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樊二哥送给我的那支银钗,那时我说将它融了打造了两只银镯子是借口。最初我拿着银钗去了铺子里,最终还是没舍得,最终买了一对银镯子。姑娘,我不敢亲眼看到他的墓地,你能不能帮我将这只钗与他随葬,就当我陪伴他。”
陆南星紧紧握住这只尚有温度的钗,郑重道了句好。
她知晓,并不是阿硕不想亲自拜祭,而是下葬时张氏必定会在场。于情于理,张氏怕是都不愿看到阿硕的存在。为了樊二哥能清清静静的安息,阿硕的做法可谓是忽略了自己的需求,细心周到地考虑到所有人的情绪。
“就当是为了樊二哥,替他多看看他期望的太平盛世,你也要好好的活着。”
阿硕含泪朝着她粲然一笑,“姑娘,我想好了,每日记录所见所闻,每间隔七日都烧给樊二哥,让他知晓。日后只剩下喜庆日子,又怎能少了他那份?”
她擦干了眼泪说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你还要和大帅回乡,水快要凉了,我去瞧瞧。”待走出舱外,见到门口的木墩上放着一个袖珍本子,上面用石头压着一张纸条。
阿硕姑娘:这是我写的生活记录,还望你帮我烧给二哥。我想,只有你烧,他才会想看。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直到坐在一路往南的马车上, 陆南星这才发觉随行的人员并不多。她还记得国史中曾提到,太|祖皇帝北上之前曾率领千军万马回乡祭祖。看来编纂国史的那帮腐朽老头,也存了吹牛的心态, 生怕威名赫赫的开国皇帝没有排场。
而现实中的车队, 除了扶灵的萧家村起义的兄弟们,就只有萧祈安的几十名护卫形影不离地跟随。要不是他伤重未愈,被医官劝谏乘坐马车, 行进速度还要再快些。
“在想什么?”
陆南星猛然回神, 这才发觉方才闷头看江北战报的男人正直视着她,忙道:“在想要不要押解徐海之子守护樊二哥的陵墓, 为他爹赎罪。”
“不必了。”萧祈安合上战报, 端起茶盏凝思道:“我想樊二哥不喜生平憎恶之人的后代每日出现在他面前, 这孩子不能留。”
陆南星表示明白,身背万千将士的血仇, 宿敌之子活着终究会是威胁, 更何况他已经晓事, 即便怀柔政策也无法释怀杀父之仇。
“你是不是在心中腹诽我妇人之仁?”她拎起铜茶壶, 为他斟茶,故作不服气地问。只是想转移他的追思。
“的确。”萧祈安握住茶盏,垂眸道了句, “平日里的陆将军杀伐果断, 从不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
“我那是见他和小七同样的年纪。”
“若这次战败的人是我,小七也将会是这样的结局。”
“每个人都有软肋。二哥有, 我也有……小七。你呢?”萧祈安抬头重新看向她, “最初见你, 你飞扬跋扈,恨不得在脑门上帖上阎少康之妻的标识, 是个动辄打骂人的夜叉。伤重病愈后,你能屈能伸,解救招娣、支付百姓工钱,想办法施粥,夜叉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活菩萨。你拼命洗脱之前的形象,不惜与阎家父子抗衡,助我于此……陆南星,我时常在想,你说你想要封王封侯,只是个借口,你到底想要什么?”
陆南星回望对面落座的男人。照旧一袭玄色战袍,外搭一袭荼白色披风,薄唇无血色,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眸带着孤狼般的专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时刻会戳穿她的掩饰。
“我想这一世活得有价值。”她坦然与他对视,“我心系天下女子,想这天下永不再有强迫的嫁娶,想帮她们争取与男子同样的待遇。不知大帅是否相信,我说的话。”
“若我逐一帮你达成,你接下来还想做什么?”萧祈安接着问道。
陆南星手上剥着小七爱吃的松子,抿唇含笑着畅想她梦寐以求的未来,“那我先谢过大帅。若天下女子皆可与男子那般参加科考,入朝为官。若不愿婚配,可走出门去行医、经商、参军,那我便想建造一艘巨船出海,沿途将大帅的举措向诸国宣传,并邀请他们前来建交和经商,学习咱们千百年来的璀璨文化。而咱们也虚心请教他们先进的工业技术,共同创建美好的家园。从此,万邦再无战火硝烟,百姓皆有耕地,家人团圆。”
萧祈安失望地问了句,“能否带我一同去?”
