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其实不假。
上位者的喜好和话语,足以改变底下人的风向,今日得太后赞许,明日,她再被京城众人所提起时,就会从那个“为保住与探花郎婚约又哭又闹”的谭夫人,变成“勇救小郡主得太后青眼”的沈氏了。
只要马屁好听,没几个真正清高的人不喜欢。秦太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她拍拍沈兰宜的肩头,道:“话虽如此……你先下去吧,该你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沈兰宜乖巧福身,适时退下。
回到席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和打量分毫不少,沈兰宜恍若未觉。
才坐定下来,身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就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除了谭清让,还能是谁?
沈兰宜动作一滞,没有把手抽开。她下颌微收,低垂眼帘,目光顺着他盖在她手背上的左手缓缓上移。
谭清让却并没有看她,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应付旁边席案的人试探性的问好。
无人在意,广袖之下,他的手正攀上了妻子的手腕,如蛇一般、越收越紧。
沈兰宜收敛神情,不经意地用另一只空置的手去端案前的杯盏——方才说了不少话,现在口渴了,理应润润嗓子。
“啊呀——”
单手没有拿稳瓷杯,盏中微烫的茶水翻覆,撒到了她的裙门上。沈兰宜下意识抽出另一只手,接了珊瑚在旁递来的帕子,洇去裙上的水渍。
手心蓦然一空。谭清让察觉了什么,他抬起手,虚空一握,忽然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很好。
“小心些。”他温声叮嘱,甚至还自然地拿过那张帕子,低头替她擦拭。
他俯身靠近时,不知为何,沈兰宜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麻。
就像是旷野中逃避弓箭的野鹿,一个转身,又撞入兽夹。
“多……多谢三郎。”她小声答。
谭清让的眼神幽深,却只轻触她一瞬就转过头去,正襟危坐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需如此客套?”
沈兰宜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前世今生,她也未尝真的走近过这个男人。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事,不论到底因何而起,回去之后,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一带而过了。
后悔今日冲动而为吗?沈兰宜在心里问自己。
不是不后悔。
如此冲动地进入旁人的视线中,又引得谭清让疑心,这绝非此时的上上之计。
可是,若再来一次,也许她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
前世循规蹈矩那么多年,落得什么不冲动的好下场了吗?
馥香楼升起的熊熊大火,路遇新嫁娘逃跑时冒险急转的车头……左右这辈子冲动的决定已经做了这么多,世上之事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既有收获,回去之后,就算谭清让诘难,也是她主动选择的后果。
宾主尽欢的寿宴很快到了底,秦太后年纪大了,年前还中过一场毒,精力不足以支撑太久。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先行离席之后,帝后也都先后离去了,只剩席间各家,在宦官的引领下一个个出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出宫的路上,沈兰宜竟又遇上了裴疏玉。
这一回,裴疏玉没有再主动与谁出声,她只叉手立在一旁,看着小宫女半蹲着身子、给小郡主系着斗篷,神色不明。
擦肩而过的瞬间,无人言语。
让沈兰宜意外的是,回程的车马上,谭清让竟没有开口,也不曾如之前那般对她失态。
他双目紧阖,抱臂靠在车舆内的软羊皮垫上小憩。
沈兰宜稍稍有些放下心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谭清让会有那样的举动,没准也只是讶异自己平素低调的妻子突然的表现。
耳边只剩下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吱呀声。清早起来折腾了一天,沈兰宜也累了,见谭清让没有说话的意思,她闭上眼,倚靠在车舆的角落休息。
她没有察觉,有人久久凝视了她一整路。
——
好容易回到谭府后,今日还没有结束。
身为儿子儿媳,他们理应先送长辈回屋。许氏久病在身,没力气折腾了,在长青的服侍下进了寝屋。而谭远纶却有话要同儿子说,把谭清让留了下来。
沈兰宜正要退下回避,怎料谭远纶这个公爹却忽然朝她开口,眼神闪烁,道:“沈氏,你也留下听一听。”
既而,他又同自己的儿子道:“她既是你的妻子,朝野之间的利害关系,有的时候,该让她知道一些。”
这对父子都是谜语人,叫人很难拿捏他们的真实想法。沈兰宜只管低声应是,退至旁边,用耳朵听,并不说话。
短暂的会谈结束后,沈兰宜如习惯的那般,低头,亦步亦趋地走在谭清让的身后。
刚出正院的门槛,她的脑门撞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人的胸口。
沈兰宜止步,她蓦然抬头,正撞进谭清让的眼中。
不知何时,他已经停步,正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的瞳孔比背后的寅夜还要幽深,像冷铁做的刀,不把她内心包裹着的所有念头都剖出来检视到血肉模糊,誓不罢休。
沈兰宜扭过脸,躲开他的直视,“三郎……”
她的害怕和闪躲太过明显。
谭清让低笑了一声,攫住了妻子的手腕,却是一言不发,直拽着她向前走。
他走得太快,甚至足以带起风声。腕骨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了,沈兰宜趔趔趄趄地跟在他身后,喊了他许多句,喊到最后甚至是直呼他的名姓,可他就像耳朵被塞住了一般,平静到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中,直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与沈兰宜两人。
沈兰宜手腕一松,她还来不及去揉被扼到发麻的痛处,身前的男人毫无征兆地迫近,直将她抵在了床尾。
呼吸相触的瞬间,他低下头,俯视着自己的妻子,抬起指节,在黑暗中轻轻刮过她的侧脸,“你怎么能疏远我呢,宜娘?”
被触碰的只有侧脸,可沈兰宜的头皮却都在发麻。
她竭力冷静地道:“三郎事忙,我自是不敢时时常去打扰于你。”
“是吗?”谭清让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我怎么觉得,回京以后,你变了许多。变得……很排斥我。”
沈兰宜扭过头,眼睛看着地面,与他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我介意。”
“介意什么?”
