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政权争斗不休的时候,北境却在养精蓄锐、劝课农桑,田间是改良的农机、地头是新引的粮种,同时缩短丁役、减免田税,永宁王府更是开了私库,为贫苦百姓置办公用的农具、耕牛。
所谓权谋较量,至多只是添头,北境军能一路直取而下,不是因为扯了什么虎皮当大旗,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他们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灵韫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完沈兰宜所言,只顾得上猛点头了。
裴疏玉见状,轻笑一声,道:“玩权术斗心眼,宫里那些人可不在话下。所以明面上的用意之外,他们还有别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这封信……是在点,有人知道本王实为女子了。”
沈兰宜愣了一愣,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搭上了。
怪不得……
姓“袁”的孩子,由谁来生呢?
这分明是暗讽。
灵韫的瞳孔亦是颤动,她没忍住站了起来,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是谁走漏了消息!”
沈兰宜的眉心突兀地一跳。
先前她的猜测是对的。
前世,并非是那义子接近走漏真相,反而是京中将这秘辛透露给他,让这个最亲近之人给了裴疏玉致命一击。
沈兰宜抬头,见裴疏玉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像是早有预料,才稍松了口气。
于是,沈兰宜只宽慰灵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现在,是谁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
裴疏玉抬了抬手,也示意灵韫别急:“我们都要打到人家的老巢了,叫他们逞逞嘴上威风又如何?”
沈兰宜便问她:“殿下,如今该怎么应对?”
这袁氏江山绵延百年,早已经显露出疲态。遍地开花的灾荒也不过是来了一把推波助澜。人总是要找活路的,四境之下,各路势力虎视眈眈。
正因为裴疏玉是女子,她更需要“正义”,不能落人口实。天底下不太平,一旦留下话柄和缺口,这些都会在以后成为她被人攻讦的由头。到时按下葫芦浮起瓢,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裴疏玉注视着那面红色的小旗,忽而伸手,将它拔入了掌心。
“在查清那十万援军虚实之前,缓兵不发,再退二十里。同时,为表本王并无不臣之心,由女官携郡主入京,请封世子。”
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反应过来后,沈兰宜的眼睛倏尔亮了:“反将一军,殿下高明。”
若真封了灵韫为永宁王世子,这便是承认了女子的继承权,他日即便裴疏玉的女身暴露,京中自己都封了女世子,又如何再拿此事来自打嘴巴?
若京中不允此事,同样也落了话柄。嘴上说着什么退位让贤,结果却连个世子都舍不得封,那前面抛出的那些话,和笑话又有何异?
敞开的毡门挂来冷风,裴疏玉站在正中,腰背直得仿似一株青松,神情却是玩味的。
“你与灵韫孤身入京,你还笑得出来?”
沈兰宜坦然道:“即便是最坏的可能,也不是坏事。”
闻言,灵韫本就惴惴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的。
即使京中翻脸,对她们下手,这何尝不是给了裴疏玉一个出兵的理由?
裴疏玉毫不避讳,亦是坦然:“是啊,死一个女儿、一个女官,于大局而言,倒也没什么妨害。”
“不过……”瞧见灵韫的神色,裴疏玉还是话锋一转,道:“别担心,他们不会轻易给我递上这样的把柄。去准备一下,再把凌源和岑寂给我叫来。”
局势不等人,没有太多安抚彼此情绪的时间。收到裴疏玉的眼神示意,沈兰宜庄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带着灵韫一起退下了。
——
一辆符合郡主仪制的青帏马车,孤零零地驶出了北境军驻扎的营地。
在此之前,裴疏玉亲挽长弓,用箭镞射出了一封回信。
京城城墙上的守将,见信内容,不敢决断,快马报与宫内;又见北境军确实退到了五十里外,而后,巍峨嵩峻的城门,才终于开了一条刚够容纳马车进入的缝隙。
马车内,灵韫升起车帘,怔怔望向蓝到让人心慌的天空。
端坐在灵韫身侧的沈兰宜,身着七品的典仪官袍,挽着高髻。
这官袍不算华贵,但很繁复,压在肩上沉得慌,她靠在车壁上卸着力,保存体力。
许久后,灵韫才收回目光。
她拧着自己的拇指,悄声道:“沈姐姐,有你在,我才安下心来的。”
沈兰宜不解,问:“郡主为什么这么说?”
