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笑意里看不出嘲色,话里总也能听得出来。
谭清让的面色越发铁青,他几欲掀桌,修养让他堪堪忍住:“哦?是吗?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宜娘好狠的心,竟连一个离开的理由都不肯给了?”
“我不知你的拖延是在打什么算盘,我只能告诉你,孤身赴会,又带着如此机要之物,我不会毫无准备。”
沈兰宜淡漠地开口,手指和另一个人一样无意识地叩击着长案,“如果你硬要知道,我倒是随口可以说些与你听听。”
谭清让道:“洗耳恭听。”
“一个对妻子、对母亲毫无尊重的男人,一个嘴上说着不好女色,实际上妾室通房一个没少的男人,想要离开他,还需要什么更特别的理由吗?”
谭清让抬了抬眼皮,道:“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沈兰宜笑意温柔:“如果天底下的道理就是如此,那现在,形势比人强,你也得接受。”
说罢,她没再多言,只平静地推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好一句形势比人强。
谭清让的拇指几乎都要抠进瓷杯里了,他却再未发一言,而是垂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短案。
签字的笔墨、盖手印的印泥。
有备而来。
沈兰宜不紧不慢地道:“一共四份。你我各留一份,还有一份,我要交留官府存放、立女户。”
“请吧,谭大人。只要你签下这份和离书,既能免除谭家的祸患,还能摆脱你不喜欢的妻子,何乐而不为呢?”
过不下去和离的虽少,但也有之。明明是一别两宽,然而此时此刻,听沈兰宜在旁循循善诱,谭清让却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被休弃的感觉。
和离书上字迹大开大合、自成风骨,与他印象中沈兰宜的笔迹大相径庭,偏偏又与落款处的笔锋相同,确实是她本人的字。
她早准备好了这些,从和离书怎么写,到需要几份。
谭清让抬眼,看向沈兰宜揣着的袖笼,目光有一瞬恍惚。
沈兰宜以为他疑虑的是那封书信的事情,低头笑笑,从袖中又排出那封信笺,展开念了两行,而后道:“……放心,没有骗你。我无意卷入你们的事端之中,你什么时候签好,我就什么时候当着你的面,把这封信烧掉。”
这句话也不是在骗他。沈兰宜确实没兴趣掺和。
什么这个王那个王,这个长孙那个爷,皇权斗争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和炕头的小孩儿抢糖吃也没有什么分别。
谭清让没有说话,室内只剩下展平纸张的细微动静。
哪怕在皇权之下、被强压着就要尚公主时,他似乎也没有低过这种头,似乎也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
但现在,他除却签字落笔,竟没了旁的选择。
见他总算拿笔,沈兰宜便是再不紧张,心也难免悬起了些。
笔尖就要碰到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停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沈兰宜。
“信是半年前的事情。你既想要和离,半年前就可以如今日这般行事,为什么不?”
沈兰宜本不愿与他再分辨,但是有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哪怕是背后被他误以为是她对他还有什么未了的余情,也够恶心了。
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答道:“一来筹谋需要时间,二来……注定会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半日。”
不只是要和离,还需要立好女户,连同以后沈家那边可能的束缚一道斩断,她才算是真正成了自由人。
然而立女户的门槛不少,她能勉强符合的只有夫弃一条。但是事在人为,只是要立女户又不是要造反,沈兰宜花了时间交际打点,又买通了营管户籍的小吏。
也许真的是底气足了,谭清让在沈兰宜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嘲讽般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谁,随即垂下眼帘,凝视着和离书上留给他落款的空白地方。
笔尖轻移,蜿蜒书上,谭清让未再犹疑,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兰宜提醒:“还要盖手印。”
最后这一步,谭清让做的竟是意外得痛快。
鲜红的指印落在了签名处,沈兰宜也没起疑。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不信谭清让还能对她抱有什么心思。
如果不是要命的证据还拿捏在她手上,沈兰宜都担心这个男人失控之下,会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
眼看和离书落成,沈兰宜浅浅一笑,正要从男人手中接过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发力,没有松手。
沈兰宜扬了扬眉,道:“反悔可是小人行径。”
谭清让执著地盯着她的眼睛,放手的瞬间,忽然道:“你会后悔的。”
沈兰宜没空顾及他的眼神。
她拿起和离书,呼出口气去吹末尾的字迹,而后屈指轻轻一弹这几张单薄的纸页,轻快地道:“我从不后悔。”
谭清让被她的态度噎住了,“只是逼得我签下这份和离书而已,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胜过一个男人吧。”
他是什么好东西?她为什么要和他比?