她努力揣摩着醋意该是什么语气,“我做不来贤妻,我介意三郎会有我之外的女人。”
“这就是你疏远我的原因?”谭清让轻笑着反问。
沈兰宜忙里偷闲,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当然啊,你连青楼都敢去,脏男人。
离得太近了,他的鼻息几乎都打在她的脸上。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我本不想想这些。可是那日我见你看那吴氏的眼神,分明不同。”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要把话拿回来。
她要提他不愿意被她知道的事情,她要反将一军。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饶有兴味地释放着他的占有欲、欣赏着她的局促不安的男人,抚过她脸颊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继续开口时,她的话音里似乎都带上了鼻音,“三郎要我怎样?我还要骗自己吗?”
危险的气氛夹杂上不一样的意味,谭清让梗了一梗。
他无法言说,他是在睹人思人,派遣求而不得的相思与寂寞。
好在,他是丈夫,他是这后宅中一切关系的主导者,他可以避而不谈她提及的任何问题。
沈兰宜还没来得及反应,属于谭清让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裹向了她。他趁势将她带倒在榻上,眼神微妙地缓缓下移——
“不必担心,宜娘。”谭清让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你所出的孩子。”
第29章
翌日一早,秦太后的赏赐就从宫里头来了。
领赏自然要谢恩,谭家上下得了消息,清早便开始等候。
沈兰宜也不例外。
昨夜闹得太晚,现下起来得又早,她悄悄转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呵欠。
珊瑚在旁,小声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兰宜眉目不动,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发疯。”
她低了低头,还有话想对珊瑚说,然而此时正厅堂前,谭家人都都在这里,犹豫片刻便作罢了。
——孩子之于女人,是怀胎十月,之于男人,却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个结果。
沈兰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子女缘薄。她既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没有牵绊是好事。
虽然这些年看了许多郎中,都说她身体无恙,然而为求保险,沈兰宜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开一剂避子的方子。
时下常有贵妇在私底下,寻问可以让她们免受产褥之苦的避子方剂。
可这样的药方,寻常郎中是不肯开的,一个是怕把握不好药量、伤身又无效,另一个是,怕惹了妇人的丈夫来找麻烦。
都说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谈的背后,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称贺娘子的女医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医,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地施医问药,不乏有世家大族请她到府上诊治,她会去,但不会久留,得到的诊金会再用于医治贫苦的妇孺。
最重要的是,她医治女疾,从来只问女子自己的意思,不过问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陆思慧就曾问这位贺娘子开过一剂避子方剂。
——陆思慧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儿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会不如现在关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镖局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沈兰宜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谭清让自然地走近,发问。
沈兰宜抬起头,便见谭清让不知何时结束了与他父亲的谈话,回到了她身边。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后娘娘会落下什么赏赐。”
她仍是谭家妇,按常理说,这赏赐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谭家,一部分则是属于她的。
果然,她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
谭清让心下稍安。
昨夜过后,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许多,以至于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手握十万兵权,朝野之上,那几个亲王见了他都不敢冒犯;一个不过是深宅里的妇人,连门都甚少出,学识见地皆是寻常,唯独长相出众些……
想来……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开始杞人忧天了。
闲话不过两句,传旨的宦官已然在门外开始高唱。太后赐赏,不可怠慢,谭家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繁冗的赞词过后,果然和沈兰宜料想得大差不差。
先是给谭家的赏赐,褒扬他们治家有道,子辈出众云云。这部分她没细听,都是些金银礼器,宫中赐下不可变卖,又都是要纳入公中的,与她无甚关系。
直到宦官拈了拈他光洁的下巴,又道:“三少夫人、沈氏,是哪位呀?出来领赏罢。”
酸溜溜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淹了,沈兰宜不必抬头,就知道是金嘉儿在看她。
金嘉儿的丈夫是个纨绔,没有官身,昨夜太后寿宴没她的份儿。依她视角所见,大抵是沈兰宜这个妯娌莫名其妙赴宴一趟,回来竟就得了太后青眼,叫她如何不嫉妒。
然而这是太后给的体面,再如何泛酸也不敢在此时冒犯。是以沈兰宜并不在乎,她有条不紊地行至前方,眉目间始终波澜不惊。
前世过得再如何不堪,终归也多活了那么些年,不至于碰到这样的场面就胆怯。
宦官照着礼单再次开唱,沈兰宜垂首听着,心下有了盘算。
不比赐给谭家的多是礼器,太后赏给她的,大多都是实用的物件,其中甚至有两只金饼子,并一间东巷的铺面。
沈兰宜微微一惊,而那宦官已经收起了卷轴,一甩手中拂尘,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东西已经搁在了前院,咱家就不帮着你们清点了哈,还要回宫中复命呢。”
宰相门房七品的官,没谁会看轻贵人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谭远纶连声道不敢劳烦,往宦官袖底塞了东西,转头又眼神示意谭清让,叫他着沈兰宜去送一送。
由他们父子送到门外,未免显得太过逢迎,叫沈兰宜这个事主去送刚刚好,既显得看重,又不会过于谄媚。
沈兰宜一路跟出去几步。几句场面话后,这年轻宦官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抬起闪着精光的眼珠子看了一眼她,卖着关子道:“谭少夫人,你觉得,今日这一遭里,最实在的赏赐是什么?”
沈兰宜没说套话,她坦然答道:“那间东巷的铺面。”
东巷是达官显贵常常往来之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商行,几乎都在那儿。就算不开店经营,仅仅只是把它赁出去,都会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和她嫁妆里那两间单薄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语。
“和少夫人打个底吧,”身边无人耳目,宦官便道:“这铺子,是永宁王殿下感念你救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着意给你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