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油盐,沈兰宜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发问:“今日特地进府一趟,只为了说这些?”
傅二娘咬了咬唇,再做了做心理建设,方道:“我……夫人,我、我听说她有身孕的消息了。”
沈兰宜稍作反应,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吴语秾。
“确有此事,怎么了?”她不解。
傅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银簪。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她却很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一边道:“夫人对我很好,当时让我出府,还借钱让我治母亲的病。吴……她见我要走,悄悄拔了这根簪子贴给我。”
“我当掉了。现在挣了钱,打了支一样的想亲手还给她。”
“她有身孕,我……我想来和您告假,来照顾她一段时日。”
莫说沈兰宜,就是一旁的珍珠听了,都吃了一惊,道:“真看不出来,当时吴氏唇枪舌剑的,明明像是看不惯你在,怎么还给你塞东西了。她可不宽裕,吴家几乎是让她白身进来的。”
傅二娘瘪了瘪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她是看不惯,看不惯我的性子,觉得没出息。可……所以我想着,这个时候来报答她……”
沈兰宜沉默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道:“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吧,上个月,白案上招了人,不差你这一会儿的活计。”
闻言,傅二娘蒙着雾气的眼珠子蓦然一亮,她急切地道:“多谢夫人!多谢您……我教会我小妹帮工了,她……”
沈兰宜莞尔一笑,而后轻拍了拍傅二娘的背,道:“别担心,你能照顾好她,也是在替我分忧。”
确实如此。后院都是她份内的事情,这话倒不止是为了安慰人的好听话。
傅二娘欢天喜地地过去了,沈兰宜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并七八个鸡蛋。
“府里哪里就饿着人了呢?”珍珠在旁笑道,有意替沈兰宜分散有些郁结的心绪,“她们再聚,倒叫老母鸡的全家也聚一起了。”
沈兰宜会意地笑笑,紧接着,吴语秾的屋子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
“出去了还回来做甚!”
傅二娘大概也回了句什么,但她没人家中气足,声音传不过来。
“我要你伺候什么?我又没死。你那病歪歪的老娘呢?”
沈兰宜有点恍惚,不禁回想起今生,她问她们是否愿意的场景……
她连妻子都不愿意做,又有几人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人偏房?
当日已经放走了傅二娘一个,吴语秾愿意留下,是觉着自己在外还不如傅二有个娘和妹妹的家,还是觉得,她再大度也不会两个都放?
想到这儿,沈兰宜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抬手,拂去窗台上的纸灰,朝珍珠道:“晚间,等姓谭的回来了,记得提醒我,该给吴氏要些东西。”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男人变抠门了,这一世,自吴语秾有孕后,他竟提也未提将她提作良妾之事。
——
垂柳依依,流水潺潺,盛夏的薰风拂得人昏昏欲睡。
园中假山耸立,间有曲水蜿蜒、亭台小榭,在这正午时分,竟也不显得燥热。
触目所及,没有金雕玉砌,却是比堆金砌玉更糜费的景致。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庭中,她背影萧然、长发半挽,若叫醉酒的雅客瞧见了,恐怕要以为是古画中的仕女走出了卷轴。
“在看什么?”
男子的声音悄然靠近,尾音散佚在澹澹的水声之中,飘渺仿若云端雾。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方雪蚕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男子却感受不到她的抗拒一般,自来熟地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替她拢起散落在肩头的乌发。
“真可惜,叫我发现了。”
方雪蚕身子一僵,她强笑着开口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你的诡计。”男子眼眸乌深,闪烁着诡异的亮色,“不愧是女中诸葛,差一点就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了。”
“故意引诱下人,叫他们知道你的字画很值钱,勾得他们把你的笔墨拿出去卖……说真的,若我反应再慢一点,这画可真收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男子伸出背着的右手,将袖中画轴甩落在地。
方雪蚕瞳孔微颤,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确实是我闲时所作,可是,殿下所说,什么传递消息,我一个字也没明白。”
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在方雪蚕的退步中越逼越近,他伸出手,抚摸过方雪蚕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黥印。
被触碰到这里的瞬间,方雪蚕浑身一软,她下意识扶住身后的亭柱,才不至于继续倒下。
男人的声音冷漠极了,“即使传信出去又如何?没用的。你不会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你方家的门生,会帮你逃出去吧?”
