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玉从案牍间抬起头来,看清沈兰宜今日形貌之后,勾唇笑笑,道:“嗯,坐吧。”
沈兰宜虚坐下,开始禀报一干事宜和对接的情况。本就是亲自过手的事情,还打过腹稿,此刻一气说下来,没什么好犹疑的。
裴疏玉搁了笔在听,时不时问上两句,沈兰宜对答如流。
“谈完了公事,再聊聊私事吧。”谈罢,裴疏玉睨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反正也这么晚了。说说,你的私事处理得如何?”
沈兰宜老老实实答:“算计上了,已经拿到了和离书,立了女户。”
裴疏玉却道:“没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你有没有,打回去?”
第69章
沈兰宜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裴疏玉瞧见,奇道:“不是,这里又没有人敢对你动手,怎么突然脸红了?”
见裴疏玉还四下望了一圈,仿佛真的在找不存在的第三个人,沈兰宜的脸更红了,她别开目光,道:“本就不是光彩的事情,被殿下知道了还这么点出来,我怎么……”
怎么好意思。
裴疏玉前面那下还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听到这儿,她是真的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情,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
沈兰宜哽住。
裴疏玉道:“得失荣辱,皆是寻常。你若气愤,讨回来便是了。”
说着,她轻笑一声,又道:“还真想不出你打人会是什么样子,啧,没关系,反正早晚讨得回来。”
沈兰宜没深想其中的袒护之意,只觉裴疏玉是对她所图大业自信,自信早晚会回到京城,才有如此一言。
是以,她只随口笑笑,道了声谢,便转回正题道:“殿下说,此番要我结束京城手头中的事情来北境,是有一件要事。”
“你倒不肯偷懒,急着说正事。”裴疏玉斜坐在圈椅里,说正事时神色反倒懒散了下来:“猜猜看,本王有什么事情可以交给你。”
想到今日所见王府中的肃杀之气,沈兰宜试探性地道:“可与那几具尸首有关?”
裴疏玉微微颔首:“不错,来这半日你应该不只是闲坐着,最近王府发生了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沈兰宜点点头,道:“多嘴问了凌将军两句,知道了一点。”
——据说府墙上挂着的某具草人的本尊,就是死在将将十岁的小女孩埋伏射出的箭镞之下。
裴疏玉对灵韫的看重越是与日俱增,此事遭受的阻力也越来越强,再加上北境崇军尚武,裴疏玉近来的动作却似乎都在与这四个字背道而驰,可以想见,两面夹击的压力之下,会有多少暗潮汹涌。
按正常人的想法来说,不说从夹缝里溜走,至少也会先敷衍着某一边,一样一样徐徐图之。
可裴疏玉偏不。
这一次,她刻意纵容裴翎川再度生事,把这一次设的局掰开了揉碎了,几乎把那些来杀她的人当沙盘上的木头小人,叫灵韫跟着一道学,摆明了给小小年纪的她积累经验和声名的机会。
同时,削减军户的步子也一点儿没放慢,动静大到京城都几度传信来关切。
裴疏玉早前预判得没错,在她这一派重掌局面之后,盐铁、一应补给等,都没有再进过北境。
老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削减兵员是因为开支不起。鱼和熊掌,人总是希望兼得。朝中既怕永宁王起兵造反,又担心兵力不足叫外敌钻了空子,几番派巡差前来探查慰问。
外人不知,沈兰宜却能隐约猜到点裴疏玉“着急上火”的原因。离那场荒年,可没有几年了。但比起所谓的人心算计、权势倾轧,无论是兴农还是通商,都是三五年都未必能见到成效的事情。
裴疏玉此时却是勾唇笑了。
她也想起了墙头挂着的草人。那位好儿郎看清自己是死在谁弓下时,表情可是相当精彩。
“有得罪人的事要给你。”裴疏玉淡淡道:“敢做吗?”
