星眸微亮。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夕舟凝神思索,片刻后笑道:“可用火攻。”
“现在敌我差距悬殊,即便我们的士兵不计性命,也难以攻破相连在一起的大船。强攻无望,只能另辟蹊径。不用刀剑,而借火势。”
梅长君点点头,判断道:“他们战船连接得极为紧密,一处着火,各处皆燃。再加上今日无雪,天寒而干,此策确实可行。”
消息立即传到了顾珩所在的主船上。他思索片刻,当即下令,命数十条船载满火药,并组织士兵操纵船只。
翃都的火器库被搬空了,堪堪凑齐所需的一切。
万事具备。
但翃都军这边仍面临着一个最终的难题。
没风。
第39章 犹折梅花带雪归(四)
风迟迟没有来。
翃都军苦苦支撑, 局势越来越危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翃都仅剩的两名副将一左一右站在顾珩身边,相视一眼。
“将军,无风, 便借人力!”
顾珩有些迟疑。
“再拖下去,战损更是不知几何!将军,我们清楚手下的兵, 我们都是愿意的。”
顾珩看着几乎被血染红的水面,沉默地点了点头。
火船出发了。
没有外力推动, 火船都等到十分靠近敌方战船时才燃起。为了真正接触到对方的大船, 除了用来点火的船只, 还有许多载着士兵以作干扰的小船。
此策终于生效。
敌军的大船由铁索相连,一旦短时间内无法摆脱火船,便只能陷入火海。
火船上传来苍凉却充满杀伐之气的尺八声,在一片喊杀声和啸声中, 显得格外清晰。
总攻的时间到了。
时近黄昏,天际残阳如血,浓重的红光落在众人眼中, 士兵们根本分不清夕阳亦或血光。
他们的四周是无边的涛声,涛声的尽头是在火中坠落的战船。
血水共长天一色。
直到挂在水边亭子檐角上的夕阳一缕一缕地收尽。
泷湾的一曲红波,也渐次朦胧而平静起来。
此战, 大胜。
亦是惨胜。
沉沦多时的翃都终于迎来了今春的第一片火红的霞光。
大战过后,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立碑祭奠。
翃都众人在泷湾边择了一块傍山临水的地,将所有将士的衣冠骨灰收在一处。
从守城的第一日, 到出城决战的最后一个黄昏, 许多将士的尸骨皆寻不到了。
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清晰地、一笔一划地刻在一块块石碑上。
祭天这日, 顾珩带着翃都剩余的将领在坟前拜下,梅长君带着那日遇见的小姑娘, 裴夕舟带着城中许多自愿入前线的百姓,还有所有坟中人的亲友、街坊、每一个被他们守护的百姓,都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拜下。
泷湾熙熙攘攘,坟前寂静无声。
众人极其沉默地做完了所有祭奠的事项,然后静静地看着碑前随风摇曳的火光。
一个略有些稚嫩的哭声隐约响起。
这一声仿佛是一个信号,让许多压抑的声音有了释放的出口。
哭声一层盖过一层。
泷湾大地上,回荡着一曲低沉而哀切的挽歌。
天色渐渐阴沉起来。
在一片绚烂的日光中,突有浓云压境,细密的冷雨夹着雪花落下。
一个绑着绷带的士兵望着天空:“是他们也哭出来了吗?”
“是他们也哭出来了!”
百姓们纷纷抬头,站在飘飞的冷雨中,嘴中呢喃不轻地呼喊着。
有几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苍老的声音不大,颤颤巍巍地落在了众人耳畔:“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他们就能升天了。”
冷雨又细又密。
这是翃都的第一场春雨,半空中雪与雨相互交织,落在众人身上便悄然融化。
在连天的浓云中,日光始终不曾远去,每一滴雨雪,都映着暖红的光。
梅长君微微仰头望向天际,有一丝冰凉的雨顺着微红的眼尾淌下。
……
战事结束,百废待兴。
梅长君陪着顾尚书和顾珩在军营整理江浙防务,言谈间提起了江浙本地军队的弊端。
“除了少数的一些地方,江浙那些富庶城镇的兵将们仍是没有太大的改变……”
顾珩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报告,摇头道。
蛮夷终于被打退,江浙却并非一派欣欣向荣。
改稻为桑的政策弊病开始显现,各地残乱的军队同样也是不小的问题。
“父亲,当时您手下那些江浙的军队,究竟是何等模样?”顾珩望着顾尚书,有些好奇地问道。
“有一部分,”顾尚书闭了闭目,“在作战之前,总是要求知道敌方的人数,然后自行商议,如果认为打不过,直接装死不战。”
顾珩嘴角扯了扯。
“还有一部分,比较听从指令,无论敌方多强,他们也不会拒绝,而且在扎营筑城之类的安排上,他们认真负责,从无怨言。”
顾尚书回忆起最初的几场战役,神色沉凝:“到了战场上,如果敌军撤退了,他们会主动请求追击。”
“这不是很好吗?”