“大帅说的这个玩笑,并不好笑。”陆南星假装不懂地嘲笑他,“届时众朝臣若得知我带着皇帝陛下出海,只怕我会名垂千史,担上个祸国的名声。”她并未打算给他反驳的机会,朝着车帘外喊道,“小七,松子剥好了,来吃。”
须臾间,随着车帘掀开,露出小七笑眯眯地一张小脸儿,“谢谢陆姐姐。”他砰砰跳跳地跪坐在软垫上,抓着松子就往嘴里放。
陆南星趁机向萧祈安拱手,“我去悄悄绛官被小七折腾成什么样儿了,顺便骑马松快松快。”说罢起身掀开车帘闪身出了马车。
萧祈安忍不住敲了下小七的头,“我是你叔,你喊她姐,差辈的称呼你还要喊到何时?”
小七噘着嘴悄悄摸了摸自己被打疼的头,哼唧道:“我倒是想唤声嫂嫂,你也不努力。”他搂过盘子往后靠,看着反应比往常迟钝许多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六叔,您可悠着点儿,若把伤口撑裂,会被我陆姐姐说的呦。”他刻意加重了‘陆姐姐’三个字,并调皮地朝着他眨了眨眼。
“反正她就比我大十岁,若六叔不加把劲儿,待我长大了娶她,照顾她一辈子。”
陆南星刚骑上绛官,就听到车厢里传出了小七的叫嚷声,“哎呦,好疼,六叔我不敢了……”她隐约听着叔侄的声音在想,上一世,随着萧祈安驾崩在回京途中,小七也在两年后暴病而亡。至于是不是暴病,恐怕只有当时的萧祈晏才会知晓。
正如方才萧祈安所说,若他战败,自然也护不住他的软肋。
想到此,她不由得生出自豪之心。至少她穿来后,间接改变了历史的车轮。如今叔侄两个还能打打闹闹相依为命,新朝成立后,会不会真的完全颠覆前世的走向呢?
她摸了摸身侧樊青的棺木,在心中默默祈祷:“樊二哥在天之灵,保佑这盛世如我所愿。”
五日后,车队进入萧家村附近的山脚下。
小七远远看见村口像是新建的牌坊,挂着红绸子。
随着一阵阵马蹄声,一堆人马军容齐整地前来相迎。
许招娣大老远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小山子,忍不住在马上朝着他挥了挥手。
萧祈安正费劲地探着身子,为睡着了不小心趴在他腿上的女人盖上毯子,听到窗外洪亮地禀报,“大帅,卑职……”却见萧祈安急忙掀开车帘比划了‘嘘’的动作,在车帘落下之前,小山子的目光自然而然看到了伏在他腿上睡的正香的女人,不是陆姑娘是谁。
他一脸震惊地看向许招娣,被后者目光示意莫要出声。
一行人绕过的村子,径直来到距离村落五里外新搭建的墓地。
随着马车逐渐停下,小七自从屁股上被打了几下后,再也不敢未经允许爬上马车。
萧祈安不得轻轻拍了拍陆南星的背部,“醒醒。”
陆南星“嗯”了声,吧嗒吧嗒嘴,下意识回道:“招娣,再让我睡一刻钟行么……”
萧祈安知晓她自从自己受伤后,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在局促的马车里,也只是蜷缩着困急才睡沉一两个时辰,白日里还要时刻盯着他服药,好容易睡着了,着实不愿就这样唤醒她。
他掀开帘子,示意许招娣前来,低声命道:“先将棺木小心运至墓地,兄弟们找处阴凉的地方休息。”
许招娣方才就见到了他制止小山子的手势,知晓姑娘在车里睡着了,心中感动,无声颔首,骑马去先行布置。
萧祈安转身后,感到背部的伤口有些痒疼,随即有股热流好似顺着纱布流了下来。他缓缓低头看着伏在膝上的人儿,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右手缓缓抬起,想轻轻帮她捋一捋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
陆南星正在做梦捉蝴蝶,转念间,蝴蝶落在了她的脸上,竟然冰冰凉凉的带着撩人心扉的痒感,她下意识捂住蝴蝶停留的脸颊,却摸到一只手,吓得惊醒了。
“你……”
萧祈安迅速将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轻咳一声,侧身看了看车窗外,“咱们到了萧家村,你睡着了。”
陆南星迅速摸了摸嘴角,假装低头揉了揉微疼的腰身,爬了起来,“既然到了,属下先下车,你起身时小心些。”待仓惶逃出了马车,这才发现她成为了众人目光聚集的焦点。
好在许招娣下了马朝着她走了过来,拿下挂在腰间的水囊,递给了她,“姑娘喝些水,润润嗓子。”
小七则乖觉地跑到车前,陪着贺云将自家六叔搀扶了下来。
“不用,没那么娇气。”萧祈安在马车上略站了站,从容地踩着车凳下了车。若在平时,他根本用不上车凳这种物件。
一行人簇拥着他,朝着早已备好的樊青墓地行去。
