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浓长的眼睫覆压下来,遮盖了眼底的些微冷光。
“外戚权重日久,若由皇权将其拔起,不免寒了老臣之心,如今裕王势大,两相争斗下,反而省事……而皇后来观南寺,实际上是为了避开纷乱的局势,算是陛下回护之意……”
梅长君听完,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原来如此,这一局一局,确实纷乱难辨,身在局中,更是难以看清。”
“纷乱的不仅是局,更是局下人心。”裴夕舟深有所感地颔首,“不过乱久了也不好,如今诸事渐定,皇后今日回宫,便可安下景王一脉的心了。”
“至于如此迅速的原因……则是与一场大火有关。”
在梅长君好奇的视线中,裴夕舟低声道:“朝中乱局多发,宫中也没有消停。前日永寿宫失火,陛下请了扶乩……”
说起乱局,江浙乱局方定,朝中便多事更迭,而这宫里失火,更是凑巧,直接烧了天子居所——西苑永寿宫。皇帝只能搬到玉熙宫暂住,今日召见朝臣,也是在问重建的事情。
但三大殿刚刚修完,余料不足,此次天火又被传得玄之又玄。皇帝虽为天子,但终是血肉之躯,随着年岁渐长,免不了信上玄理,每逢大事便请扶乩。
今日也不例外。
他召来国师,在内殿建了沙盘,盘上搭着从观南寺运来的古木枝。
他再将关于天火的问题写在纸上,密封起来,由国师烧毁,权当是转交给上苍。
待问题烧尽,沙盘留痕,皇帝自行解读,最后给了个召回皇后,代他祈福的旨意。
“……陛下一向对扶乩深信不疑,所以皇后这般急迫地回宫了。”裴夕舟缓缓说完了前因后果。
梅长君面容平静。
“纸……是你准备的?”
“是。”
“烧毁问题一向是国师之责?”
“是。”
俱是非常肯定,未曾有片刻犹疑的答复。
梅长君立刻明白过来。
她定定地望着他:“入了朝局漩涡,这般早成为太子一党……但国师之位与朝臣不同,你本可以避开的,如今这是为何?”
梅长君已知晓裴夕舟有了前世记忆,但她并不认为他会为了所谓的从龙之功,扶持必定登基为帝的梅翊景。
因为无论是身为国师还是首辅,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如霜傲气,所作所为皆随心。
“长君为何觉得我不会汲汲营营,踏入漩涡?”裴夕舟不答反问,“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不知是多少学子心中所愿呢。”
正午已至,逐渐炽烈的阳光从苍穹洒落,撕开浓雾。
梅长君再次抬眸,认真地向裴夕舟望去。
眼前人着月色素袍,外覆玄色大氅,微扬的嘴角带着些自嘲,阳光却歇在眉梢。
她看着他笑笑。
“你不会。”
“名乎利乎,与你皆如浮云。”
她对着天光云影的方向抬起手,肌肤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极了剔透的玉质。
盈盈暖阳落在梅长君的指尖,她看着这清亮的光,脸微微仰起,眸光温和而澄澈。
“权位功劳万般手段,从来都不是目的。”
裴夕舟听着梅长君笃定的话语,视线沿着指尖落回她含笑的面容。
心中轻叹一声。
知他者,长君也。
云端似有日晖大肆洒落,倒山倾海一般聚在她四周,令他无法移开眼去。
两世烟尘,唯此一人。
前世痛别,他已深陷弱水,在茫茫黑暗中沉浮挣扎,如今终于得见天光,他又怎能,怎愿,怎敢,放她离开?
