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等是怕刁民闹事,影响治安给大帅添麻烦。”
陆南星欣赏着王贺恼羞成怒还无理搅三分的丑态,嗤笑道:“你口中的刁民,至少没有揣着真金白银偷吃白食。对比之下,谁是刁民,不言而喻。”
王贺想起自家老爷的期盼,这才咬牙低了低姿态,指着门口的礼品,道:“咱们此次前来拜访陆姑娘,是为消除误会尽释前嫌,并非有意与义军作对。”
其余几家也担心谈崩了,赶忙附和着。
“是是,咱们之前也没机会和资格与大帅和姑娘面前过话,我家老爷一直惦念着。”
“可不是么,我家老爷想要去城外大营拜访,可又未见过刀枪,怕失了礼数……”
“我家老爷是因为……家中老祖宗身体有恙,故而一直未能成行。”
“我……”
陆南星右手手指轻叩桌面,打断了几人的话,“我若让城里的粮价回落至二十五文一斗,你们能为义军提供什么好处?”她才没工夫听这帮老匹夫说敷衍的话。
“这……”王贺眸中精光一闪,旋即又失望起来。他以为义军索要的好处无非就是金银珠宝,可要让自家老爷拿出全部家当,还不如要了他的命,这如何做的了主。
再看其他管家,也都是一脸难色,不知该如何说起。
陆南星也不吭声,不经意地目光从这五人脸上睃过,慢慢饮起了茶。
须臾后,王贺咬咬牙,拱手道:“王家庄子上还有三十匹良驹,若姑娘不嫌弃,仆可向王老爷说明原因,转送给义军。”如今人都快没饭吃了,哪还有余力养那么多马。
其他家的管家,见王贺定了调,也开始说开了孝敬。
“听闻姑娘召集绣工给义军将士们做衣裳,我张家愿出五十匹布,另外将府中绣工全部借给义军。”
赵家的带着埋怨的目光狠狠剜了张家管家一眼,只得心疼地说道:“我赵家早先贩卖皮革,如今库存虽不多,尚且还能给将军们做几双结实抗寒的马靴。若不够,我赵家也有布料和棉花可以孝敬。”
陆南星不说话,将目光看向刘家和李家。
刘家起初开酒楼发家,后又经营戏园子,远近几处城池皆有他家的消遣产业。管家眨巴眨巴小眼睛,拱手道:“我家虽说没有老几位那么有实力,却也能让自家伶倌们上营地给义军的将士们唱唱曲儿,乐呵乐呵,这总打仗人也得松快松快不是?”去几十人,趁机还能蹭几顿饭。
李管家有些口吃,他家家底都被自家老爷掏空是有缘由的。
李老爷最怕死,头年听闻义军在宁州附近造反,金军还一副花天酒地纪律散漫的鬼样子,便开始私下里出重金雇那些走镖的武人,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去了城外靠近江边的寨子里。如此折腾之下,将家中的积蓄用去七八成不说,还卖给了王家几块上好的田产。虽说王家如今正后悔不已,但当时卖出的价格也着实是平日里的一两成,王家这才心动的。
鉴于此,李家管家见陆南星盯着他看,只得豁出去了,壮着胆子说道:“李家……李家寨子的人马都是精兵良将,愿为义军驱使。”
王贺等人见他非但没提到给什么东西,反而还送去那么多张等着吃饭的嘴,纷纷带着嘲笑的目光看向他。
“不知你们寨子里有多少人?”陆南星往前探了探身子,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李管家赶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寨子里有两百多人……算上了家丁和小厮。”
王贺抢在陆南星说话之前,赶忙道:“我们王家也有寨子。”
陆南星见众人开始上钩,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不动声色地靠回了椅背,“那距离宁州二十里的王家寨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王贺一时愣住,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回道:“那只寨子大约有两千人。”又赶忙撇清关系,“王家寨的寨主虽与我家老爷是同宗,但却算旁支,两家往来……”
“听着。”陆南星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管旁支分支,我只知晓琅琊王氏自王导起,便有家训\'同气连枝,共盼春来\'。彼时你们王家带头衣冠南渡,如今再次天下大乱,还想着自守家门占尽便宜,在我这儿就过不去。给你们三日,回去与你们老爷商量五姓家族所有军寨,皆要与义军同气连枝共盼春来,无条件服从命令。听话者,有米、盐可买,必不叫大家饿死。如若不然,即便守着这天下粮仓,你们也无处买粮!”