“您既已允诺替方家洗冤,我又为何要逃?”方雪蚕抬起眼眸,惧怕之意全然掩盖不住她未曾灰败的瞳孔,她的眼中笑意森然,“永宁王……殿下?”
第31章
京城,永宁王府。
所谓王府只是一座华丽的空壳,裴疏玉不常住在这里。
或者说,历任永宁王都不曾在此久居。他们的封地、属于裴氏的北境,才是他们的天下。
这半年来,待在这座空壳里的时间,倒比往前十几年都多。
难得闲暇,身后没了催命似的战鼓,也没人天天站在中军帐外打来打去,裴疏玉起了闲兴,在院中操了把重剑练着玩儿。
凌源匆匆从院外赶回来,肩膀上还站着他的宝贝信鸢。见裴疏玉将比小孩儿腰还粗的一柄重剑耍得虎虎生风,他一面咋舌后退,一面高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来报。”
裴疏玉耳目灵敏,早听见他脚步声了,否则这一时半会的,重剑还不好收势。
“怎么了,老岑那里又说什么了?”
她把几十斤的重剑随手掷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凌源眉心一颤,心道,真是个天生猛人,好在王府没有奢靡到连院子都铺石砖。
他抱了抱拳,从鸢腿上卸下小小的纸筒交予裴疏玉,道:“岑校尉传信,裴翎川确有异动,近日与京中书信愈发频繁,军中……”
裴疏玉闲闲听着,眉目不动。
朝中暗流涌动,北境的裴氏也从不是铁板一张。
从她十五岁领封亲王诰命起,这些相向的刀剑就没少过。
攘外必先安内,太多的阴谋潜藏在暗处可不成。此番进京,正是因为她想将这些挑到明面上来。
“我这叔父好大喜功,却怯懦太过。我若一直不离开北境,皇帝不敢动作,啧,也给不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裴疏玉掸了掸微有些充血的手掌,道:“夷人那边呢?”
凌源道:“还是老样子,今夏水草丰茂,会不会南下来犯,要等秋天再看。”
裴疏玉“嗯”了一声,凌源又拣着军中其他要务说了一通。
永宁王之所以受人忌惮,无非就是因这兵权。昔年袁裴分治天下的故事仍在传说,袁家人纵然想收兵权,可这北境的十万大军被人家牢牢握了几十年,早已与私军无异。别说收回了,每回起战事,朝中派去的监军都说不上什么话,俨然就是裴氏的一言堂。
裴疏玉动作闲散,实际却听得仔细,她有安排正要同凌源细说,眼睛一斜,忽看得院墙外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
小孩儿脚步轻,以至于她方才听得入神,都没发现。
倒不至于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提防,裴疏玉朝她随意招了招手,跟叫小猫似的,道:“过来。”
说实话,裴疏玉有些忘记自己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了。那日宫宴后,她便将人甩给了底下人去带,偌大的王府里,面都没再见过几回。
灵韫没有犹豫,欢快地跳了过来,不知是谁教的,开口就是一句清脆的“父王”。
凌源在旁听了,一口口水好悬没把自己呛死。
裴疏玉好不到哪去。她生来丧母失怙,既没受过父母教养,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别人的“父母”。
她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被这样贴近,“为什么来找我?”