沈兰宜垂了垂眼,一时没急着答。
裴疏玉都这么说了,那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沈兰宜如此,裴疏玉以为犹豫了,正要再问时,却忽然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应了声“敢”。
“死了人,不能白死。”裴疏玉笑笑,继续道:“胆敢密谋刺杀本王,这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惜本王手底下粗人多,抄家也是个细致活,许多人做不来。”
其实按理说,永宁王不过一亲王,没有将人抄家灭族的权力。
所以在事变之前,裴疏玉还是会装模作样把定罪论罚的事情交给顶着地方官职衔的人的。不过事变之后,面子功夫她也懒得做了。
听完,沈兰宜诚恳地道:“抄家也就罢了。灭族?这些‘叛逆’里难道没人姓裴?”
裴疏玉:……
她生来六亲缘浅,也并没有把那些同族的叔伯当亲人,一时嘴快竟忘了。
沈兰宜也觉得自己这个重点似乎捕捉得不太对,她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还真是知人善用。我才从京城来,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怕是最相熟的就是殿下本人,要我去做这件事,还真不担心谁被轻纵了。”
叫人去做这背黑锅的事情,裴疏玉也一点不愧疚,她点点头,道:“还有一条,你这三年做的都是背地里的生意,也应该清楚,这些人若有家私,该往何处藏。”
沈兰宜:……
这回轮到她沉默了。
不过,沉默归沉默,她的神色倒依旧自若,果真应了那句“敢”。
见状,裴疏玉挑了挑眉,道:“本王会点几个得力的助你去做这件事。得罪人不假,但这同样也是你最快立威的方式。”
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永宁王信任的人。
姊妹妯娌间,常常都有小团体之分,更别说偌大的北境,永宁王的手下,派系抱团自然不会少。
不必裴疏玉说,沈兰宜心里也清楚。她更清楚的是,以她自己的身份,莫说本就不熟悉这边,就是日后熟悉了,恐怕也很难与任何的派系有牵扯。
想到这儿,沈兰宜抬眸看向裴疏玉。
裴疏玉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斜了她一眼,道:“孤臣有孤臣的好处。”
沈兰宜想起凌源,想起另一位还没见过,但是能被裴疏玉信任去演反间计的岑寂岑将军,心里便有数了。
这两员大将可都不姓裴。
从最开始,裴疏玉便在有意减轻裴氏之人在她身边的影响力,相比那些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更愿意用一些草根出身的人。
“另外,三年里私盐所募之数额,还需你与这边再核对一遍,”裴疏玉继续道:“这笔钱北境分文未动,等你抄完家,这笔钱会分作两部分,其中一宗交由你去做一件大事。”
原来才说到所谓“要事”。沈兰宜忍不住嘀咕:“既有正事要做,相比私盐的大钱,殿下还惦记那抄家的三瓜俩枣呢?”
裴疏玉理直气壮地道:“你要不乐意,本王明日亲自去,正好消遣。”
沈兰宜只是说说,没有真的推辞的意思。裴疏玉也只是说笑,她就是真的有心,也没空亲自给自己活阎王的名声再添一笔,最后只道:“时候不早,你回去。明日去正院东厢,与另外几个见一见,商量商量。”
沈兰宜躬了躬身,轻手轻脚地推出去、带上了门。
只是走出几步,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缝里的光没有变暗,反倒被人挑得更亮了,一副要战至天明的架势。
沈兰宜轻轻叹口气,转身回去的步子有些沉重。
她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做事已经足够用功,一抬头看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四二而儿无酒幺死启到这样的主上,却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或许是因为今夜所谈事务的缘故,这一晚,沈兰宜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梦里她是个穿着汗衫的刽子手,一刀砍下去,人脑袋就像稻草一样轻飘飘地飘走了。
醒时已经天光大亮,沈兰宜扶着珍珠的小臂勉强起来,把汗湿了的中衣换下,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出了门。
晚间独行都没有迷路,眼下她更不会走错,顺着方方正正的石砖路,刚看见东厢在哪,沈兰宜忽听得有人唤她。
“沈姑娘——”
沁人心脾的声音,有点儿熟悉。
沈兰宜回身,见是那张更熟悉的面孔后,不由惊喜地道:“方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方雪蚕抿唇,道:“说来话长。”
见她身形未再消瘦,眉目也坦然,尽管看起来还是一块冰,至少还活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
重逢的欣喜过后,其实也难免有些局促,毕竟再投契她们也没有相处过多久。
沈兰宜倒是想起来该说什么,她笑道:“方姑娘果然是重信之人,先前不过笑语说想要你与我寄信,说一说北境见闻,结果你真的给我寄了。”
方雪蚕认真道:“既允诺了,自然要做的。不过路途遥远,不知信可都收得了?”
