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正常,便是千百年来一直被打压的女人,也是会向往权力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被允许向外探求,权力只能通过把其他女人踩在脚下来实现,妻与妾,婆与媳。
眼下,她似乎拿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向外的权力,在她的决定和授意下,竟真的能左右旁人的生死存亡,或许有人会沉醉于这种处境,然而沈兰宜只觉自己被架上了火堆,反倒惶恐了起来。
裴疏玉大概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眼前沈兰宜的形象,和昔年初见时那个古板的小妇人有一瞬微妙的重合,她轻笑了声,气氛终于松动。
“没关系,你有的是时候慢慢想,”裴疏玉的嘴角上浮,“老实话也少说,今日若换了旁人说他对罪人心生怜悯,只会叫本王心生不虞,甚至迁怒。”
沈兰宜本想下意识反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裴疏玉应承什么虚名和做法,于是讪讪低下了头,只绞着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这已经是裴疏玉在好意提点她了。
“这样的事情,你以后只会见到更多。”裴疏玉睨她一眼,道:“每个人心性不同,你若不忍,本王倒也有其他路给你走。”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裴疏玉,紧接着,耳边忽然炸开了一句不啻于惊雷的话。
“永宁王妃的位置空悬,”裴疏玉淡淡道:“如果这个人是你,本王倒是很放心。”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微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出口。良久,直到裴疏玉收回目光,她才终于道:“相比现在……就开始把很多事情挑到明面上来,徐徐图之,确实更加稳妥。”
比起托举一个女继承人,为他日揭穿“永宁王”的女儿身做铺垫,这其实是阻力最小的法子
。
反正一瞒已经是这么多年,瞒到底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前世那个揭穿真相的隐患,这一世似乎早早就被抹去了。
娶个王妃,孩子也有的是办法解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可及的荣华就在手边,也不必担心这位王妃暴露她的秘密。
裴疏玉的唇角仍然是勾起的,只不过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笑意或者别的情绪。
“最近有不少人在劝本王纳妃。若只是裴氏的族老这么说也罢,凌源竟也提过两回。”
沈兰宜垂着眼眸,没再说话,只是绞紧了的眉头还是能看出,她的内心大概在天人交战。
“你是在替谁不愿意?”裴疏玉忽然问。
沈兰宜松开了紧抿的唇,问:“可以说老实话吗?”
裴疏玉几乎被她逗笑了,点点头。
沈兰宜便道:“我没有资格替殿下做决定,这句话也许冒犯,可是,我无比希望,永宁王裴疏玉,会是一个女子。”
冒犯,但沈兰宜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从冒险提醒裴疏玉避开前世养子,到弭山游猎不管不顾地去救人,沈兰宜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这是攀附、是投机。
然而在许多个瞬间里,她很清楚,世俗的念头以外,是她不甘心看见另一个女子折戟沉沙。
烛火惺忪,裴疏玉没有急着应答,只抓了那枚王印来,攥在手心里摩挲、把玩。
良久,她呵了口气,反问:“老实话?”
沈兰宜郑重地点头,然后道:“除此之外,我自己……相比再囿于‘妻’的身份,也更愿意去想那些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裴疏玉“唔”了一声,杂耍似的抛着掌中的金印玩儿。
“说笑罢了。箭在弦上,岂有回头的道理。”她眸光一闪,眼底的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娶不娶王妃,做不做男儿,该面对的阻力一点也不会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男是女生来就已注定,与其让这一宗成为他日可能的隐患,倒不如早做打算,将其剜除。”
说到这儿,沈兰宜不由得有些好奇,她悄悄觑着裴疏玉的神色,问道:“殿下是如何……如何瞒得这么死的?”
旁的都好说,便是每月的月信……
裴疏玉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扯了扯嘴角,道:“当成痼疾来医,还担心没有药治?”
问完沈兰宜便觉有些不妥,不过裴疏玉回答得很快,她连把话吞回去找补都没来得及。
沈兰宜想起了前世的听闻,忽又问道:“除了小郡主、孙婆婆、凌将军,还有谁会知道吗?”