第44章 京城燎火彻明开(三)
册封之日, 文华殿外。
朝中风起云涌数日,今日册封县主,倒是让众臣将视线从深重的漩涡中短暂移开了去。
梅翊景也不例外。
自皇后回宫后, 短短几日,他已沉静许多。今晨下了早课,恰约了裴夕舟在宫中一见, 作为对其指点迷津的答谢。
不远处众臣已经下朝,聚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裴夕舟一人走到文华殿附近, 便见梅翊景立在殿外翘首以盼, 双眸亮如晨星。
此时人多眼杂, 裴夕舟快步走了过去,提了官袍便要跪下同太子见礼。
眼见双膝就要落地,他的手肘忽然被梅翊景一扶。
“国师不必多礼。”
此句音量较大,显出几分太子的威仪。
裴夕舟称是, 直起身,垂眸看他。
“近日之事,多谢裴哥哥了。”梅翊景压低了声音, 对他眨眨眼,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轻快,“今日是长君姐姐的册封日, 我听闻父皇下了朝后特地召她相见呢。”
他对这个在承天书院有着数面之缘的姐姐印象极好。每每见到梅长君,他总觉得她眸中蕴着足以燎原的灼灼火色,沉静下来时又会化为无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嗯, 她方才已进了乾清宫。”裴夕舟笑着点点头。
他缓缓道:“江浙危局中, 长君出力甚多, 且顾尚书和顾珩并未揽功,将翃都一役据实写了, 因此陛下对长君嘉奖甚重。”
“如此甚好!”梅翊景笑着应了一句,然后沉默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拉长语调道,“我记得承天书院年考结果早就出了,长君姐姐的成绩可是压过了裴哥哥,高居榜首哦——”
“不过裴哥哥因为身体原因,武课只考了一项。”梅翊景摸了摸下巴,笑道,“不知若是直接对上,剑招,兵法,兵戎相见……你们二人究竟谁能胜出?”
与长君对上么?裴夕舟垂着眼帘,抿了抿唇。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长风忽然透过锦袍灌进心中,未及思索,裴夕舟便觉偃旗息鼓。
“一向是她胜的。”
回答的声音极低,散在风中,梅翊景更是难以听清其中蕴藏的意味。
少年人心思活络,片刻便转了话题:“那裴哥哥可知,父皇想扩充文华殿的班子,再选才俊之士入充呢。”
裴夕舟意外地望向激动的梅翊景。
“东宫官署中已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皆是勋戚众臣,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更是屹立多年,陛下是想——”
“不是不是。”梅翊景一听便知裴夕舟想岔了,连忙摆手道,“应当是觉得承天书院中有些子弟与我同龄,可以入宫伴读,此外还有一些皇亲子女。”
“我记得原定的名单中,有二皇兄、五皇妹、六皇妹、赵伯伯的女儿……”
梅翊景一边说一边思索:“当时长君姐姐还在江浙,因此并未添上她,但如今她回了京都,又是县主的身份,应当也会来的。”
“不过裴哥哥你嘛……父皇好像觉得做伴读不合适,还未首肯我的提议。”梅翊景摊手道。
裴夕舟摇头笑笑:“多谢景弟好意,这样一来,文华殿将会变得热闹极了。”
“那可不,我之前可羡慕你们在承天书院,能有一大帮子人交游呢,便央着母后劝父皇多加些人。”梅翊景挠了挠头,“我记得父皇连那个北燕质子都加进来了,不知为何就是不批复裴哥哥的名额。”
“许是因为我世子的身份吧。”
裴夕舟轻声道。
他望着乾清宫的方向,眸色微沉。
景弟方才说,长君……和林澹都会伴读。
裴夕舟思索起来:既然陛下防着裴王世子,那国师的身份,或许可为……
……
乾清宫内。
梅长君由内监引路,进入内殿拜见皇帝。
身为尚书家的小姐,若无许可,自然不能得窥天颜。她虽好奇,也只能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行礼、答话。
皇帝的语气倒是和蔼,但似乎急着去做什么,只对她简单嘉奖了几句,便给了册封的诏书。
梅长君领着圣旨退出乾清宫,在路上回忆着皇帝给予的赏赐,内心毫无波澜。
许是国库吃紧,此次赏赐仿佛就是走个过场,除了县主的身份外,仅有金珠十颗,玉如意一柄,珠贝若干。另有千匹绢,是皇后给她的赏赐。
她大致算了算。如今京都市价,一匹绢约是半贯钱,千匹绢布就是五百贯,大概能换来黄金八十两——这可比陛下那几颗金珠大方得多。
梅长君微微摇了摇头,走到高台边缘,准备下台阶。
身侧传来一道陌生的青年声音。
“你,便是顾长君?”
梅长君停下脚步。
刚回过身,就见高台另一侧大步走来一身着官服之人。
青年脚下仿佛履着劲风,不出片刻便来到梅长君身边,俊逸的容颜透着一股近乎妖异的柔和与凌厉,目色却如海一般沉静。
“久仰大名。”他一边走,一边眸光冷冷地打量着梅长君,嘴角含带柔和的笑,“在下沈柉。”
梅长君眉心一凛。
是他……沈首辅之子。
沈柉走到梅长君面前站定,理了理衣袖,深深地朝她看去一眼。
“家父与令尊一向‘交好’,可惜我比珩弟略长了几岁,倒是不常去顾府拜访,也从未有机会见过姑娘。”
语调仍是柔和的,尾音却又蕴着丝丝寒意,让听者陡然升起一种被蛇盯上的错觉。
梅长君沉着地回望。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份……
“姑娘怎么不说话了?”