看着将士们合力将棺木放置在坑内,陆南星在撒土之前将袖中绢帕包裹着的银钗亲手放在了棺木上方,在心中默念,“樊二哥,这是阿硕的一片心意。她本想着亲自来送送你,却担心张氏的情绪。如今大帅将你生前的愿望告诉了张氏,没想到她竟然哭着同意与你和离。她也是个好女人,若你在天有灵,还请保佑她。”说罢随着萧祈安等人,一同下跪,恭恭敬敬地朝着墓地三叩首。
萧祈安则从袖中拿出张氏写的和离书,放进了火盆内,“二弟,是大哥对不起你。也许当时阻拦你代替我和亲,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我和老三就不会永远的失去你。”
他脑海中想起他的二弟消失了半月,再次回来后高兴地和他说,“大哥,我见最近无战事,就跑回咱村里将萧大伯一家的墓地重新改建了。你如今是一方主帅,萧大伯也应收到这个喜讯才是。我呀还在旁边盖了一座小房子,待日后收复了咱汉家江山,我就回咱村陪着伯父伯母和我爹娘,为他们扫墓。”
如今看着逐渐被黄土掩盖的棺木,他痛彻心扉地喊了声:“二弟!”流着泪伸着手臂膝行两步,想再去摸摸那具棺木。
贺云哭着拦着他,“大哥,大哥,你只有好好保重身子,实现咱们兄弟的愿望,才能告慰二哥的在天之灵。”在一众的兄弟中,将双手抓着泥土不松手的萧祈安硬生生抬离了墓地。
剩下的人,在陆南星的主持下,陪着樊青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当晚,坚持住在小屋里的萧祈安从炕上苏醒,入目仍旧是那张熟悉的脸,他哑声问道:“二弟……”
陆南星小心地扶他坐起身,说出他的担忧,“你放心,樊二哥妥善下葬了。萧世伯与伯母的墓地未敢动,等着你亲自去悼念。”
“我想去看看他们。”萧祈安顺手握住,托着他手臂的那只纤纤玉手。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陆南星说好, 故作去拿架子上搭着的披风,悄然挣脱开被握住的手,“小七刚睡着不久, 这孩子下午亲自动手将世伯他们的墓地全部打扫干净, 所有墓碑都擦拭了一遍。”
萧祈安看着躺在罗汉床上睡的正香的孩童“嗯”了声,想起了他这么大时,家中虽穷, 却父母恩爱兄弟们感情深厚。每到这个时节就会将小饭桌搬到院子里, 虽说每餐皆是粗茶淡饭,却有亲人陪伴。
如今八口人只剩下他和小七, 看着夜色中的五座墓碑, 冰冷地矗立在他眼前, 很难接受这里面埋葬的是他沉默寡言,却把打来的野味留给孩子们的父亲;整日笑呵呵从来不肯打他们一下的母亲;老实的只会埋头耕作的大哥和爱说话爱逗大哥脸红的大嫂, 还有从小就喜欢做家具的二哥, 以及成亲时只见过一面的二嫂。
他噗通一声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 郑重地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身后的陆南星赶紧也跟着跪下, 也随着磕了头,听到他沉闷地嗓音说了句,“儿子来晚了。”便没有了下句。
还记得樊青曾提过, 他被虏去漠北的转日萧家村被屠。也许在漠北被折磨的五年里, 支撑他每日活下去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与父母兄长团聚。却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么多年他都不敢回乡拜祭, 怕是无颜正视血仇未报的亲人。
倏然间她的衣袖被拽了拽, “你也说两句罢。”
“我?”陆南星看着前面跪着的背影, 心下犯了难。方才她走神了,仿佛他就说了那一句话。这会子让她一个外人说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 “晚辈名叫陆南星,与大帅相识于微末之时。”想到萧世伯可能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词,又改为,“因不打不相识结成盟友,一路见证了他为了百姓们浴血奋战,从无名小兵成为了统兵一方的主帅。世伯伯母你们放心,大帅他从未因手握重兵盘踞江南,而忘记他是萧家村走出来的孩子。他从不饮酒作乐,时刻谨记您的教诲不忘萧家门风……”
萧祈安听得嘴角一抽,刚要抬手制止,就听她说道:“属下也会一如既往地追随大帅推翻蛮夷皇帝,将他们赶回塞外。届时协助大帅广纳天下知书达理的贤惠女子,为萧家开枝散叶。并且属下会尽心尽力照顾七哥,请世伯伯母放心。”
陆南星正得意她这番陈词滴水不漏,恭敬磕了一个头后抬起头,发现原跪在前面的萧祈安竟然不见了??她目光四处睃巡,这才发现他朝着小屋的方向走去。
“……”这什么人,我拍马屁没拍错啊,处处说的都是家中长辈爱听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