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着,却控制不住扩大了“偶遇”的范围,悄悄地跟在徐园身后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打过饭后,去特助窗口打了份营养膏。
特助窗口前冷冷清清的,基本没人排队。
封泽走上前去,递出餐盘,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员对他投来了一个古怪的眼神,给他打了一勺。
一大勺灰不拉叽黏黏糊糊的固液混合物。
封泽小心地闻了闻,气味正常……鼓起勇气尝了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在舌尖上蔓延开来。
若非在公众场合,他估计会直接吐出来。
封泽勉强咽了下去,看向斜对面,徐园正面无表情,一勺一勺地将营养膏往嘴里送。
他震惊了。
她是味觉细胞失灵,还是天生口味清奇?
封泽的目光落在她缺少血色的嘴唇上,恍然从“何不食肉糜”的困惑中挣脱出来。
现时代的人崇尚健康和强壮的体魄,无论男性女性,皆奔着一米八一米九去长。
稍有条件的家庭会购买营养剂,以确保孩子在青春期时骨骼能得到充分的发育。
营养剂是前几年推出的产品,封泽记得日期,从那以后他就失去了看盛朝吃鱼的乐趣。
至于学校免费提供的营养膏……封泽胡乱扒拉几下,充其量算作是营养剂的低配版本。
这么难吃,怪不得没人排队。
徐园会吃,当然是单纯地需要营养。
——她太瘦了!
纤瘦的身躯藏在宽大的校服下,平时看不出来,吃饭时袖子卷起才露出一小截伶仃的手腕骨。
英才班的招收的学生大都成绩优秀、家境贫寒,但直到此时封泽才对“贫寒”有了具体的概念。
随后,他的心头涌现了更深的茫然。
封泽退出集训队和最近游离的状态引起了关注,班主任特意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谈心。
“你和英才班的学生有什么好一较高下的?”班主任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校内联考只不过是走个形式,你们都不在同一条赛道上。”
国际班的学生除了高考固定的八门学科外,还各自拥有量身定制的特殊课程。
封泽就在额外学习其他几门通用语种,因为家里有意安排他将来进入外交部、走仕途。
和普通学生确实不在同一条赛道上。
可那种茫然感,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封泽觉得,从徐园身上能找到答案。
她报名参加了校内的数学竞赛后,不再去图书馆了,中午改成到自习室做竞赛题。
不进集训队,没有专业老师的指导,单凭自己做题,能在短短时间内掌握思路么?
封泽第一次和她在同个考场考试。
他看到徐园对着空白的试卷发呆。
是不是不会做?
封泽暗暗想着,他之前偷偷调取过徐园的个人信息,她没有参加竞赛项目的经历。
他找回了一点在擅长的领域特有的自信。
发了二十分钟的呆后,徐园终于动笔,然后不带任何停顿一口气写完了所有的题目。
封泽:“…………”
竞赛的最后一道题格外的难,他苦思冥想半个小时,仍是没有想到解法。
可是徐园做出了这道题,他便不甘心。
“你最后一题怎么做的?”考试结束后,有个女生走上前大大方方向她请教,“能和我讲讲么?”
“……好。”徐园顿了顿,虽然不认识对方,但还是接过了纸笔给她演示讲解。
封泽停住脚步,站在不远处偷听。
好新颖刁钻的解题思路,既不是书上学来的,也绝不是老师教过的法子,却能直击要害。
短短两三句点拨,如同一把剪刀,将缠成一团的乱麻从打结的地方剪开,叫人豁然开朗。
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闪电劈下般的惊惧,汗水刷刷地往外冒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封泽发现了光鲜生活下的可怕真相。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天才。
那些人会夸奖他,只是因为他有个叫封如凝的母亲,他却对恭维话信以为真。
从小读私立学校,请家教一对一辅导,进集训队……教育资源倾斜下有个好成绩是理所应当。
当然,他可能是有点儿聪明劲——在弟弟的衬托下,但他的优秀还是得益于优渥的家庭背景。
他注视着徐园远去的背影。
或许,她才是真正的天才。
这天晚上,封泽再次收到了妈妈的消息,她忙完了,接着上次的话题安慰鼓励了他一通。
封泽心不在焉地听着,乖乖应声。
盛朝听见了交谈声,一下子挤了过来,撒娇:“妈,你怎么光给我哥发消息,不给我发?”