裴疏玉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只有她了。
沈兰宜的面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前世,被收养的是灵韫的哥哥,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桩秘辛的呢?
如果只是他自己过于机敏、发现了端倪,那还好说,可是……
沈兰宜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裴疏玉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揭穿本王女身这件事,也可能是京中有其他人知道,进而授意他做的,而非他自己知晓,再告知京中。”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我也只是猜测,没准都是错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下,裴疏玉看沈兰宜的眼神倒真的变了。
她把手中的小金印抛得更高,既而用另一只手凌空劈回案上。
吧嗒吧嗒,尊贵的王印翻了几个跟斗。印上的金王八原本是正着的,这下反了过来,四脚朝天地顶着“永宁王印”四个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疏玉笑着盯了会儿这王八,才转头对沈兰宜道:“不,你说得很对。”
哪怕是灵韫,一个看起来更会讨巧卖乖、某些时候也更戳得中她点的小女孩,裴疏玉对她都谈不上亲近,对前世灵韫的哥哥,就更无可能在平素的相处中不谨慎地漏了行迹,叫他察觉出什么。
说罢,裴疏玉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话题:“私盐赚下的银两,其中一半,我会交予你,用于开复一条古商道。”
方才的话已经点到了,沈兰宜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闻言,她扬眉道:“殿下要和谁做生意?”
裴疏玉把桌上半展的舆图抛给了她,道:“谁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和谁做生意。”
舆图是紧要的东西,这张是军用之物,和商贾间流传的潦草舆图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沈兰宜缓缓展卷,看着蜿蜒南北的细细一条,心跳砰的炸了一下。
她抬起头,声音因这宏伟蓝图而有些颤抖,“这恐怕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裴疏玉微微颔首,而后奇道:“你竟不觉得荒唐?连京城的门都没摸着,就开始设想如此飘渺的以后。”
沈兰宜的眼神却一点点坚定下来,她认真地道:“不。我相信殿下。”
——
抄没罪臣的事情结束后,沈兰宜得了一个王府女官的虚衔。
即使北境风物不如京城保守,但是天底下对女子都一个样儿,到哪儿也跑不出这座山来。
当官儿依制自然是没有女子的份的,沈兰宜也不想在此时便弄得沸沸扬扬,裴疏玉便在王府的女官里挑了一个安在了她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才发现,原来在永宁王府中,已经有不少女同僚了。
这些女同僚,除却世家中的才女,还有的,是裴疏玉麾下壮烈了的将士的妻女姊妹。
沈兰宜琢磨着裴疏玉的用意,自觉能琢磨出三分来。
用男女那一套往野心家身上摆弄,那属于是自作多情。
裴疏玉没打算用男子身份一直走下去,不是因为她多想做女人,只是因为这是一桩隐患,她不打算把把柄永远留在未知;
同样的,裴疏玉如今愿意培植女官、愿意用她沈兰宜,更多的,也只是因为她一直想要扶持孤臣,想要与宗族没有牵绊的势力。
好巧不巧,这世上还有比女人离这些牵绊更远的人吗?
她们本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是天然被这些体系排除在外的。
接下开复古商道的使命之后,沈兰宜多问了裴疏玉一句,另一半银两会用在何处。
裴疏玉只淡淡一笑,然后说,不着急,等她回来,会在田间地头看见的。
沈兰宜没再多问。
她任务在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留在府城。
两个随她一起来到这里的丫头,珊瑚是真的向往自由,到北境之后没多久,便同沈兰宜和珍珠辞行了。
走前,珊瑚其实是不好意思的,“娘子对我一直很好,如今得了机会,我却得寸进尺,巴不得早日高飞,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忠了?”
沈兰宜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既然给了你们选择,就不是要你推辞来表现所谓的‘忠’。忠也不应是如此,该是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一处。所谓‘忠仆’,若是磨灭你们的心志来成全我自己,那我可不要。”
况且,她后面还有太多危险的路要走。
珊瑚被说得眼眶红红,珍珠却还凑过去伸手拧她胳膊。
珍珠哭道:“就数你志向远大,飞走了,以后也别来看我。”
一见她哭,珊瑚倒是笑了起来,“哎,我偏不!反正珍珠姐姐乐意做娘子的管家婆,要留在府城打理,我可是知道你会在哪儿的,以后偏要来烦你!”