第二十七章
王贺等人岂能听不出她这话里昭然若揭的威胁,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呢。好一招请君入瓮,这便是所谓的“不强迫”,恐怕是明里不强迫,暗中就差拿着刀子架在脖子上,还得让他们做出一副心甘情愿归顺义军的样子给天下人看。
好狠的小娘们。
他再要辩解,却见坐在上首的土匪狠娘们儿竟然端起了茶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谁说她不懂规矩,她这一步步不动声色挖坑给人跳,着实厉害……那阎兴邦岂不是更难对付。
王贺倏然间觉得后背发凉,一刻都不愿再此贼窝多待,潦草拱手道:“陆姑娘的意愿,我等已然获悉,此事干系重大,却不是我等下人能做得了主。并且,还需要与各房一同商议,能否多宽限一段时日?”
“你们在金贼面前也敢讨价还价?”陆南星起身,抬手示意在正堂里早已听得入神的小厮,“将管家喊来,送客。”甩下一句,“照旧三日,过期不候。”潇洒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管家不敢怠慢,疾步来到了正厅。此时陆南星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只得好言好语将这几名管家送了出去。这厢刚忙完就听到小厮说,“表姑娘让把这些礼品送到夫人那边儿。”
“那还愣着作甚?快去送啊。”管家挥挥手,骂完心里想,这表姑娘何时这么会办事,真是活见鬼。
而此时,林氏屏退下人,正在和萨满说着陆南星这几日的变化,也犹如活见鬼那般。
一大早,萨满被她秘密接进府中,这才换上绣满日月星辰鱼鹰虎豹的黑袍,又将三十六根彩带系在腰间,拿出一个挂满铃铛的招魂棒,对着一个火盆念念有词。
林氏只知晓她念的是远古契丹人传下来的咒语,渐渐感觉背后有一股凉气渗入后背,仿佛□□地掉进了冰窟窿里。上次给陆南星做法,是在她院中,没想到威力这般大。
她惊怵之下刚要起身,就听到萨满“噗”地一声吹向火盆,同时双臂宽大的袖袍交叉略过火盆,盆内的火……忽明忽灭间,却并未熄灭。
萨满惊惧的表情吓到了她,又不敢出声,心中后悔不已,又怕此番做法会伤了肚中孩儿的阴骘。万千思绪转念间,听到萨满痛哼之下跌倒在地,火盆内的火苗接“啪啪——”连爆了三个火花。
“这这是为何?”林氏颤颤巍巍地起身,贴着雕花床侧站立,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
萨满自然无法解释,她施法测算此人已死,却仍旧活的好好的。只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避重就轻道:“前两日老身做法后,符水没喝满三日,竟不知被哪路道仙解了她的咒。夫人莫要与此女为敌,她命硬且身上有仙灵庇护,但不知是神灵还是妖灵。若压不住她,您和孩子皆会丢了性命!”
一番话听得林氏更加惊恐,“倘若大帅硬要将此女许配给阎少康,可如何是好?可会伤害到我的孩儿?”