沈兰宜掰着指头数,两个人一起对着,结果还真有遗失在半路没有送到的。
天长路远,也不奇怪,于是方雪蚕道:“信的内容我还记得,回去补一补。”
方雪蚕似乎对践诺这件事很有执着,沈兰宜也不推辞,道了声好后,忽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拉住了方雪蚕的袖摆。
沈兰宜朝她眨眨眼:“我和离了。”
不知为何,沈兰宜很想、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方雪蚕。
闻言,她先是一愣,既而极为明显地展颜笑了,露出颊边一点极为浅淡的酒窝。
“好事情。”方雪蚕诚恳地道:“恭喜你,重归自由。”
第70章
只这一句,仿佛就足以了结两辈子的心结。
沈兰宜垂下眼睫,掩饰着眼中泛起的潮意。两人简单说过几句,便各自离开。
前院东厢里,裴疏玉安排来的人已经在等候。
他们和沈兰宜通了自己的名姓。一个叫荀满,是永宁王府的右长史,一个叫裴景鸿,在军中任都统。
正好一文一武,沈兰宜心里盘了两圈,大致便有了底气。
裴景鸿道:“沈娘子,王爷还点了二十个王府的亲卫,到时随我们一起。”
沈兰宜对眼前这两位还不熟,是以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心里还有些疑惑。
由裴疏玉那不死心的叔父引起的小小风波早已结束,现下不过是打扫战场。
裴疏玉治下严明、令行禁止,便是想引她进入众人的视野中、帮她立威,特地叫她去做这件事情,也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难道说是有什么考验?沈兰宜想。
不过为人臣属,听命行事是最要紧的,沈兰宜没再多想。正如被派来暂时帮辅她的这两位仁兄,难道他们心里就不打鼓吗?
他们或许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派来到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女人身边,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针对王府的刺杀,是裴翎川最后的反扑。虽然早就设下圈套,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是牵连到的人不少。沈兰宜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才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脉络。
理着理着,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若只是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去认去记,北境这盘根错节的脉络,恐怕她得理半个月,远不如这样在事上学来得快。
只是,抄家一事说来轻巧,但当从天而降的刀刃真正落下,而站在刀背后的人就是她的时候,沈兰宜的心里,还是泛起了微妙的不适。
平心而论,她知道政治斗争中没有谁是清白的,况且裴疏玉这次动的这些,还都是对她怀有反心的人。
你死我活,本就各凭本事,难道裴疏玉落了下风,她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但当残酷的命运落在她所见真切的人身上,从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的沈兰宜还是难免触动,甚至于心生怜悯。
“心软了?”
似乎听出了沈兰宜话里未竟的意味,相对坐在长案后裴疏玉轻轻皱了皱眉。
这几日夜里沈兰宜都没闲着,在和王府的官员一起核对账目,再加上白日抄没的一应事宜,她要面见裴疏玉禀报的东西不少。
沈兰宜本就低着头,闻言,更是只露出一个发顶。她老实道:“有一点。”
“把头抬起来。”裴疏玉的声音有些冷,“这里没人要你低着头讲话。”
犹豫只有一瞬,沈兰宜很快抬起了头来。不过视线没有与裴疏玉的眼神相碰,只落在一旁的书案上。
上面有一只金印,它的主人正在用它加盖文书、颁布令条。
小小的金印,充其量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却象征着北境至高无上的权柄。
“沈兰宜。”裴疏玉把她跑的神喊了回来,问她:“你在想什么?”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我在想,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疏玉显然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闻言,轻轻叩了两下手边的桌面,问道:“想得明白吗?”
沈兰宜摇头:“还想不明白。”
从前,她知道在和离之外,她是有所渴求的。她认为这种所求,向往的是一种权力,一种不被别人随意践入泥里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