梅长君听在耳中,看着顾尚书一副头疼的表情,有些疑惑。
“单单这些确实挺好,但最要紧的是……”顾尚书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呼出一口气道,“如果敌军进攻,他们就会迅速撤退。”
“当然,如果敌军再退,他们又会去追,但如果敌人卷土重来,他们会立即撤退。”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真正短兵相接之时,他们会果断放弃。”
然后留顾尚书和身边亲卫在战场上,震惊地看着他们飞奔而去的背影。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顾尚书无奈地笑了笑。
“刀子没有落在自己头上,他们又怎会放弃维系许久的‘原则’……此次蛮夷受了重创,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但只要他们仍然存在一日,江浙就仍有战乱再起的风险。”
顾珩附和地颔首,放下手中毛笔,同样沉叹一声。
“陛下不会放任许多兵力留在江浙的,等乱子一平息,我们这些援兵又会尽数调走,江浙境内剩下的,又是那些极度圆滑,甚至未经受战火的充数残兵。”
梅长君若有所思地道:“既如此,必须让江浙的兵将们自己立起来。”
她看了看军营外翃都将领们的身影,笑道:“有了这次战火的洗礼,翃都军中,倒是有许多优秀的将领堪当此任。”
顾尚书接过顾珩递过来的战绩和名单,一边勾画着名字,一边点头。
“翃都军确实不错,有血性,有机敏,但这人数……”
“这正是我要向您提议的事。”
梅长君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折子。
“我与国师此前有过商议,江浙军队的弊病在于人心,富庶之地,人心思稳,一时难以改变。”
“但江浙可用之兵不只有他们……”
她含笑轻声讲述自己在义乌的所见所闻。
顾尚书细细听完,眼眸一亮,就要派人将折子递与京都。
这折子是梅长君同裴夕舟在这几日不断修改而成的。两人熟悉朝务,对当今陛下的心思也颇为了解,是以这个经过数次改进的文书,在顾尚书老练的目光下,已是极为妥善。
“极好,极好!”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
顾尚书捋着胡须朗笑出声。
“诸如义乌等地之人,彪勇横霸,善战无畏,破文海废文都在企鹅裙思尓二而吾酒一寺企,更新若在类似之处征兵,再辅以妥当的训练,蛮夷之乱必平!”
……
翃都,上元夜。
战火已矣,城中明灯三千。
皎皎明月高悬,在热闹的城中洒下一片静谧的银光。
百姓们的生活渐渐回到了往昔。
人群熙熙攘攘,漫步走在街上的梅长君眉眼微弯,望着灯山的方向,思绪渐渐有些飘忽。
“长君。”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发现裴夕舟已悄然走至她身旁,眸中是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起看灯?”
她点点头。
两人随着人流往前方走去。
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淡去,浓重的夜色渐渐袭来。
赏灯的人群不减反增,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在百姓热情的推搡中,梅长君身形一晃。
“小心。”
他隔着衣袖牵了过来。
梅长君侧眸望去。
上元佳节,他一袭白袍立于灯火之畔,眸色融融,牵着她的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她晃了晃神。
没有挣扎。
两人就这般缓缓行至一座灯山下。
此处位置较偏,来往行人不多,在夜色中蕴出一份朦胧的静。
四下无声,只有盈盈火色在风雪中漾出暖光。
“长君。”
裴夕舟停下脚步,松开牵着她的手,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簪盒。
“先前说的年礼……战事结束的这些天,总算如约做好了。”
他将簪盒递了出去,温润的声音暗藏了些许紧张。
梅长君转身看了过来。
恰好对上了他一双如墨的眸,专注、温柔,甚至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虔诚。
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升腾,她定了定神,浅笑着伸出手接过簪盒。
“是夕舟自己刻的?”
“嗯,不知花样合不合你的喜好。”
梅长君缓缓将簪盒打开。
那种莫名的情绪随着动作渐渐浓烈起来。
她轻轻拾起玉簪,视线朝簪头那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落去。
这一瞬间,街上的行人与嘈杂的声响没了。
面前暖意融融火色鲜明的灯山也没了。
她站在翃都上元夜的灯会中,望着记忆极深近乎刻入骨髓的玉簪花样,怔怔出神。
心中有个声音轰然响起——他为何知道这个由她亲自设计的花样?
无论是花瓣的层叠,叶脉的方向,还是正中央那个,在她前世一次醉酒后,于图纸上画出的精巧却有一笔差错的符文。
所有的细节,分毫不差……
梅长君抬眸向裴夕舟望去,只见在灯山火色的衬托下,眼前人的轮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想起刑场那日,他一身素衣跪在雪中,清峻风骨同前世墓前一模一样。
她想起观南寺中,他搁着素帕为她擦去指尖香灰,低头时眸中神色复杂如暗夜深湖。
她想起从京都赶往江浙的路上,他极为自然地唤她“夫人”,想起他一些没有缘由的转变,以及除夕醉酒,折梅相赠时他令人有些不明所以的话。
原来如此。
不是故人相逢少年时,而是故人,魂兮归来。
第40章 犹折梅花带雪归(五)
“喜欢吗?”
裴夕舟见梅长君沉默半晌, 不由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刻错了。毕竟他当初见这个花样也只是惊鸿一瞥,如今却是时隔多年。
如玉的声音随风送至耳畔,梅长君嘴角缓缓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若是当初收到这样一枚玉簪, 她应当会高兴许久,然后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再在他的问话声中将它拿出, 日日戴着。
往日他亲手做的其他礼物,俱是这般。他总说不必珍藏, 若是哪些损了, 再补上便是, 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
可如今她已不想要这花了。
浓长的眼睫在似喜似悲的眸子上轻轻颤动,梅长君拿着玉簪往裴夕舟的方向走了一步。
纤细的手指渐渐握紧玉簪,本是温润的暖玉,搭在其上的指尖却是冰凉一片。
她抬眸望着他, 浅浅一笑。
“夕舟希望我喜欢吗?”
在暖红灯光的映衬下,竟是冲淡了些许悲凉。
他以为她是在打趣。
“自然。”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梅长君可以看见裴夕舟微闪的眸色, 与其中深藏的期待与忐忑。
梅长君只望着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