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走入皇帐。
轻声细语地讲解了许久,直到日暮降临。
梅翊景心满意足地将写好的课业收拢完毕,差人送到太傅那里,然后兴冲冲地拉着梅长君和林澹去林中玩。
“终于赶在太傅给的最后时限把课业都写好了!”
“啊,今日都没出门,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你们陪我去打猎!”
“长姐的马术、射艺在文华殿中俱是甲等,我也要好好练练!”
梅长君含笑应了声。
三人翻身上马,挥退侍从入了林。起先还聚在一处,后来猎至兴起,梅翊景呼得窜了出去,留下无奈摇头的梅长君和林澹。
天一寸寸暗下来,不远处营帐却突然浮现一片红光。
梅长君瞥见那片火影,突然打了个寒噤。
不对……她似乎忘了什么……
林中传来行军震动之声。
如果那件事也提前了呢?
这一瞬她浑身紧绷,猛地转身望向林澹。
“你去……寻国师,告诉他裕王或有异动。”
看着梅长君冷肃的神情,林澹的眸色凝重起来。
“你呢?”
“我?”梅长君牵起缰绳,“我去寻景弟。”
……
林中阵阵马蹄声已经变得清晰。
梅翊景刚察觉到不对劲,便听“嗖嗖嗖嗖”一片震响。
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
他挥剑斩开,身下马儿却受了重伤,乱踏嘶鸣。
耳旁再次传来一道破空风声,他弃马而躲,在草地上翻身一滚。
敌人越来越近了。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梅翊景身后而来,将他往密林一带。
“谁——”
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淡淡梅香袭来。
“嘘,是我。”
梅翊景停下了挣扎的动作,捂着他的手也随之放下。
“长姐?猎场发生什么事了?”
天幕山野,晦暗层叠。
不远处营帐中火光冲天,惨叫呼喝遥遥传来。
梅长君冷静地带着梅翊景往梅林深处躲去,轻声道:“沈党骤然失势,有人没了倚仗,百般筹谋付诸东流,自然要奋力一搏了。”
“是皇兄……”
来不及扼叹,梅林中的人越发多了,举着火把挥刀寻来。
他们不知往前奔了多久,梅林渐密,地势越来越高,山径小道,岔路重重。
这场景真熟悉啊……
梅长君脚步陡地停下,灼红的身影似乎与远处映来的火光融在一起。
身后追兵即将临近。
梅长君剥了景弟的太子外袍,往自己肩上一披,只道:“你走左侧这条路,三拐之后,侧方有一个隐蔽的山洞,进去藏好。”
梅翊景抓着她连连摇头:“我们一起走!”
梅长君推开他的手。
“你那三脚猫功夫,跟着我只是拖累。”
梅翊景不为所动。
前方林中已有人影显现。
梅长君急声道:“之前怎么跟母后保证的?不是说凡事都会听我的?你放心,我对此山熟悉,让他们看见太子衣袍,悉数引到另一条路上后,自能脱身。”
温和坚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梅长君推了梅翊景一把:“听话!”
他咬牙向左侧山道跑去。
梅长君静立片刻,将脸藏在阴影中,身上明黄衣袍在风中翻飞。
“太子在右侧山道上!快追!”
吵嚷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
梅长君弯唇一笑,如游龙入海般,顷刻没入山林。
第53章 霜华特地催晴色(五)
敌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追着梅长君的足迹而去,寂静的山道上满是喧哗之声。
梅长君仗着对地势的熟悉,几个闪身便将人远远甩在后方。
但与左侧山道有遮蔽之处不同, 右侧的道路蜿蜒曲折,却没有摆脱的契机。梅长君又不愿折到能通向梅翊景藏身处的道上,于是你追我赶, 渐渐僵持。
只要拖上些时辰便好……
梅长君一边快速向上行去,一边瞥了瞥山脚皇帐处的火光。
蔓延的趋势似乎被控制住了。
她心下微定。
兵贵神速, 前世裕王一党反叛的战火蔓延得如此广, 如此惨烈, 俱是因为攻击来得太突然,以致猎场守军完全没有反应——等回过神时,皇帐已烧了大半,贵人们死伤惨重, 整个山林烈火漫天。
此次守军反应得如此之快……往事不会重演了。
梅长君躲过身后射来的箭,神情冷静。
追兵太多了,援兵一时难至, 一味地奔逃只会耗尽体力,若是被堵在无路的山顶……她抿唇思索片刻,往半山腰一处断崖折去。
她记得那里高低错落, 凸出的山体下方是一片沉沼。
但其中还有一隅立足之地。
敌军穷追不舍,唯有向死而生。
梅长君奔至崖边。
追兵们越靠越近,在他们的眼中, 仓皇奔逃的太子殿下似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要活捉吗?”