沈兰宜觉得莫名其妙。
只是和离书到手,她此刻实在没了和这个男人敷衍的雅兴。
她依照约定,将信笺送入了茶炉中。火烧的气味扑来,瞥了他最后一眼后,沈兰宜扬起个和煦的笑,道:“好了,大功告成,不过谭大人先别急着走,今日有劳您在此偷偷闲、喝喝茶了。”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房梁上响动传来,窗外、门外,都有健硕的人影浮动。
对于危险人物,沈兰宜是不会吝啬于多做准备的。
见谭清让看清了这些影子,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在案前闭目养神,沈兰宜轻轻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雅室。
隆冬的太阳光线微薄,时间偏移到了这个点上,天空中挂着的日头才终于有点日头的样子,向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播撒着阳光。
沈兰宜伫立在茶楼檐外,迎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闭上眼,缓缓深吸一了口气。
她忽然升起了一点不太真切的感受。
好在,曾经让她梦寐不得的那份和离书仍攥在手心,真实的触感叫她相信,她不是在梦里。
她拿出其中一份,反复读过三遍后,将它紧紧熨在了自己的心口,连同蓬勃的心跳,一起珍藏在了此刻。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不用舍去一身血肉,也能保有自由的魂灵。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然垂至腮边。沈兰宜一愣,她抬起手,揩掉颊边的湿意,朝候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她安排人把守、暂时困住谭清让,就是怕在顺利立下女户之前,再生什么事端。
两辈子已经为这条命这口气掉过太多的眼泪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沈兰宜振作起来,一骨碌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府衙处开。
今日上值的小吏正是受她买通的那个,见沈兰宜来,这小吏忙不迭迎上来,道:“夫人。”
沈兰宜笑着道:“不必叫我夫人了,喏,这是和离书,立女户的其他东西先前已经给过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不只是这小吏,他的上官沈兰宜也早走动过。
况且沈兰宜立女户一事也不算不合规矩,她还如此周到,小吏一叠声道着好,便开始登册了。
京城里一棍子打下去,十个人有九个是当官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普通人自过自的日子,谭清让这个名字还不至于如雷贯耳到连一个小吏见了都警醒,是以,要经的手续很快就要办妥了。
只是最后,小吏拿着和离书核对的时候,忽然发现些不对劲来,拿圆章的手顿了顿。
沈兰宜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小吏啧声道:“写了个别字。喏,这明明是个‘清’字,却少了一横。”
第67章
听见小吏说了什么之后,沈兰宜的眼皮突地一跳,道:“那这可怎么办?需要重新誊写吗?”
好在小吏是疏通过的,没有刁难的意思。
这会子他摆摆手,只道:“不必不必,不过一横罢了。我这边该怎么弄怎么弄。”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大人通融。”
她随即又问:“那这一笔……可方便补上?”
小吏正色告诫她:“不可,每个人的笔迹都是不同的,若只缺漏一笔,上头有手印都还好说,但若后来添补被发现了,反倒成了伪造的证据。”
说着,这小吏还不忘自吹:“像我这般仔细的人不多啦,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也不是什么机要文书,到了年尾清档的时候,有没有人核验都两说呢。放心,不会有人在意的。”
沈兰宜稍放下心来,随口吹捧了两句。
小吏造册的时候,沈兰宜摸出自留的那份和离书,便见“清”字上确实少了一笔,只是不细看不明显。
若只有一张上的字迹有缺漏,还有可能是笔误——当然,一个饱读诗书的士人,写坏自己名字的可能性,就算有也是微乎其微。
可每一张上的“清”都缺了那一横……
沈兰宜眉头皱起,想到方才小吏说的那番话。
莫不是想惹她情急之下,动手添那一笔,他日好叫这和离书作废?
