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情形,裴疏玉自然也清楚,不过她的眉目倒是平静,没什么得色,“此事上我掌尽先机,有时间预备。”
说起来轻巧,然而沈兰宜很清楚,会遇到多少的阻力。北境的头等大事便是行伍,农次之,商更次之,就像秤杆的两头,想要翘起一端,一定会影响到另一边的平衡。
而且……
那只是一个梦。
蝴蝶振翅飞过山岗,也许就会在山脚下掀起一阵新风。谁能笃定地说,未来之事一定会如梦中预演?
“此番回来,我从南边买来了两种新的水车图纸,”沈兰宜道:“一会儿可以让工匠试一试是否合宜。”
正说着,堂外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有女婢禀报:“殿下,郡主求见。”
裴疏玉道:“传她进来。”
没说让她走,沈兰宜忖度着应该还有安排,也就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正堂的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灵韫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尽管沈兰宜有所预料,但看到瘦瘦长长、和根笋似的跑进来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抿唇一笑。
灵韫规规矩矩地朝裴疏玉见礼,转头看见沈兰宜,恭谨之余,竟也有些欣喜地道了声“沈娘子”。
她的身上再看不出一点乡野间无拘无束的痕迹。小时便与裴疏玉有些相像的眉眼,此时更是有她飞扬的姿态了。
沈兰宜起身,点头,算是应下。
“父王。”或许是赶得急,灵韫说话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诏令已经下达,我派人快马下乡,确保地处最偏远的县村,也知道可以去田间搜虫卵换钱。”
裴疏玉睨她一眼,没有夸赞,只问她:“钱该到哪里?”
灵韫答:“各地县衙。”
裴疏玉又问:“如何保证这笔钱不被贪墨?”
灵韫答:“父王派予我的亲兵,我打算安排他们暂且不要回来,让他们潜访扮作百姓,随时去看这个钱到底换不换得到手。”
“不够。”裴疏玉道:“令各地现官将金银全部兑成铜钱,将钱串悬于府门外,谁捉了谁领赏,全部放在明面上。”
灵韫质疑:“会否太过劳神费力?”
公事公办的一来一回,静静旁观的沈兰宜倒是听出了引导的意味。裴疏玉或许做不来谁的生养者,但是去做一个老师,却无论如何都是称职的。
她瞧着局面,适时开口道:“或许费力,但特殊时候,特殊办法。”
灵韫觑了一眼裴疏玉的神色,见她点头,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办。”
灵韫走后,沈兰宜不免感叹:“郡主聪颖,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了。”
裴疏玉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感叹,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沈兰宜一噎,想到眼前这位殿下的早慧恐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把后面的吹捧咽了回去。
裴疏玉也没留她继续寒暄,只是道:“水车之事,去司农司找人。你和荀满、裴景鸿也先留在那里,他日再做具体安排。”
沈兰宜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天灾会发酵到什么地步无人可知,然而人祸却是可以避免的,这也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单看灵韫如今都被交办去做这些,就知裴疏玉是缺人手的,她既回来了,此时也该去那边。
到了司农司里,沈兰宜却遇见了熟人。
方雪蚕荆钗布裙,站在门庭若市的司农司中。她的身姿和容貌依旧是出众的,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一点也不起眼。
方雪蚕手上撑开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她低着头,正在与旁边的小吏交代着什么。
沈兰宜微微一讶。
纵然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但是她确实没想到,自己会看见方雪蚕在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方雪蚕这个才女,无论如何和农事也沾不上边。
沈兰宜没有出声搅扰方雪蚕的意思,她站在一旁,好好地打量了一圈眼前的环境。
直到方雪蚕忙完手头的事情,终于抬起头来,沈兰宜的目光才与她堪堪在空中相碰,而后笑道:“如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方姑娘?”
方雪蚕脸上的讶异也只一瞬,她放下布口袋,随意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上前道:“沈娘子回来了?”