“裕王殿下厌极了这个太子, 若是可以抓他回去亲手折磨, 想必奖赏更重。”
几人商议完毕,狞笑着朝梅长君走来。
他们放慢了脚步, 似在刻意享受猎物走投无路的惨状。
“逃啊?刚才逃得那样快,如今可逃不掉——”
然而话音未落,崖边人的身子却微不可察地轻晃一下,像是遇见了什么好笑的事。
在追兵惊愕的目光下,那人背朝他们,向前一步,毫无征兆就跳了下去!
追兵急匆匆奔至崖边,向下望去。
模糊的暗影中,明黄衣袍的一角在沼泽上浮了一阵,最后隐没在黑暗中。
“这……我们还追吗?”
“追什么追!断崖如此之高,其下更是一片沉沼。太子跌落进去,想必尸骨无存了,回去复命!”
虽然没有活捉到太子,但除掉他的任务已轻易完成,追兵们喜气洋洋地沿原路下山。
“等回了皇帐,你我皆能升迁!”
……
“国师,长君说裕王或有异动,你快——”
林澹越过大半个猎场,才在兵部驻扎的地方寻到了裴夕舟,一把抓过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皇帐那边有人守着的,她怎么……”裴夕舟拿着兵符的手一颤,移步到林澹近前,方才静如深海的墨眸波澜乍起,“她在何处?”
“长君在梅林中,方才察觉到不对——”
在梅林。
裴夕舟快速拿过手边剑,奔出军营,翻身上马。
林澹追到他旁边:“你都没听我说完——”
铜质的兵符被扔在他怀中。
裴夕舟握着缰绳,冷声道:“我刚刚下了军令,守军已去阻止,你拿好兵符,随机应变。”
听到前半句,林澹紧张的神情一松:国师令下得很早,似乎是与长君同时察觉到了猎场中的异动。
可最后四字又让他心尖一颤。
他恍惚地捏着兵符,指了指自己,道:“我来?”
“裕王已失先机,无非负隅顽抗而已。”
“那你……”
马蹄踏雪带起萧瑟的寒意,裴夕舟简短的回应反透出一种如焚的焦灼,仿佛是要再度失去什么似的。
“我去寻她。”
……
京郊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雪了。
裴夕舟握着剑柄一路策马厮杀过猎场。
他走得匆忙,墨氅散乱地披开,殷红的血迹顺着内里单薄的白衣流淌而去,在严寒中逐渐凝涸,染成枯败的暗红。
突破梅林封锁时,敌军没有认出他的身份,连活捉都未想过,每一箭都下了死手。
一人一马目标太大,他为了速度不愿弃马而躲,挥剑相挡终有不逮。
冲出重围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他的胸膛。
裴夕舟片刻未停,挥剑砍断箭杆,抽鞭直奔深林而去。颠簸间伤口迸裂,疼痛尖锐刺骨,他却恍然未觉。
林中风声愈发凄厉,飞雪狂卷,飘洒而下。
裴夕舟沿着印迹一路寻去,眸色似血般殷红,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
他不会再丢下她。
胸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在极致的疼痛、疲倦与凄惶下,裴夕舟勉力维持着神志,推断梅长君会走的方向。
她应当是上了山。
半山腰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洞。
裴夕舟在山脚弃了马,提着剑一步步向上行去。身上的伤一直在流血,他步步沉重地按着记忆朝山洞寻去。
逐渐低垂的夜幕下,碎雪不断飘洒而落,掩住了血迹。
前方的山洞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长姐你找过来啦!”
