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听完这番不软不硬滑不溜丢的话后,甚感不妙,她刚要说话就被阎少康抢了先。
“父亲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令儿子深感羞愧。”阎少康不敢与阎兴邦意味深长的目光对视,当着众人的面朝着陆南星拱手作揖,“为兄这些时日见陆妹不似以往热情,心中颇为失落和气闷。便在陆妹面前耍起了脾气,如今知道错了,还请陆妹原谅则个。当着诸位叔伯的面,我阎少康在此发誓,日后再不会范。这段时日,你看我表现,一切待击退金贼后,再行决定是否退婚,如何?”
一时间,院内众人议论纷纷。
阎少康学精了,直接转向陆家出身的将领们,连连拱手作揖,“还请各位叔伯帮小侄劝劝陆妹,感激不尽。”
这番话一出,反倒降低了原本被陆南星拉高的矛盾,到成为了小两口闹矛盾,请众人来说和。
陆南星在心中冷笑,面上却道:“女儿听义父的,以大局为重。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避免闲话,女儿想搬到大营行帐内住。左右还会有场恶战,女儿在大营,也能给将士们一些鼓励。”既然今儿无法将此事一锤定音,那不能让阎家父子占更多的便宜。一切走着瞧便是。
林氏听到她说搬到大营去住,心里吁了一口气。
阎少康则继续卖乖道:“既如此,我搬出去,让陆妹留在府中,女孩子家家还能舒坦些。”
陆南星看向脸色灰败的落月,惋惜道:“那怎么行呢,义兄毕竟新婚燕尔,如此抛下新姨娘,岂不是妹妹的罪过。”
“怎得还未成婚就有了姨娘?”陆家军有些人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第二十九章
王广全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 羞愧之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的落月后,不阴不阳地说了句,“那是你们没见识,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 成婚之前都有通房先让主子开荤,免得新婚之夜让新娘子看不起。如今少康不比那些狗屁世家公子哥地位高多了,有个通房你们就叽叽歪歪的, 陆丫头都没说什么。走, 咱们回大营练兵去。”他甩了甩马鞭,朝着陆南星笑道:“陆丫头, 想来军营住, 我让萧六给你找一块僻静的地方, 建个大帐子,平日里让士兵在外头把守, 定不叫闲杂人等骚扰你。”
一句话说的阎少康脸色变了几变。面对看向他的目光, 就好像他是那个——闲杂人等。
就在此时, 众人却听到一声禀告, “大帅,卑职受大将军所托,向您汇报一件喜事。”
阎兴邦眼锋如刀似的滑过阎少康的脸, 不由得冷嗤一声, “他还办的出喜事来?你且说来听听。”心中想着定是这不成器的儿子见自己颜面扫地,特意安排挽尊的戏码。
汇报的男人身着一身玄衣, 拱手后, 不卑不亢地回道:“两月前, 大将军得知齐大胜率领两万兵马与金贼在金城进行一场恶战,城池久攻不下, 粮草告急。他便画了一幅金城周边富户的军寨图,命人快马加鞭给齐将军送去,最终攻克了该城。昨日,大将军收到齐将军的密信,说他想带兵投靠大帅,壮大我义军军威,盼着大帅能够应允。”
阎兴邦听后双目震惊地看向自己儿子,见他傲然抬头,便知此事不假。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身子,看
向那人,“你说的,可句句是真?”
“卑职不敢欺骗大帅。”男人将密信从怀中拿出,恭敬地双手托信,呈给阎兴邦,“恭贺大帅,又得一元大将与两万神兵!”
