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求着,全没了昔日一丝君威。赵姝先是摇头,哪有什么死穴。见他实在痛苦,她想到颈后一个位置。在又一波抽搐后,她轻喊了声:“阿爹。”还是捏着银椎从他后颈捅了进去。
他右手腾在半空,像是要去抚她脸的姿势,还来不及说的话凝在渐渐无光的瞳眸里,全身松懈下来,肩头最后抽了抽,右手‘嘭’得打在砖地上,大睁着眼就那么断了气。
赵姝将人抱在怀里,手上尤捏着银椎,她第一时间掀眼皮扫了眼戚英:“缚母的仇报了,英英,我替她报了仇了。”而后,她凑身贴到赵戬耳畔,极近温存地呓语两句,又抱着人晃了晃。
确认了人死透了,她目中呆滞地晃起身,推开韩顺的搀扶,握紧了银椎一步步朝木桶行去。
靠近后,她闭上眼,触手抚上桶内人劲肉浮凸的血肉,一面含糊道:“不怕,很快就不痛了。”一面顺着黏糊糊的肩背抚上后颈处,认准了地方,一椎子又扎了进去。
全不似她犹疑怯懦的性子,这两下杀人的手法利落干净,不曾迟疑停顿,桶内人就和赵戬一样,几乎在瞬息间毙命。
‘镗’得脆响,银椎坠落,但听得戚英缓声令道:“送公主尸首归秦,带话给芈嫣,想要本宫的首级,就让秦军去西川相见。”
言罢,她转头跟上赵姝,想要扶时,却被人躲了开去。
赵姝双目赤红着朝前走,背影看起来比韩顺更老迈孱弱,她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次相见,可此时此地,满目满地的血腥臭里,她只不愿回头。
听得身后脚步急促,她仰靠在殿檐下喘息,背着身说了句:“王妹有身子,切记饮食节制些……还有廉家待我们不薄,你不要再……”
“大王是说宦者羽啊,本宫自会叫他活个天长地久。”戚英扶着薛姬小跑着追出来,二人心有灵犀地前后驻足,她粉面上终泄出一丝哀色,却洒脱地喊:“公子殊!来日不论怎样,你若有难,来楚国,本宫……楚宫不会拒你。”
前头人听她说完,只是停了瞬,再没留一句话。戚英远望空荡荡的殿宇,终是支撑不住,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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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睡了不知有没有一个时辰,她回去后第二日天不亮便满身冷汗的惊醒,就听得一个眼生小宦径直扑进寝殿,战战兢兢地嚷:“王上,不好了,幽缪王薨逝,新河君拿了楚夫人,已是定罪下狱了。”
“你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地跌下榻去,她和衣朝外奔,一面追问:“她今日不该启程了吗,知道定的是什么罪名?韩翁何在?”
小宦言简意赅地便将赵穆兕决议将戚英送往咸阳折罪之事说了,恰好宫墙外楚人仪仗离去的声响隐隐传入,赵姝脑子里乱麻一团。瞧见御用的青金宝剑不知被何人搁在窗下,她想起姬显的话和先前自己被囚别馆的事,整个人犹如被魑魅附体了一般,问明了赵穆兕所在后,她提起剑就赶了过去。
余荫殿里,赵穆兕方着人料理了幽缪王后事,正同楚使聿瓴商议夹击秦人的日子。
赵姝闯进去一见聿瓴那张精明市侩的脸,只以为他们正在谋划着如何构陷戚英,便更是坐实了误会。
拔剑出鞘,指节抑制不住得颤了颤。
赵穆兕见她目中无神地拖着剑过来,不以为意地就要斥责,但听她率先问了句:“让他们把英英送回来。”
他当即皱眉回道:“大王当是幼时过家家酒,队伍都走了,再不可能回头!”