“嗯……追兵退去了,我绕了回来。”
裴夕舟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眸中一点点地涌起了神采,然后就是湿润的光。
他快步走到掩住洞口的藤蔓前,抬起手,指缝里全是血。
脚步一顿,手指垂落。
梅长君察觉到洞外的声响:“谁——”
她提剑缓缓向外走来。
在这短暂的瞬间,裴夕舟匆匆系好身上墨氅,将伤口与血迹藏在一片深黑之下。
“夕舟?”她道。
他弃下剑,猛地拥抱过来,不分力道地拥着她,染血的指尖绷得发白。
梅长君愣了愣,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听到耳畔近乎破碎的喘息声。
“你怎么来了?山下无事了?”
裴夕舟闭着眼,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应当无事吧。”
“嗯?”
梅长君戳了戳他的肩,随着他渐松的力道从他怀中退出来。
“我担心裕王或有异动,一直守在军营,提前布置军队去了皇帐。”他终于确认她没有事了,近乎贪恋地望着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林澹来通知,我便过来了。至于收尾之事,都丢给他了。”
从军营赶过来……需要横跨大半个猎场。
梅长君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将过程尽数略过,心绪如在云端翻涌,几经回转,轻声道:“你知我对此处熟悉,能有什么事……”
她扫了扫被大氅严严实实裹住的裴夕舟,想要上手看看伤势。
裴夕舟握住她抬起的手,只是看着她,轻笑:“我知道殿下厉害啊……但是……”
但是他想到前世大火中的白玉面具,想到上元夜那来不及阻止的长刀……眼前看不见她的痛苦席卷而来,无数次重复着丢下她的噩梦。
尘劳关锁,伊人不在。
裴夕舟低声道:“但是,我怕再见到你说疼……”
怕她白玉遮面,倒在怀中,却对他笑着说,裴世子,我好疼啊。
每每忆起,叩心泣血,痛入骨髓。
所以他浑身浴血地来了,即便她根本毫发无损。
裴夕舟凝视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梅长君浓密的眼睫轻轻垂下,视线落在他墨氅上深暗到几乎辨不出的血迹,呢喃道:“你伤着哪儿——”
裴夕舟一声轻笑:“小伤无碍,血迹多半是别人的。”
“长公主心疼了?”
梅长君轻轻瞪他一眼:“才没有……你自己要来的。”
山洞内传来一声似是摔倒的震响。
两人掀起藤蔓,奔了进去。
梅翊景跌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望了望裴夕舟,又望了望梅长君,眸色有些茫然和疑惑:“裴哥哥你唤长,长君姐姐什么?”
“你怎知她是——”
梅长君幽幽地看着裴夕舟。
他无奈一笑,走到梅翊景身边拉起他:“此事说来话长……”
“眼下倒是有更要紧的事,”裴夕舟神情端肃起来,“陛下遇刺,受了重伤,虽然裕王肯定逃不掉了,景弟你还是快些回皇帐坐镇为好。”
梅翊景心下一震,差点再次跌倒:“父皇重伤……裴哥哥你现在才说!”
裴夕舟讪讪地避开他谴责的目光。
“现下回去,敌军都被制住了,也刚好……”
梅翊景视线在裴夕舟和梅长君之间晃了下:“长姐,我先下山了。”
匆匆出了山洞。
梅长君看向裴夕舟:“陛下怎么遇刺了?”
“我也未想到裕王如此大胆,不仅针对储君,甚至直接对君王出手。也正是因为刺杀在烧皇帐之前,所以发现得及时。”
“陛下身体本就不好……”
裴夕舟点点头:“许多事情都提前发生了。”
梅长君知晓他的意思。
沈党覆灭,江浙动乱,裕王谋反……陛下殡天之事,或会同样提前发生。
“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梅长君望着他道。
她与母后都商量好了,新朝初立,她就离开顾家,回到长公主府,帮着景弟辅政。
一切回到前世的轨迹。
只是没有了赐婚。
她知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朝堂……没了这层牵绊,或会欣然离去,刻雾裁风,徜徉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