众人见此,赶忙随声附和着,“恭贺大帅。”
王广全走至院门口,阴骘的目光一闪而过,也转身哈哈笑道:“大哥,恭喜呀,又多了两万张嘴吃饭。”
“是同喜才是。”阎兴邦极力控制,扔洋溢着得意洋洋的表情,大声命道:“来人,赏这小子一百两银子!”又问道:“你叫什么?”满意地打量着看上去忠厚端正的年轻人。
男人拱手停了停,道:“回禀大帅,卑职姓萧,排行十二,年岁二十,祖籍濠州。”
陆南星听到他的介绍时,心中无比震惊。再仔细看他的五官,难怪上次在望楼前看到他时,有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濠州人士,又姓萧……虽说画像难免过于夸大,可细算之下年岁也对得上,这一切都太巧合了,难道他是……
她鬼使神差地将目光转向萧六,见他形容枯槁,与萧十二的长相天差地别,竟然有些失望,“为何不是他。”
阎兴邦大手一拍扶手,看了眼王广全和他身后的萧六,“本帅算是和姓萧的有缘。好小子,好生辅佐大将军,日后没你亏吃。”
萧十二单膝跪地拱手致谢后,起身走至阎少康身侧,却见他的目光一直死盯着王广全身后的萧六。一时间喜忧参半,却也只能小声劝解,“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您这两日将身子将养好,咱们还要为齐将军接风。”
阎少康竟然将这话听进去了。
他急于想要翻身,甚至对陆南星生出要让她彻底折服的报复心态。
“十二,从今儿起,你就是我手下的总兵官。”
随着阿硕赶来的贺云,只看到远远的阎少康将重心全部靠在萧十二身上,扶着他的手臂缓缓离开,心中无比震惊。心里想着,不知大哥方才看到这个场面,会是什么感受。更不知在大门口看到那些人离开,又发生了什么精彩的事儿。
“姑娘,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打伤招娣?!”阿硕的大嗓门吓了贺云一跳,眼瞧着壮硕的身躯灵活地从眼前一闪而过,他这才发现院子里有两名女眷像是受伤了。看来这位陆夜叉在大帅府里,过得也不咋样,不知大哥看到这个场面,会怎么想……想到此,他突然想要将大哥没看到的所有事,都记录下来的冲动,兴奋之下,早将此次来的目的给忘在了九霄云外。
陆南星安抚完阿硕,这才转身看向贺云,见他目光呆滞嘴角似笑,诧异地转回视线看了看身后,并未发现有何异样,只得轻咳一声,蹙眉说道:“贺公子前来,可是顾山长那边有了消息?”
贺云倏然一惊,见陆南星不知道看着他多久了,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师父说这是为民办事,书院可以出人协助。”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油纸布样的舆图,“师父让姑娘按照方向标注好位置分工,我将一张名册图样带回去,晚些时候便召集师兄弟们一起动手。”
陆南星也是这般想的,她看了看稍乱的里屋,示意他将舆图摊在石桌上,二人商量后将西北方向的平民区划给了茗山书院。剩下的店铺和难缠的富户则留给了她这边。
待一切商定后,贺云仔细地将名册图样和舆图叠好放入袖中,见陆南星面色和缓许多,想了想还是问道:“陆姑娘,义军还收人么?”
陆南星心知他担忧萧六独自一人闯荡义军大营,在他们看来犹如只身进入了贼窝,便笑道:“就这么不相信你大哥的能力?”
这句话噎的贺云想反驳,却又不知该不该说,涨红了脸才道:“我只是想见识下,与我大哥无关。”
“你大哥怕是不舍得你去‘见识’。”陆南星揶揄道:“这件事,我不方便越俎代庖。除非你想来我手下办事,那我可以为了你去找他要人。”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贺云脸红之下想要摆手,又觉得此举不妥,嗫嚅着后退两步,拱手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就好像……关云长对刘备那般,谁人都无法将我们兄弟分开。”说完匆匆拱手后,提袍就跑的无影无踪。
陆南星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此时的心情正如曹阿瞒那般,充满了艳羡和嫉妒。随即又嘲笑自己,她竟然开始想和萧六抢人了。
刚要转身回屋瞧瞧沈慈恩和许招娣,就看到沈三在篱笆外鬼鬼祟祟地伸脖张望。
“沈三,何事?”
沈三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听到自己名字后,连续“欸欸”两声,犹如抽枝摇摆的柳条,点头哈腰地一路小跑过来,“表姑娘,萧六让小的前来接替他的活计,给您驾车。”
“你不是信使么?”陆南星倒有些意外,之前萧六将沈三坑成那样,他竟然还会听其差遣?
沈三咬着后槽牙在心里默默将萧六祖宗都问候了一遍,恭敬道:“小的近来养伤,头儿就将原有差事派给了别人。表姑娘放心,绝对不会耽误交代的任务。”
陆南星说好,“届时我让阿硕唤你便是。”她刚要转身,又带着审视的目光问道:“他迷晕你,这梁子就这样过去了?”
沈三见此事都能让她知道,在犀利的目光之下好似无所遁形那般,一张老脸登时无处遮掩,“嗨……不是,这厮……我……不是,小的有求于他。”一句话让他说的语无伦次。在陆南星挥了挥手示意退下后,这才犹如柳条被大风吹了那般,迅速飘走了。
阿硕正在院子里给健妇们斟茶倒水,见自家姑娘打发走沈三,端着茶壶靠近她一同向屋内走去,问道:“姑娘渴不渴?”