真是张口就来,明明封如凝每个周末都给他打视频,关心他的学习和身体状况。
封如凝注意力登时被小儿子吸引去了,在盛朝的一声声撒娇中打开了视频窗口。
“你的腿好了没有?”
“早好了!”盛朝撑着楼梯扶手纵身跃下,稳稳落地,顺带秀了把肱二头肌,“我身体棒着呢。”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封泽在旁边冷冷点评。
他的眼前突兀地闪现徐园纤细的手腕。
封泽去查了下,学校曾经明确表示过,会为有需要的学生免费提供营养剂。
于是他给校长发了封邮件,投诉食堂偷工减料,用劣质营养膏冒充营养剂,严重损害学生的身心健康。
过了几天,食堂特助窗口的工作人员换成了机器人,放下餐盘会自动挤出固态的营养剂。
形状和口感都像奶白色的米糕。
封泽紧张地注视着徐园。
她吃下“米糕”后愣了愣,抿唇笑了下。
幸好,幸好她是喜欢的。
封泽抚了下胸口,他还考虑过,万一徐园是真喜欢营养膏的那个口味该怎样换回来呢。
凡事一体两面——
食堂的恶心营养膏换成正品营养剂的消息传播开来,特助窗口前排起了长龙。
徐园估计了下排队要用的时间,太久了!她不想打乱中午的安排只好忍痛放弃。
好心办坏事的封泽:“…………”
他有了新主意,回到家里翻找出盛朝的营养剂,据说里面添加了特殊成分,价格昂贵。
封泽毫无心理负担地拿走了五六盒,反正妈妈和姥姥给盛朝买了一大堆,根本吃不完。
营养剂以竞赛奖品之一的形式,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拿下第一名的徐园的手中。
封泽看着她把奖牌随手揣在兜里,拿出信封里六千块奖金来回数了好几遍,小心收进书包。
营养剂盒子太大塞不下,她拆开一层一层的外包装,把里面东西掏出来,一同往书包里塞。
她顺手拆了支营养剂叼在嘴里。
封泽一点儿不觉得她动作粗俗。
他觉得……可爱。
不知不觉间,窥探徐园成为他新的爱好。
营养剂的效果和价格成正比,在封泽的坚持投喂下,徐园的个头跟抽条一样,长到了一米七三。
虽然算不上高,但好歹超过了平均水准。
她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许多。
每天上午大课间,徐园会去体育馆锻炼身体,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让自己变高变强壮。
她的手臂有了肌肉线条,变得结实有力。
是真的有力!
她竟然能够一口气做二十六个引体向上!
封泽特意等到她离开后,去尝试了一下。
“…………”
或许,他也该把锻炼事项提上日程。
总之,徐园在悄然进行着一场蜕变。
而他是这个过程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封泽莫名体会到一种变态的成就感。
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
进入高二,公共选修课开放了。
他旁敲侧击,从老师口中打探到徐园的选课,跟着她选择了计算机技术和基础医学。
基础医学是在多媒体大教室上的。
封泽特意挑着坐在了她的侧后方。
她不太听课,经常望着窗外发呆。
有了上次的教训,封泽不敢妄下定论,他不确定她真的是在发呆还是在进行一场头脑风暴。
封泽注意到,她有时候会伸出两根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
研究了几天后,他按照她敲击的节奏,用塔拉密码翻译出了一串联邦语字母。
拼成句子搜索,是一首歌的歌词。
原来她在唱歌,奇怪……又可爱。
别人只当她是在发呆,唯有他知道她在心底哼着歌,这种同频共振带来的的隐秘快乐淹没了他。
封泽将歌曲加进了播放列表。
歌曲前调十分平缓,如同小船在静谧的海面上漂流,进度条走到三分之二时,女声从飘渺空灵骤然变得激昂,大海一下子显露出了残酷的真面目。
风暴来临,汹涌的波涛卷起浪头,将小船拍向天空,船身骨架分崩离析,一切毁灭殆尽。
夜里,封泽躺在床上,戴着耳机一遍一遍听。
徐园为什么会喜欢这首歌,在她平静从容的外表下,是不是也隐藏着某种激烈的情感?