“那便要在野外做道场,才能求得天机。”萨满自然不肯放过狮子大张口讹钱的机会,不过她在林氏探究的目光之下,善解人意道:“夫人若想要个结果,也不是不能……”
林氏见她垂眸饮茶,欲言又止的,岂能不知她这是在索要钱财。只得咬牙从衣柜内抱出一个小木箱,放在炕桌上。
萨满双目放光地看着箱子里闪闪发光的十枚金元宝,来不及拿掉嘴角的瓜子皮,刚要伸手去摸,又猛然想起不能显得这般没见识,猛咳一声,又假意看了看窗外,向林氏招手,“夫人请附耳过来。”与其耳语一番。
林氏听了唬了一跳,待要说话就听到窗外大丫鬟说:“夫人,表姑娘命人送来了好些个物件儿。”
表姑娘这三个字如魔咒那般,她胸口犹如重锤一击,腿脚一软险些瘫倒在地。被那萨满婆子揉了一通,这才缓过劲儿来,蹙眉幽幽问道:“婆婆,你说大凶命格的人能否克她这个命硬,而后乖乖为我所用?”
萨满从衣襟内拿出一本早已翻烂发黄的小册子,食指沾了沾口水,翻看了几页说道:“老身再多做几次法,便能克化她这个‘硬’字。”
陆南星正和沈慈恩商量户籍名册印刷的事儿,没来由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一阵阵发冷。她拿着沈慈恩等人写了一宿的名册,皱眉道:“这样一页页书写太耗费辰光,也跟不上逐户登记的速度。城里的书坊是雕版印刷还是活字?”
许招娣眼尖地将手中的披风为自家姑娘披上。
沈慈恩道:“店家说咱们这个字用的不多,可雕版也可活字。若要改字,木制雕版需重新雕刻,按照成本还是活字更实惠些。不管用哪种法子,都得有三五日的工期。是我想着,先尽可能多写几页,今日就能去百姓家中登记。”
“木制?”陆南星这才想起,金末时期,铜活字想必只在大都翰林院皇家著书才会使用,民间尚未普及。虽说木活字被墨汁浸泡久了会变形,不耐用。但铸造铜字耗时更久,挨饿的百姓却不能等,看来还是要找人抄写应急。暂且凑合将这宁州这部分名册制作完毕后,日后再想办法让军备营解决铜活字的问题。
见沈慈恩略带疑惑地看着她,忙回道:“那便用活字印刷,我再想办法多找几个人一同抄写。”她画的图借鉴了黄册的样式。遥想当年,太|祖皇帝还在清除金贼乌合之众时,便先命人研究户籍名册,想着统一后就立刻开始盘点全国还剩下多少百姓,如何恢复生产生活。
后来,在他那些不争气的徒子徒孙手里,仅仅百年之间,黄册上统计的数字与事实极不相符,形同虚设。若他知晓这个结局,不知会在阴间如何整治这帮不肖子孙。
想到沈慈恩一夜未睡,陆南星便道:“你去的那家书坊,我安排招娣跑一趟便是,趁着这会子等消息,你在我房里眯会儿。”
阿硕端来今早熬制的参汤,又贴心地给沈慈恩也盛了一碗,笑道:“我和招娣一直担心姑娘累垮了身子,如今把沈姑娘也连累了,今儿你们两个人若不喝了这碗汤,我是不依的。” 又见沈慈恩不好意思落座,主动帮她挽了衣袖,示意招娣将手中的棉巾递过去,两人一起看着她。
沈慈恩无奈,只得擦了手,对着陆南星道了句叨扰,乖乖坐下喝汤。
阿硕看着陆南星喝汤,跃跃欲试地上前说道:“姑娘,我认得书坊老板,这件事保证办妥。我的伤已经结痂了,坐车过去,不会再次撕裂的。”
陆南星只得依她,“好,那你与书坊老板谈妥后,再拿着我的帖子去趟茗山书院,请贺云过府一叙,就说有事相商。”放下碗,净手后便往书房走去。
阿硕应喏,“若贺公子问是何事?”