说笑间,别离的气氛却愈发浓厚,插科打诨也驱散不了这种氛围。沈兰宜也不是不难受,她别开头,用力攥了攥两个人的手,而后重重地松开。
——
弹指一挥,时光又转过了三年。
回程的路上,沈兰宜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岁数。
十六那年嫁到谭家,陪谭清让外放三年,回京蹉跎一年,离开谭府三年,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她竟也二十有七了。
再回首,前世的很多事情已经像在梦里。
事教人,一学就会。骑马对于如今的沈兰宜而言,已经和拿筷子吃饭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明明这三年在外居无定所,她却无有漂泊无依的感觉。
见多了不同的风物人情,沈兰宜的眼睛也比从前亮了许多。此刻穿行过郊外的田垄,本该囿于深宅的贵妇,一眼就认出了田中的作物。
“粟米、菽、蓖麻……”
沈兰宜一样一样数过,她抬起头,望向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分灼热的太阳,耳畔似有虫鸣。
她深吸一口气,把紧了手中的马缰,昂着头加快了速度。
那些不起眼的小小飞虫,要来了。
第71章
“这么长时间,只做一件事,感想如何?”
感受到上首之人含笑的注视,沈兰宜缓缓抬起头,上前,双手奉上一卷沉甸甸的卷轴。
她没有应答,只道:“都在卷中。”
裴疏玉没有寒暄,伸手接过。
卷中正是先前她交给沈兰宜的那张舆图,只是与当时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皮纸上,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增添了许多圈点的痕迹,再往后翻,从北到南绵延上千里,无论大道还是小径,每一寸竟似都被人亲自踏足过,留下了翔实的记录。
国朝之外,足迹甚至顺着这条古商道,一路远至毗邻的边陲小国。
裴疏玉缓缓收拢卷轴,视线移至了面前安静端坐着的沈兰宜身上。
夏末秋初,天还热得很,她穿了一身水绿的衣衫。
风里来雨里去,日头难免晒人,她比走前黑了些许,丝织的衣料浮在身上,衬出一种均匀的、有生机的肤色。颈后肩侧的线条流畅,若以荷作比,此时她不像婷婷袅袅的花,更像是一旁撑起了伞盖的枝叶。
“殿下在瞧什么?”沈兰宜微微一笑,垂眸道:“不比殿下天赋异禀,沙场上多少个来回还是个白面郎君。”
反被她调侃了,裴疏玉失笑,她把卷轴郑重地收入一旁的木匣之中,道:“一路可还顺遂?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兰宜点头又摇头,“有。不过殿下事忙,恐怕一时没有功夫与我闲话这些。他日有空再说不迟。”
裴疏玉没有反驳:“一路上,你应该看到了。”
路还没有走完,沈兰宜却回来了。原因很简单,最近各地天象不利,竟有多日凌空之相,很多地方的河道已见干涸,谷穗还未低头,就已经被晒得成了空壳。
灾情已显,天地间四处都是危墙,为免先逢意外,沈兰宜自然要回到目前还算太平的北境。
“原本丰饶的河道两岸,反倒是日头最毒的地方,许多县镇接连两月未见滴雨。”沈兰宜叹口气,“京中仍是歌舞升平。或者说,也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
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人在病中,很容易生出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着他多生疑窦,愈发放不开手中的权柄。
若是四境安定也罢,偏偏是这种时候,一个昏聩的老人,已经没有招架的能力了。
然而受他一手养蛊养起来的儿孙,无论是肃王、安王,还是皇长孙,此时都深谙一个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的道理,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错呢?
是以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不言,他们的内心,也许在盼望天灾不要降临,也许在盼望人祸落到对手的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越发理解了几年前裴疏玉的所言,“所谓心术权谋,制衡之道,都是太虚的东西。满嘴空谈,不如一碗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