沈柉走近一步,轻声道。
梅长君蹙起眉,刚要答话,便见侧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长君怎么来此处了?”
她抬眸望去,眉心不自觉间舒展开来。
裴夕舟对她安抚地笑笑,转身看向对面的沈柉。
“沈侍郎倒是清闲。”
他语声清浅。
“殿宇的事还没办好,便有闲心在此与县主攀谈?”
沈柉嘴角微动,没有应声。
那日,他与沈首辅在裴夕舟之后进了大殿,便接到了陛下让他父子二人主修永寿宫的差事。
身为工部侍郎,他深知皇城工程的薄弱处——近年来营造宫殿的官员在送礼方面花了太多血本,大捞特捞,令得永寿宫都成了危楼,因此一场天火竟轻易将其毁去大半。
如今国库空虚,陛下修建永寿宫的命令催得又紧,这实在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沈柉回忆着,冷冷看了裴夕舟一眼。
就不知眼前这如天人一般清冷的国师,当日究竟在陛下身边,做了何等举荐……让他与父亲难以推脱,猝不及防地咬牙接下。
“沈侍郎还有事?”
裴夕舟对他的视线不闪不避,淡笑一声,眉眼清寒。
“……无事。”
沈柉转身离去,眸底自带的柔风不见了,整个人仿若沉入深潭中。
梅长君看着他走远。
高台边缘,转瞬只剩她和裴夕舟二人。
“恭喜长君受封县主。”
他垂眸向她看来,语声温润,笑意融融。
广阔的高台安静下来,只余清风声声,微亮的天色在阶上铺开一片暖光。
不远处有些年轻官员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抬头往这边望着,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便结伴缓步走来。
等梅长君发现时,他们已走到了裴夕舟身侧。
她挑眉望向裴夕舟。
“我等代江浙百姓,拜谢县主。”
他神情端肃,抬起双袖,合手向梅长君揖下,行动间带起一阵清冽之风。
天地满是浩渺的风。
在裴夕舟之后,是都察院副都御史赵拓,刑部侍郎苏赭,大理寺少卿季如琢……这些三法司中的年轻官员,一个个走来梅长君跟前,与裴夕舟一样,对她合袖作揖。
方才见到沈柉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梅长君浅笑回礼,视线落在这一个个眸光清正的官员身上。
乾清宫外朱红的宫墙下,立着这些身穿袍服的青年,身形颀长挺拔,朗眉星目间俱是一腔为国为民的飞扬炽烈。
梅长君看回促成这一切的裴夕舟,浅浅绽出一个笑来。昳丽精致的五官显出几分明媚,渐渐带上了点肆意的,靡艳的张扬——纵有浮云蔽日,吾道不孤。
裴夕舟看到往昔的神色再度出现在眼前人的容颜上,同样回以一笑。
他垂下眸,心里默念那个称呼。
殿下……我们再度立于众臣之前,该有许多年了吧。
他原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了。
最后那年,他一人走在高台之上,念起这个称呼的时候,似乎都能尝到心中带着血气的不甘和沉痛。那种晦暗的绝望能将人逼疯,他日日强迫自己不去想,将所有精力放在朝堂之上,直到……
日光从云间落出来,照在朱红的宫墙上,折出一抹红意。
前尘历历在目,如今高台之上众臣散去,他在光下一步步向她走来,眉眼都沾着似融化了的暖意。
“殿下可要出宫?”
周遭有些亮,他肩头仿佛落着光。
梅长君见众臣退去,便也往台阶下方迈了一步,没想到突然听到裴夕舟这样唤她,身形一顿。
他是要做什么?他知道我也有前世的记忆?她细细回忆自己是否露过破绽。
未曾。
可这称呼……
是县主。
她总算想起本朝县主当属皇亲,有了封赏后称一声殿下确实不为过。混乱的思绪停下,可仓促之间脚下难及反应。踏在台阶上的身影顿时失了平衡,就要往前倒去。
裴夕舟下意识地伸过手去,将她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