硬邦邦的语气。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缩缩脖子,献宝似的从袖底掏出一只狗尾巴草编的花环,“我……我呆腻了王府,想、想叫姐姐带我出去玩儿,她说,没有殿下的命令,我暂时不能出去。”
小孩儿似乎很擅长察言观色,见裴疏玉神色冷然,父王是断不敢再叫了的。
原是为了这个,裴疏玉接过草环,道:“再等等,过了这两日,会有人人正经带着你。”
听说自己带大的小世子有了血脉,昔年王府的那个奶嬷嬷、本已归乡荣养的孙婆婆,正在马不停蹄赶来京城的路上。不过她一把年纪了,路上难免多费些时间。
灵韫张圆了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裴疏玉却已将侍婢叫了过来,让她领人下去。
离开的时候,小姑娘明显地沮丧了许多,耷拉着脑袋。
家中三个小子、没一个女儿的凌源眼热得很,见状,没忍住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裴疏玉以为他要接着方才的继续回报,低头把玩着草环,随口道:“说。”
“呃……”凌源也缩了缩脖子,既而正色道:“您让我杀了这孩子的同胞哥哥,我没有动手,还请殿下降罪。”
裴疏玉挑了挑眉,只问:“哦?为什么。”
“我不知殿下意欲何为,不敢轻率动手。”
“怎么说?”
凌源望了一眼灵韫踩着小靴子离开的方向,那里花树葳蕤,是个小花园。
四下无人,他垂首道:“若殿下只打算用这孩子应付眼下的局势,以后有了亲子亲女再议,她那哥哥,杀了便杀了。可若不然……他日小郡主若知道您杀了她的亲兄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您养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雠寇。”
裴疏玉从不心慈手软,既在梦中预知了将来给她致命一击的人,将火苗摁杀在摇篮里才是她的作风。
之于这一世的他是否无辜、对孩童下手是否道德,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缘由不好与他人言说,然而凌源的理由又确实入情入理,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道:“我不会有亲生的子息。之于灵韫,我有自己的考量。”
那个梦里,她似乎没有做回女子的打算,一直用着男子的身份,直到被褫夺姓名,然而这一世,裴疏玉却多了些别的考量。
已然乌云密布的天,炸开惊雷是早晚的事。
男装扮不了一辈子,正如凌源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如此,怎么炸、什么时候炸,都该早做准备。
而这一世的灵韫,就是她选来投石问路的那个“石”。
“没杀成便算了吧,留着他的命,我以后有用。”裴疏玉轻描淡写地道:“找两个身手好的女子来府里,再把我当年入门时的剑找出来。今日见灵韫如此,想来时闲呆着无趣了,叫她学点东西。”
见裴疏玉没计较他自作主张之事,凌源松了口气,挠挠头道:“好。不对,殿下,小郡主现在才几岁,又是女娃娃,正经习武会不会太苛刻了?”
他很清楚裴疏玉的性格,既开口,就不可能是让灵韫随便学学。
裴疏玉乜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前任永宁王身故后留下了些中用的人,然而除了孙婆婆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糙人。丧母失怙的“小世子”,自小就是在北境的风沙里、在马背上摔摔打打长大的。
到她十岁时,裴氏内斗得厉害,新皇登基,秦太后索性一道懿旨将人接入宫中,直到十五那年,才再领封亲王诰命回了北境。
凌源一噎,刚想说那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本能地觉得裴疏玉不会喜欢这句话,囫囵又吞下去了。
他低头,拱手应是,未再多言。
——
晚间,沈兰宜命人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桌好茶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至于汗流浃背,但总归有些燥热,便将饭摆在了院子里。
“温一点酒,”她吩咐珊瑚:“果子露就行,意思意思。”
珊瑚应下,又道:“夫人,只一壶就够了吗?”
“我没打算喝几口,到时候哄他做气氛罢了。”沈兰宜漫不经心地道:“兰芝坊的账还没算明白,你替我合在那一页,别叫风吹乱了,我一会儿还要接着看。”
兰芝坊是南巷那点心铺的名字。
珊瑚嗳了一声,只是酒还没温来,谭清让就先回来了。
沈兰宜眼睛一亮,惊讶地道:“三郎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比她料想得要早些。
最近他大抵是要升迁了,回来得越发晚。
沈兰宜甚少向他表现出如此这般热切的态度,谭清让脚步微顿,他缓缓抬起视线,正对上她的黑曜石般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