或许是有外臣在,他不愿同她丢人现眼地多争辩,沟壑纵深的一张脸上却是益发得严厉强硬。
厉斥才落,赵穆兕转身要走,剑风袭来,他到底是个年迈的文臣,又从未防备过*七*七*整*理一点,等着后腰上一热,他垂首去看时,青金宝剑已经扎进了寸余。
他艰难侧首,瞪大了浑浊的目,触到剑刃入肉处湿乎乎的一滩时,无措又难以置信地抻了脖子回头看她,却又因后腰还插着剑一时回不过身去。
“这、这这,赵王您是何意,戚后不过早些归国,何至于此啊!”聿瓴久经沉浮,自是一下就看出背后的门道。他见宝剑分明没刺多深,然赵穆兕的唇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紫来。他在心中暗骂了声倒霉,预感着邯郸或是又要变天,当即连掩饰也无暇做了,拱拱手:“耽搁得久了,戚后那儿还等着我复命,外臣就此拜别。”
他慌乱步子方出殿,赵穆兕就捂着剑颓然倒了下去,黑血争先恐后地从口、鼻、耳朵甚至眼睛里淌出来。
赵姝再傻,也反应过来先前那眼生小宦的作用了,她弃剑一下扑坐在地上。
“天要、亡我赵国……”听着赵穆兕已经连说话都无力了,赵姝抖抖索索地要去替他探脉,被他用最后的力气打开,“昏才,好的很,你好的很呐……”
直到赵穆兕断气许久后,赵姝仍跪坐在他尸身一侧,嘴里头不停地喃喃自语。
很快,殿外就有禁军列阵的脚步甲胄声,她从头到脚地狠命一抖,惊魂未定地趔趄爬起来,连一眼也未多瞧,便自语着朝寝殿跑去。
当隐在暗处的人跟着她到了有密道的那间寝屋时,屋内地方窄小许多,便能听清楚她的自语。
“我杀了人……我把先生杀了……先生死在了我的手里。”
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她手上动作只不停,蹲在榻上扒拉摸索了几回,触到机括后,床榻‘轰隆’一声分开,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密道。
姬显辗着手上旧晋信玺,目色晦暗地看着她爬下密道,他对身侧人轻道:“你的宦者令做得还算称职,若是想留下,一切如常也可。”
韩顺只踟躇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他在心里暗骂不迭,也知终究是连性命都握在这人手里,他拖着腿疾行着要去追赵姝,扶栏爬上密道口时,泄气般地还是哀声问了出来:“事到如今,君侯若想要她的命,还请快些动手,也是不必兜转周折了。”
“细软用度都收在出口亭子的匾里头。”韩顺猛地回头看他,惊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拖了个木箱子出来,变戏法似的从里头将赵姝先前时常养的大野兔拎了出来,“去伊循城的走法也在匾下放着,路上不太平,你们到磁山县去寻县尉,他会领着人马护送你们去。”
韩顺接过兔子,又极快地飞掠他两眼后,也就不再答话,躬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朝地道深处侧爬下去。
第100章 人间
天子睦五十九年三月廿一, 赵王殊不治薨逝,次月邯郸城异象频起,怀安王姬显复旧晋国号,上表去王号降爵称公。
夏五月, 楚将桁乌领兵七十万, 击溃剿俘秦兵十五万, 收巴蜀失地。
五月末,秦人逐雍国夫人芈嫣归楚,嬴氏宗亲拥王孙疾为辅国公, 仍立芈氏幼子为王,厚待芈氏族人。次月, 秦王晸颁诏举国, 复行商君之法。
……
七月流火, 残暑渐消。已是晋国国君的姬显正听着治粟史将各地历年的度支一一细述, 夏末三更初, 夜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听到去岁大旱之处,他停笔将打了圈的绢图递过去, 嘱:“卿看看可还有遗漏的, 这几座城,派懂农事的吏去,免三年赋, 就地各开八千到两万人的军屯。城内民户有子自愿出城屯戍的, 免五年赋。”
治粟史仔细看了眼绢图, 发现竟比他上报的还多了两座边城时, 免不得沁汗羞惭, 遂连连点头将差事牢记。
自这位御极以来,手腕强势又不兴杀戮, 半载未及,就已将一本烂账的旧赵诸事大体理顺,各地民生恢复商贸通行,便连旧赵宗亲也大多各安其分,至少表面上都是归顺了。
治粟史退下,修陵的石陵中丞紧接着又走了进来。正要将旧朝二主的丧仪报述,外头一个玄衣武将来拜,姬显疲累的目中显出少有的一丝兴味来。
石陵中丞递上单子,他一目十行地将简牍‘哗啦啦’翻到最末,道:“余下十万金挪去军屯用,陵中一应从简。你自己把握着,样子工期做足了,从最费钱的工匠宝器削减。若是卿实在银钱不够了,尽管上奏,届时寡人亲自去监工也不妨事。”
古来修陵就是肥差,更何况这回是要一气儿葬旧朝两代国君。
说实在的,以姬显务实功利的性子,若不是顾忌着脸面人心,他是坚决不肯用这么多钱去修陵的。
只要是一想到那父女两个丧仪要废一座大城一整年的赋税,他是真想亲手去将那灵殿里一真一假的两具尸首给拖出来丢了了事。
石陵中丞历代修陵,这回本来给的钱同以往比起来就是少的可怜了,今日还要再削十万金,却是将将正好是他该贪墨的数目。他是真没见过算计到这等地步的国君,当下又被敲打,他不甘心地拱手要辩,一抬头,却见姬显温和含笑的目中满是杀机。
“主公操劳,十万金是微臣本就要省下的。”
“哦,爱卿既如此体恤,那十万金明日便去调拨。等年底丧仪毕了,你算算再有多的,一并报上来,寡人定当厚赏于卿。”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方入内的武将敛目肃立,知道这是主君要杀人的前兆。
石陵中丞到底是文臣,纵是惯贪,此刻也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儿。想起此人上位之初,在军中夺杀异己的传闻,他哪敢再多说什么,觑着扫一眼上头颜色,骇得一下软去地上,伏着身子哆嗦着话也说不清。
“卿是有难处,还是寡人说错了什么话?”目的达成,姬显慢悠悠地踱步下去,又是一张温雅可亲的面孔,他甚至友好地拍了拍臣下的肩。
“不不不,微臣用、用心建造,余钱定当尽入府库。”石陵中丞连连叩首,在心底叫一声苦,逃也似地就告退去了。
清退了殿中众侍,姬显揉两下眉心,负手到窗前远望,问那武将:“如何,他两个凑够去伊循的盘缠了?”