封泽研究了下歌词。
一条鱼想要变成鸟,于是一次次跃出水面,神明听见了它的愿望后将它变成了鸟。
但它飞累了,又想变回鱼。
在天空和海洋来回挣扎后,它选择了毁灭。
毁灭即是新生。
歌名叫《鱼与鸟》,因为小众,歌词是机器翻译的,显得有些生硬直白了。
封泽将歌词重新翻译了一遍,歌名则化用典故,改成了更有寓意的《北冥有鱼》。
怎么不可以既是鱼又是鸟呢。
他上传了新的翻译版本,由听众自主抉择。
徐园……会喜欢他翻译的版本吗?
***
十月底,学校举办了一场大型运动会,要求每个学生必须参加至少一个项目。
封泽打听到徐园报名参加了短跑,结果不知怎么的,临时换成了三千米长跑。
他不得不转移阵地,跑到另一个操场去。
跑道上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女生,他扫了一眼,在人群中精准无误地找到了她。
她的爆发力不错,然而耐力明显欠缺,开始跑得快中途渐渐慢下来落在了后头。
当倒数第二名越过终点,比赛结束。
毕竟名次已定,没必要再跑下去了。
徐园却坚持跑完了三千米。
这种坚持看起来毫无意义,只是因为她参加了项目,就一定会跑完全程。
长期的观察中,封泽已经逐渐了解到了她的脾性——徐园有种遵守规则的执拗劲。
她成绩优秀,深受基础医学老师喜爱,任职课代表,负责收发平时的作业。
基础医学老师是个严厉的小老头,明确表示但凡有一次不交作业就会挂科。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公共选修课不及格,意味着上高三了还要抽时间来重修补学分。
然而总是会有人完不成作业,跑来央求徐园,不要在漏交作业的名单上记上他们的名字。
可惜无论谁来求情,是威逼利诱,还是卖惨博同情,徐园都会坚定执行规矩,堪称冷酷。
封泽的父母恰恰相反。
他们定下规矩,比如没写完作业不能打游戏,在几点钟之后不允许出门,只有他一个人乖乖遵守。
盛朝做错事,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和盛朝争吵、打架,他们不理论对错,会对他说“你是哥哥让着一点弟弟”,堂而皇之的偏心。
但是他的徐园不会这样。
封泽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守候在终点,琢磨着待会儿给她递水该用什么开场白?
结果有人抢先一步。
徐园接过那人的水:“谢谢。”
“不客气。”递水的男生咧嘴笑,“我参加男子组长跑,你也给我送水了不是?”
送水?!!徐园给他送水了?
什么时候送的,在哪儿送的!
他怎么没看见。
徐园是喜欢他,所以给他送水吗?
封泽打量着递水的男生,一身肌肉,笑得傻里傻气,他联想到了盛朝于是更加不快。
两个蠢货,毫无自知之明。
封泽立在原地,脚尖碾穿了草皮。
徐园抬眼看向面前的男生:“……你是?”
两个字令他的不悦烟消云散。
“我,张恒,”男生摸了摸鼻子,调侃,“你是脸盲吧,咱俩同学一年了还不认识我。”
呵,强行挽尊,封泽撇了下嘴。
“哦。”原来是同班同学,徐园好脾气地解释,“是体育委员安排我给你们送水的。”
张恒耷拉下脑袋:“…………”
封泽扬起了嘴角。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了没当场笑出声。
徐园参加长跑似乎是被临时拉来凑数的,她跑完了,回去继续她原本的短跑项目。
这次封泽掐准时机,送上了水。
徐园平静地接过来:“谢谢。”
她把他当成了班级安排的“送水工”了。
徐园不认识他。
联考成绩榜上,他们的名字总是并排挨在一起,封泽以为她多少会有点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