手在袖底无意识地紧捏成拳,她就知道,以谭清让的为人和脾性,最后怎么可能答允得那么轻易!
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
沈兰宜转念又想,今日把户头立下远走高飞,就是少一笔也不能如何。
便是待某日他官拜太子少詹事,那又怎样?他还能去裴疏玉的地盘上把她拿出来不成?
也许有更稳妥的处理办法,但时间上折腾不起了。
谭清让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处理他没处理他那登徒子弟弟那么简单。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留生变的时间。
他一定会去查这几年她的底细,也一定会去查消息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宜,今晚城门落钥之前,便会彻底离开京城。
小吏动作极快地办好了手续,把一应籍册和文书都交到了沈兰宜手上。
末了,他还不忘笑眯眯地道:“解缘舍结,更莫相谈。沈娘子,他日若再觅良缘,在下也想讨杯喜酒吃。”
只是讨巧的吉祥话,沈兰宜笑笑,没在意小吏默认她一定会另嫁之事。
——
中平二十年,隆冬。
北境,永宁王府。
相比京城里的那座空壳,北境的这座,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王府。
乌头的外门往里,便是王府的正门,大门楼高二层,上覆陶瓦、角翘鸱尾,夯实的白墙横穿向里,分出内外两宅。
裴氏的嫡支向来子嗣不丰,常出像上一任永宁王一般只守着王妃过日子的情种。相比之下,其他姓裴的旁支倒是人丁兴旺。也正是因为人多,心思杂的也多。
到了裴疏玉这一辈,永宁王府看起来就更冷清了。
裴疏玉光杆一人,连个王妃都没有,内宅全都是空着的。王府上养了些礼官、侍女之类的人,人数不多,外宅也够了。
而裴疏玉平素事务繁忙,办公、练武、吃睡,全在外宅,议事会客上正堂,起居休息有阁楼和寝堂。
对她的属下来说是好事,找人十分方便,不论是有事禀报还是有话要回,先往军营转一圈,没找到就再来王府通传,一找一个准。
像凌源这种深受信任的,进王府都不需在阍室报备,抬脚就进来了。
他与戟架擦身而过,顺着白色宅墙往院中走,踩着夯实的黄土路走了数十步,便在正堂前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见了裴疏玉的身影。
一旁还有那个小郡主在,垂着手站在裴疏玉的面前,看起来很是受教的样子。
裴疏玉早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过来,一看果然是凌源。见他站在不远处,似乎要等她这边结束了再过来,裴疏玉朝他招了招手,道:“避什么?有事就过来说事。”
见有旁人走来,灵韫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擦擦额上的汗,老老实实道:“今早的武经还没有读完,我先去了。”
裴疏玉“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随她去了。
凌源走过来,见状,不由咋舌:“啧,要是我家里的混球,也有郡主这么懂事就好了。”
裴疏玉往地上踢了一脚,一长一短两把长枪腾地飞起,她凌空握住了两支枪杆,将它反抛回了身后的兰欹。
“本王可养不来孩子,这你得请教孙婆婆,”裴疏玉边说,边掸了掸手上的浮土:“闲事晚些再叙,说吧,来是什么事儿?”
凌源不过碎嘴一说,当然不是真的来请教育儿经。
他正色道:“还是老问题。自从殿下表现出……呃,真要传衣钵给小郡主后,那些人一直都有想法,这几日,有了动静。”
裴疏玉行事有时都称得上乖张,所以最开始将灵韫带回北境之后,很多人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这位殿下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可这三年过去,灵韫一天大过一天,永宁王对她的重视丝毫未变,也未曾纳下妃妾诞育子嗣,渐渐的,灵韫的存在就变得扎眼了起来。
裴疏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裴翎川最近如何,还蠢蠢欲动着呢?”
裴翎川是她的亲叔父,所以事败之后,便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裴疏玉也没杀他,只将他关在一处。
凌源点头,道:“依殿下的意思,已经在悄悄给他‘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