她顿了顿,看了眼沈兰宜身后的另外两人,继续道:“此地忙乱,我们到内室先坐一坐。”
沈兰宜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了方雪蚕耳后的一点墨色。
方雪蚕先一步转身,拢在她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散落,露出了那枚无法抹去的黥印。
沈兰宜慌忙别开目光。
而方雪蚕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飞快地将头发又拢了回去。
第72章
墨刑之所以是上古五刑之首,是有原因的。
不均匀的青黑色,看得出上面是匀了粉去遮的,但却怎么也盖不完全。
除非整块剜去皮肉,这个罪奴的烙印将会伴随终生。
也许是动刑的人怜香惜玉,又或者另有所图,不忍用这样的刑罚损伤方雪蚕姣好的颜面,可留下的耻辱,却不曾削减分毫。
沈兰宜垂下眼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指甲却不自觉地深掐入了掌心。
确认那一缕发丝重新搭在耳后,方雪蚕瞬间苍白的脸色勉强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反方向偏开头,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而后神色如常地和沈兰宜论起正事来。
“我的身份暂且不宜暴露,叫我阿蚕便好。”方雪蚕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沈兰宜往内走去。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里院。
“阿蚕、阿蚕。”沈兰宜觉得有趣,微笑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又问道:“怪不得方才听见有人叫你阿蚕典仪。这是你的小字吗?”
方雪蚕神色一恍,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时,她的声线和缓:“不是,随口叫的。我的小字……叫小馒。”
“馒?”沈兰宜不解地道:“可是圆满的满?”
方雪蚕继续摇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还太小了,拿笔的手圆,祖父说像馒头。”
沈兰宜并非有意提起旧事,反应过来方雪蚕说的祖父是谁之后,她慌了起来,可一抬眸,却见方雪蚕的表情温煦,唇边弧度轻松。
黥印是耻辱,但她的过去不是。
沈兰宜心下触动,正好绕开之前的插曲,顺着这个话题插科打诨道:“都是特别的名字。不像我,没有什么小字不小字的,只在家中行三。朝街上喊一声‘三娘’、‘沈娘子’,不晓得多少个人要应。”
方雪蚕自然听得出,沈兰宜是在故意逗她开心。
算是互通了小字这种亲近的称谓之后,原本生疏着的两人熟稔了些许。
方雪蚕抿唇一笑,应和道:“但如你这个‘沈三娘’一般,有魄力的可不多见。”
沈兰宜也笑:“事赶事罢了,哪来的什么魄力不魄力的。”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后院里头。
内室里的坐具只有两把椅子,沈兰宜应邀坐下,不由问道:“好歹是正经司署,怎么瞧着这么简朴?”
说简朴已经算委婉了,这间屋还在背阴处,即使是这么久没见雨水的天气,都显得阴暗潮湿。
方雪蚕淡淡道:“这几个司,按制都没有女人的位置。那些有官身的男人,与女官一起共事已经是极限,闲时自然不愿同处落脚。”
沈兰宜皱眉。
意思是,这一间是随便辟出来,给女官们休憩的地方。
相比沈兰宜的心有不忿,方雪蚕看起来淡然许多。她在乎的事情不多,眼前显然不能算是一件。
“这些不重要,先说正事吧。”
听她这么说,沈兰宜收敛神色,拿出了一叠纸,“这些是南方时兴的一些水车、农具的图纸。地势不同,也许派不上用场。裴……王爷让我来这儿,说见到熟人后,自然会有安排。”
方雪蚕静静听着,接过图纸翻看起来,“奇货可居,这些图纸,你弄来恐怕也花了不少力气吧。”
沈兰宜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手上空了下来,干脆在案边支着腮看方雪蚕,目露好奇。
“话说回来,”沈兰宜道:“阿蚕你……三年前我来去匆忙,只见了你一面,都来不及问你,你在做什么。”
方雪蚕有才女之名,可这个“才”显然不在泥土地间,不知裴疏玉是如何安排的。
“我现在是永宁王府的女官,从七品女典仪。”方雪蚕眼睛都没抬:“品级低微,说是女官,不如说是女吏。做的当然是为吏之事,而非为官。”
“永宁王遣派我来之前,我原也看不上这些,后来……”她顿了顿,道:“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改变了看法。”
沈兰宜抬起头,看到了墙边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有年头的农书和杂记。
于是她问:“这些,都是你看过的吗?”