陆南星摇摇头,将与沈三对接的事说了一遍,听她小声耳语:“萧六虽然狗了些,人还算细心。”对“狗”这个字的诠释,虽觉有些不雅,却深以为然。她的目光落在垂眸沉思的沈慈恩脸上,有些担心地走了过去。
沈慈恩则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回想起阎少康狰狞的表情和院子里那些大老粗之间的对话,她就越发佩服陆南星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况中,一对多的情况下看起来早就习以为常。
陆南星视线对上她的目光,将手中还未来得及喝的茶盏递给了她。知晓方才的境遇,对她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颤。总要有个接受的过程,认清乱世之中艰难活命的事实。
沈慈恩接过茶盏捧在手里,捂着冰冷的手,抬头看向她,“陆姐姐,我被那人在院子里发狂吵醒后,下意识找寻躲藏的地方,吓得困浑身哆嗦,想到不能失了名节,就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可当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我下意识拿起了身后的花瓶,哆哆嗦嗦地朝着他砸了过去。
可当他反扑过来时,我根本跑不动。”她双眸逐渐通上了泪雾,模糊地视线缓缓落在自己的三寸金莲上,幽幽叹道:“日后金兵若打到宁州,怕是比今日之事还要凶险百倍。城里这么多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只能等着被蹂躏致死么?”
她的话,使得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周娘子擦拭着许招娣苍白脸颊的手停顿了下,谁人不是整日担忧如何保自己和一家子的命呢。
许招娣一双满含期望眸子看向陆南星,哑声道:“有姑娘在,不会让咱们等着被蹂躏死。”
陆南星摸了摸许招娣的头,“咱们一起努力。”将目光落在沈慈恩的一双金莲上,想到她出自读书人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与其在这里劝她,还不如找机会劝说她母亲……正在斟酌间,周娘子却忍不住开了口,“沈姑娘,不若将那裹脚布,拆了罢。我这便对照着给你画了鞋样子,做双松快些的鞋子。隔壁王秀才家里的两位姑娘半月前也松了脚,鞋子就是我做的。”
沈慈恩思忖片刻,倏然抬头,问道:“阿硕姐姐,可有剪刀?”
“有有!”阿硕急忙将针线筐里的剪刀递了过去。
自她记事起,身边的女人都是大脚片子,下地干活方便。依稀只记得地主家的女儿哭着嚎着被捉回去裹脚,起初她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还羡慕,能穿绣满花样的缎子鞋。现在想来真是蠢的可以。
沈慈恩接过,咬牙狠心地从中间将一层层的裹脚布剪开,露出了脚趾半翻畸形的双脚。
许招娣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她的双脚,想不通地问道:“沈姐姐,为何非要裹脚,是不是很疼?”
陆南星嗤笑道:“宋朝皇帝认为小脚秀美具有观赏性,便让他的帝姬们裹脚,臣子们竞相效仿,逐渐也在民间盛行起来。靖康之难时,可想而知,后妃帝姬们裹着脚如何艰难被俘北上,成为蛮夷人的俘虏。宋亡至今,皇帝虽非汉人,却仍旧认为用小脚将女子困于内宅,无力反抗男尊女卑的做法是极好的安排。故而,缠足之风更盛于前朝。”
即便是她出生的年代,缠足之风仍然盛行。南方因地理位置距离京师较远,相较之北方的风气要好很多。大婚后,她曾因未缠足而被昏君嘲讽和嫌弃,在心里无不感激外祖母当初在父亲面前的坚持,她才能免于经受这般苦楚,跟着舅舅走南闯北,涨了很多见识。
只是沈慈恩愤懑之下解了缠足,还不知回到家中面对父母,是否会遭到训斥。陆南星看向她,鼓励道:“剪了这劳什子真是大快人心,过会子我陪着你回去。”
“不必。”沈慈恩与她相处下来,二人之间有了些默契,她笑了笑,“家父家母我自有办法说通,你事情这样多,不必为这等小事操心。”
陆南星见她这般说,也不好直接插手人家私事,便颔首,“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别忍着。日后若不方便去大营找我,可以去茗山书院找贺云,让他帮忙送信,我会提前一一交代清楚。”
阿硕正在找前儿新做出来的鞋,听她话里的意思像是动真格的,便问道:“姑娘真的要搬到大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