武将循例将半个月的事报了,末了添一句:“朝中仍无人有异动,主君可要属下联络磁县县尉动手?”
原来这武将已授命暗中跟着赵姝二人四个月了。起初是想看看韩顺是不是不死心还与朝中公卿有联络,等引出了还对旧赵死忠的,一锅端了不迟。
这武将是军中校尉,少年英雄,追踪术了得。他被派去盯梢前朝旧主,本以为是凶险万分,谁知这一路跟下去,却是平淡如水,一颗心磋磨得发闷。
其实也只是对他平淡如水,对赵姝和韩顺却完全不是。
自平城之战后,又经水旱蝗疫,权位数易,赵国百姓流离失所,困顿生奸,盗匪横行。
这两个人,他二人一出邯郸城,包袱细软就被人抢夺一空,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留住。靠着贱卖佩饰勉强走过一座大城,却在离邯郸才二百里的地方就花光了最后的盘缠,叫花子一样怎么也走不到磁县了,还是赵姝偶然替人针砭医好了病,才幸运地在祈县暂时落了脚。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他们在祈县暂居于一医馆,也就与掌柜的有个契约关系。听说下月祈县有商队要去西域,他们已经交了定钱,再过二十日就要出发了。
听完武将催问,姬显沉吟片刻,他背着身看不清神色。
就在昨日之前,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这一回再无人有异动,那他便能下令,叫人杀了韩顺再割了赵姝的舌头把人带回来。
然而听得他们已经定好了去西域的商队,此刻说出口的话却是:“旧朝已矣,二十日后,你看着他们出城,就与磁县县尉一同回宫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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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日月轮转。
转眼天子睦五十九年到了尽头,冬雪消融,或是世间万物总要守个盛衰交替的规律,这一年来,笼罩在列国头上的兵祸旱蝗赤地的灾祸阴云,便似第二年雪后枝头的嫩芽一般,于大乱之后短暂地透出些新生的希冀来。
天子睦六十年仲春之际,北地农灾疫症被春风吹散无踪,动荡了好一阵的秦晋楚三国亦都止戈息兵,没了用兵的打算,各地开仓施粮,生民繁孳。
……
又是一个碧空无云的大热天,离着咸阳西北八十里的泾武县,城外一座衰残寒酸的草庐外头,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乡民。
这些人都是慕名来看诊的,多是些穷苦的农户。有两个猎户脚边还搁着捕猎的矛网和血淋淋的野味,他们天不亮就拖着病体入山狩猎,有了收获后才径直过来。
韩顺吃饱了午饭,抱着兔子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他一面剔牙,一面听排队的人闲话。
从天不亮起,来看诊的人便没断过。往常也就是午饭时辰过了人最多些。这些农户互相都熟识,莫瞧他们不识字,侃起话来,上到列国宫廷秘闻,下到隔壁花狗下了谁的崽,笑笑嚷嚷的,绘声绘色比那茶楼里说书的还要有趣。
“噫,老丈,您同小神医从西域鄯善国过来吧,也同俺们讲些,开开眼嘛。”
炎夏日长,韩顺摇着一把破蒲扇,一清嗓接过个后生递来的葫芦,压一口冰凉沁骨的米酿,惊喜道:“呦,还是井水里浸过的吧。”
他从门槛上起来伸伸胳膊腿,信口就说起了西域的吃食果饮来。从血红色的葡萄酒到香腾腾的烤羊肉馕,炙牛肉、咸奶茶,说的这些刚嚼过干面饼子当饭的乡民泛起馋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