方雪蚕轻轻点头:“是,翻阅古籍,改良农具。只是后来发现还不够,永宁王又遣我去田间地头。会种地、擅农技的,本就该在地里,我向他们取经,推陈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听到这儿,沈兰宜又皱起了眉。
方才憋着的那口气又浮上来了。
若只是处理处理文书,做做闲散的活儿,这般的冷待也就忍了。
可明明、明明做了这么多实事,凭什么还在这冷冰冰的内室呆着,那些在衣冠楚楚的官员们,他们能有几个如方雪蚕这般,亲身踩到地里?
如她所说,那她是功臣,凭什么连小坐片刻都要避开他们?
“走!”
沈兰宜的胆量见长,说着,干脆抓起方雪蚕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方雪蚕几乎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她拽了出去。
对过阳面那间、悬着“清净堂”牌匾的屋子,里面正坐着二三男儿,个个身穿官袍,手边的茶一看都喝去了半壶,不知是闲坐了多久。
沈兰宜眯了眯眼,虽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他们是几品的官。
突然闯入的两个女人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沈兰宜却似感受不到一般,她瞄准正中空置的位置,大剌剌地拉方雪蚕坐下了。
方雪蚕也只懵了一瞬。昔年被囚姑苏画地为牢时那么被动,她都还能努力借画传递消息出去,此刻自然也不慌,反应过来沈兰宜想做什么之后,只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一定要此时出头吗?”
沈兰宜冷哼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
一旁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带着蓝头巾的一位低声和旁边年长些的那位道:“这……魏大人,这议公事的地方,她们一来成何体统……”
山羊胡的这位魏大人站了出来。他朝沈兰宜道:“可二位娘子,这是来做什么?”
他说话婉转,沈兰宜却没有婉转的打算,
她仍坐着,岿然不动,非但没有站起来答话的打算,还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过抬手刚要送到唇边,想到这只杯子不知有谁用过,沈兰宜霎时倒了胃口,又随手搁下。
她掀起眼帘,道:“正堂来往人多,在这里聊事顺带喝口茶,怎么了?”
山羊胡子撇了一下,它的主人则面露讥诮:“王府的女官,都是这般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么?”
沈兰宜扬了扬眉,反问:“什么位置?”
“女官该做女官为之,想掺和男人的事情,也该回到王府去才是。”
沈兰宜等着他这么说呢,立马反唇相讥道:“那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永宁王府实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养着的女官实为内眷,所以不配在你们跟前抛头露面了,只能窝在王府里?”
一把山羊胡的小老头脸色一寒。
纵然裴疏玉拉拔女官势力的背后有诸多揣测,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没有谁敢直接捅出来。
“你——你!”小老头撑着眼珠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这么说了!”
沈兰宜讽笑一声,拍案而起:“我是没听见,可是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今天魏大人字字句句在赶人,那可拿得出白纸黑字,说王府女官不得在此?”
这些司署成立之时,压根就没有女人的事儿,去哪里找“女人不得入内”的条例!
山羊胡小老头气得一倒仰,还是他身侧年轻些那小哥扶住他,又低声凑到他耳畔耳语:“我想起了了……这位女官好像……便是很受永宁王器重的那位,据说姓沈,当年还是……”
方雪蚕眉心微动,目光投向沈兰宜,忽而开口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丝狡黠,沈兰宜眨眨眼,看向她,等候下文。
“我觉得我们的地方清净,才配叫清净堂。”方雪蚕抬眸看向匾额的后方,目光沉静。
沈兰宜了然,会心一笑。
本来争的也不是一块地方,眼看就要起灾荒,哪还有好歇的时候,争的只是一个主次罢了。
凭什么他们的地方就能为主,她们的地方就只能次之?
清净堂外已经围过来了一众看热闹的官吏,沈兰宜眼珠一转,一眼就瞄到了随她一起来的那两位。
沈兰宜朝他们扬声道:“劳驾,帮我把墙角的梯子搬来。”
一个荀满一个裴景鸿,一个王府长史、一个裴疏玉的嫡系,也随沈兰宜一起灰头土脸地为开复商道跑了三年。
他俩觑了彼此一眼,一时没动作。
沈兰宜晓得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原本以为他们跟的是事,结果此番回来,再从裴疏玉那领命时才发现,殿下的意思,让他们跟的竟然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