陆南星也没想瞒着萧六那边儿,边写边道:“你直接将沈妹妹在做的事告诉他,麻烦他上报顾山长,看看书院能否出一些人共同抄写,这样的话,事情还能办的快些。若他说待请示后再过府相谈,你只身回来便可。”片刻后,她吹了吹墨迹稍干的信纸,装进信笺内交给了她。
阿硕接过信笺,响亮地应了声。
她明白,贺云只是个传话的,姑娘想知道顾炎之到底帮不帮这个忙,只需带回这个结果就行。如何与贺云说,由她自个儿拿捏便可。
陆南星见沈慈恩眉宇间透着疲惫,将她拉起来便往内寝推,“你瞧,阿硕去办这件事了,最多个把时辰便能回来。我还要去别苑瞧瞧周娘子那边开工后,有什么问题。还不如趁这会子你在我这儿歇一歇,留得青山在,过几日还有你忙的!”一把将她按坐在床榻上。
许招娣赶忙蹲下趁机将沈慈恩的鞋脱了,主仆二人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放倒,任凭沈慈恩“欸欸……别别”也无济于事。
“招娣你在外间守着,我去趟别苑。”陆南星冲着要起身的沈慈恩摆了摆手,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径自出了屋。
许招娣见窗外日头照的刺眼,将帐幔放了下来,温声道:“沈姑娘安心睡,我在外间认字,有事喊我便是。”
沈慈恩一沾枕头,这才感觉到眼皮都快要抬不起来,她轻声道谢后,闻着枕间一丝若有所无的幽兰香,倦怠之下睡了过去。
这厢阎少康跟手下的人饮了酒,醉醺醺的回府后就被管家殷勤地一路护送回院儿,顺便也听了有关陆南星的行踪。
管家看着他握住院门柱子时,手上的青筋,陪笑道:“兴许陆姑娘讨好平头百姓、结交五姓家族只是为了壮大我义军声……”
阎少康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她恨不得父亲瞧不上我,好让她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还拿取消婚约威胁我。就凭她?想得美!”他一拳狠狠锤在柱子上,转身就往陆南星的院落走去。
第二十八章
管家见阎少康去找陆南星, 免不了又得吵架。他小眼一转,示意落月身边的大丫鬟香兰,“你跟着大公子过去, 盯着他可别闹大了。”自己疾步往林氏那边汇报情况。
许招娣正拿着陆南星给她写的大字逐一学习, 霍然间听到“咣当”一声,院门像是被人大力踹开。
她心惊之下起身出屋,看到阎少康来者不善, 下意识将正堂的门关上, 福了福身,“大公子, 姑娘此刻不……”话未说完就被大力推到在地。
许招娣想到沈慈恩还在内寝, 顾不得疼, 整个人扑向阎少康的腿,大声喊道:“姑娘不在, 大公子你要作甚……姑娘说了没有她的允许, 谁也不能擅自进去!”她焦急之下只得将话往严重了说。
跟在阎少康身后的香兰, 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光天白日的门户紧闭,表姑娘必是在见什么重要的客人,公子还是先去姨娘那边歇会子再来罢。”
阎少康听了这话更觉得火上浇油。
他早就觉得陆南星一改往日的殷勤, 心中必是有了别人, 恐怕那个马夫也早与她偷偷有了首尾。如今她跟更是处处抢风头招蜂引蝶,这会子还不如又招来什么人……他一把揪住许招娣的辫子用力提起, 见她死咬着唇不肯松手, 直接出手砍其脖颈, 右腿将瘫软在地的人踢开,单手大力推开了门, 却在猝不及防间,被迎面砸来的花瓶击中头部,伴随着额头上一阵尖锐的痛楚,一股暖流顺着发间流了下来。
待他看清眼前惊慌失措连连后退的女人不是陆南星时,无意识摸了摸脸颊上的血,目次欲裂地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小贱人,竟敢对老子动手!是陆南星让你这般做的?说!”
沈慈恩本就被掐住了喉咙,又被迎面扑来的浓重酒气熏的快要窒息,她拼死挣扎,使出全身力气对眼前的男人拳打脚踢都无济于事,艰难喊着:“陆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