灵韫道:“我担心自己不过是放出去的人质。毕竟不是亲生,纵然牺牲了也无妨。”
这分明是学着裴疏玉那时的语气。沈兰宜莞尔,又问:“那为什么我在就安心?我也就有点抓鸡逮鸭的力气,真的打起来,恐怕还得郡主你保护我呢。”
灵韫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不一样,沈姐姐,我觉得哪怕真的有什么意外,她……也不会轻易舍弃你。”
毕竟是郡主,沈兰宜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见她没有抗拒,才摸了第二下,而后轻声安慰道:
“殿下也不会轻易舍弃你的,你也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或许没有拿你当女儿看,可是却是真的用了心血来培养你,你不应该这样猜疑她。”
灵韫有点儿好奇,为着这句直白点出的“猜疑”,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咬着下唇,道:“沈姐姐,那等我们顺利回去了,这些话,你别和……她说。”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灵韫很少会用父王这个称呼,噙在嘴边的,永远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她”。
灵韫想了想,又继续道:“真的不会猜疑吗?如果……如果事成,那以后,她就会是这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你不会害怕吗?”
沈兰宜没有急着给出笃定的答案,她也用力地想了一想,才认真地道:“之前我会,现在不会。我也不怕猜疑,我相信……她和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默契。”
灵韫歪头:“默契?”
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瞬放空,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这是女子间的默契。”她说:“我们曾经一起保有过共同的秘密,也曾经窥探到过彼此最不能对外诉说的情绪,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那一步。”
灵韫又问:“只这些,就能让你们永远都不猜疑吗?哪怕有一天……”
沈兰宜坚定道:“对,永远不。即使我的理智知道,我们这一趟有风险,有一万种可能,我也绝对相信,她不是让我们去送死的。”
灵韫没再低下头,她的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闲谈声渐渐淡了。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泥地,轧过夯实的土路,终于,来到了青石铺就的宫道。
再往前,便是宫墙万仞,碧瓦朱甍。
马车缓缓停驻,两侧有宫人拉起车帘。沈兰宜扶着灵韫的小臂,缓缓引她下车。
灵韫环视了一圈,突然轻轻捏了一下沈兰宜的手心。
沈兰宜还未抬眸,紧接着,便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在记忆里还未消散的熟悉男声。
第76章
是谭清让的声音。
尽管许久未见,沈兰宜还是很快把这道声线,和他那张讨厌的面孔对上了号。
她当然知道谭清让还在京城,也想到了这一次有可能会再见到他,却没料到,这一面来得这么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谭清让不曾于鸿胪寺为官。皇帝派来迎她们入城的,该是鸿胪寺的使节才对,怎么会有他?
神思流转不过一刹,沈兰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灵韫微微颔首,示意她无妨。
灵韫的记性很不错,弭山围猎时她还小,过了这么久,竟还能一眼认出来。
见沈兰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响到的样子,她放下心来,昂首缓步朝前走去。
沈兰宜缀在她身后,步履稳健,发间的珠钗映衬着冬日的雪光,明亮夺目。
四下空旷,闲杂人等自然早被屏退,贯穿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边,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员垂手而立。
为首的,正是谭清让。
“鸿胪寺卿病休在家,陛下特命下官前来迎……”
这样的场面话,在场的哪一位说来恐怕都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为何,谭清让话说一半,竟然顿住了。
一旁的副使见状,悄悄伸手去拽他的袍袖。
沈兰宜察觉了这可疑的停顿,她不闪不避,迎着所有灼热的目光,自然地抬起头来。
目光中的一道,当然来自谭清让。
时过境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瞧着比先前气派更盛。
不过不知是耽于酒色,还是应酬伤身,眼下的乌青、颊边些微的凹陷,配上他此刻近乎阴鸷的眼神,实在是少了些他年轻时的气质。
就像掉到煤灰里滚了一圈的玉,再好的玉色,也被污浊的尘灰污损了。
沈兰宜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重逢吧。
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场面,谭清让眼中的惊愕很快闪过,阴鸷的底色上,立马浮现出另一种近乎于志在必得的神采。
“……下官前来,迎永宁王府、灵韫郡主进京。”
说话的时候,谭清让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兰宜的身上。
她低着头时,只有恭谨,全无怯懦。若说之前逼迫他签下和离书时的沈兰宜,还能瞧出几分旧日的影子,等眼下她抬起头来,直视所有人的目光时,便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灵韫敏锐地察觉到这股令人不适的注视,她侧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沈兰宜的身前。
这样的目光落在郡主身上,那便是冒犯了,遑论现在两边本就关系微妙。
谭清让偏开了眼神,既而温声道:“来者即客,鸿胪寺的客馆已经拾掇好了,还请郡主下榻。”
完全找不出错漏的一句话。
灵韫淡淡开口,道:“本郡主现下已经入京,北境诚意已显,按照仪制,该与郡主随行的其他几位女官,还有永宁王府的年礼,也是时候该放进来了。”
谭清让拱了拱手,道:“那是自然。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天下如今叛乱四起,京城总要小心提防些,与郡主随行的女官,暂时都不能出鸿胪寺。”
这是早预料到的事情。灵韫没有多说什么,而后便随他们一起去往客馆。
风平浪静得好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亲,如若忽视掉鸿胪寺周围几近戒严的氛围、还有个个都配着长剑的禁卫的话。
在客馆落下脚后,灵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同沈兰宜道:“没有发难。”
无论如何,节外生枝总是不好的。沈兰宜收回了因谭清让出现而升起的隐忧,道:“此时发难,于他们而言没有好处。随行的其他人估计进京也还要起码半个时辰,郡主稍坐片刻,我去察看周遭的情况。”
灵韫点头。
沈兰宜有些介意方才谭清让说的话,打算找客馆里的人问问清楚。
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没有什么病休。”沈兰宜同灵韫道:“我问过了,前任鸿胪寺卿,前日里刚被罢官抄家。”
不是什么秘辛,是以禁卫告诉了她。
灵韫不由问道:“原因呢?”
“因为他与方家曾有交往。”沈兰宜叹口气,道:“大概是方典仪的那篇檄文激怒了皇帝,让京中又开始了一轮大清扫。”
灵韫觉得不妥,皱着眉道:“京郊道中那么多流民,城内也一片萧条,这个时候,他们的心神居然还用在铲除异己上。”
沈兰宜便道:“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一,皇帝还没……”
她没说出那个字,只用口型比了个“死”。
只有老皇帝会对故太子一事耿耿于怀到这种程度,他那几个儿孙不至于。
灵韫若有所思,补充道:“只能说明,前日还没。”
沈兰宜点头,继续道:“二则,我们……更有机会。”
彼竭我盈,时势就像浪潮,不是一桨头就能打下去的。
当年对方家的处置本久太过绝情,也许当时很多人囿于皇权威慑不敢妄言,可是时移势易,在这皇权岌岌可危、人心浮动的时候……还变本加厉了,怕是要寒了不少士子文人的心了。
灵韫听懂了沈兰宜在说什么,感叹:“不知还要多久,我才能像沈姐姐一般从容。”
沈兰宜笑笑,道:“从容只是因为,没什么好怕的。”
女扮男装埋下的隐患,裴疏玉从养下灵韫起就已经在做准备,安排王府女官进入北境各司署便是重要一环。
做女官旁的不论,识文断字是肯定要的。然而书贵纸墨也贵,普通人家的儿郎很多都是睁眼的瞎子。故而这些女官,大多来自北地的一些没落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