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落、再不重视女儿的教养,也不至于让她们目不识丁。
这天下由官治却也由吏治,各司署的实权被一点点收归、渗透,裴疏玉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让这些没落世家吃到了女儿家带来的好处,同时还让世家与世家打擂,可谓一石二鸟。
今生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所以这一次,裴疏玉甚至懒得去深究,到底是谁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即使那个人揭穿这一真相,也不会酿成如前世那般墙倒众人推的后果。
小半个时辰后,另外几驾马车也缓缓驶入鸿胪寺中。
灵韫与沈兰宜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没再多言。
——
上殿觐见的时间,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五日后实在太过遥远,然而沈兰宜与客馆的文官交流,无果。
“不是我们怠慢尊客。”文官为难道:“只是这小朝的吉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下官这也只是通传……”
沈兰宜回来后,灵韫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附近没有人盯梢时发出的呼吸声后,才道:“我越发觉得不对了,他们这是在故意拖延。”
“那礼官说,五日后已经是最近的吉日。”沈兰宜道:“我亦觉得不对,相比我们,他们……应当更拖不起才是。”
拖有什么意义呢?
想拖到北境军粮草耗尽?不可能的,一路胜仗打下来,北境军不说没有折损,但消耗亦不算大。
相反的是,京城几面的粮道,不是被战乱和起义军阻截,就是被北境暗兵截断。这种情况要供养十万守备,和所谓支援而来的十万西南边军,粮草一定会更早耗尽才对。
灵韫不无焦急地道:“真见鬼,那他们等什么呢?拖到我们把所谓援军底细查
清楚,他们更没胜算才对。”
沈兰宜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日后上殿,我们便能知道他们这到底是不是拖字诀了。”
——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上首的帝座前垂着纱幔,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两旁垂手立着几个内侍,再往下,便是几位亲王与皇长孙,还有几位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
所谓的吉日,便是今朝。
这五日间,不知有多少的眼睛盯在两方之间,又夹杂有多少暗潮汹涌。
沈兰宜静跟在灵韫的身后,一步、一步,目不斜视。
这里是内朝殿堂,入阁朝奏、议事,于臣子而言都是荣耀。即使是小朝,女子上殿在本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当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沈兰宜垂下眼眸,应和着宦官的唱奏,保持着和灵韫一致的姿态,行了无可指摘的规整大礼。
起身后,沈兰宜眉目不动,不动神色地将殿前之人看了个分明。
皇帝端坐高位,脸上是纱幔也无法全然掩饰的病容,一旁伴驾的高挑女子瞧着不像嫔妃,只和内侍站在一处。
在沈兰宜起身的瞬间,女子往一旁侧了侧,叫人更看不清她的面容。
再往下的朝臣,沈兰宜认识的不多,除却今日暂代鸿胪寺卿引她们入宫的谭清让,剩下的,只认得其中那位姓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前世,在肃王已经彻底掌握大局之后,沈兰宜在谭府见过这位宋大人与谭清让清谈,这才知道,这把旁人眼中刚正不阿、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刀,其实早就倒向了旁人。
而后,灵韫依照礼数,向上首的皇帝表明觐见之意。
皇帝老迈的声音响起。果然,他没有直接应是或者否,也没有对女子承袭王爵是否合制表态,而是闲闲抒发起了无关紧要的关怀。
与灵韫几问几答后,皇帝的目光竟还往下落了落。
“朕记得你,当年……太后寿宴,”他微眯着眼,看向沈兰宜:“小郡主噎了东西在喉咙里,是你救了她。倒是缘分。”
皇帝这么一点,在场的人,不少都想起来了。
倒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她的身份。
微妙的目光落在了谭清让身上,他神色未有波澜,袖底的指掌却是紧攥成拳,几乎要捏出响声来。
沈兰宜眉梢微动,恭谨应答,并未抬头:“陛下日理万机,还记得早年琐事,足见对永宁王府、对小辈的关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咳痰的声音,然而他却拒绝了内侍的侍奉和端来的茶水,直到呼吸间的怪响勉强平复,他才继续道:“当日便知,你们是胆子大的。”
“否则……”他发出类似“咯”的一声笑:“怎敢孤身前来,不怕有人对你们下手?”
一时间,满堂皆静。
话锋急转,灵韫怔了一瞬,好在沈兰宜适时替她开口:“陛下乃是天子,天子庇佑,哪有人敢行小人行径?况且永宁王未有不臣之心,怎会担心惹得贤君忌惮?”
所有人都在说荒唐的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侧的谭清让忽然发问:“哦?也就是说,你们还是这天子脚下的臣民,要受律法约束了?”
沈兰宜直觉他话里有话,然而这话却不得不应:“这是自然,谭大人说笑。”
她的话音未落,上首的老皇帝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猛烈的咳嗽,来势汹汹,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去,一旁的内侍喂他吃下一粒药丸后,他剧烈的咳嗽才将将停止。
病龙的孱病之态,依旧无人敢直视,只是垂下的这些目光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那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见此情态,沈兰宜只觉不妙。
果然,皇帝力有不逮,今日觐见草草结束,宦官宣读了皇帝先前预备的旨意,言道年关在即,又兼天象不利,宫中祭祀繁多,永宁王府册立世子一事,等初三之后再行觐见。
沈兰宜的眉心兀地一跳。
年初三,算一算,是十一日后了。
莫不成……真的是拖字诀?
然而作为两边彼此制衡的棋子,今日事已至此,皇帝人都下去了,她们也没再有转圜的余地。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与灵韫缓步出殿。
年景再是不好,这堂皇的宫里头也依旧是一派富贵景象,唯独在往来的底层宫人脸上露了端倪,悄悄显现出一点菜色。
待在京中一日,局势不明一日,心里惴惴不安的感受便越明显。
灵韫的眉头几乎锁成了死结。
出宫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沈兰宜正欲和灵韫说出去再议,身后,忽然有人叫起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宜娘——久别重逢,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灵韫往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去看沈兰宜,见她没有回头,便先上了车。
男人的声音还在没有分寸地靠近:“真是绝情啊。”
没人理会,他却幽幽地自顾自道:“在下对当时那份和离书……尚还有些疑惑。宜娘,当真不打算为我解惑吗?”
沈兰宜动作一顿。
她缓缓松开车绥,偏头回望。
幽静的宫径深处,谭清让伫立在枯树的阴影下,目光平静。
第77章
男人的话音轻佻,带着莫名雀跃的尾音。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了,沈兰宜努力忍耐,眉心却还是针扎了似的蹙了一蹙。
灵韫从车帘里伸了个脑袋出来,低声道:“不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兰宜转身福了一福,既而朝背阴处走去。
见她果然靠近,背阴处,谭清让微眯了眯眼,原本意图继续上前的步子停住了,只等着她走近。
“自京城一别,已快四年了。”他感慨道:“不知宜娘如今过得可好?”
沈兰宜没有再往前。
她站定在阴影前一步,抬起眼帘,目光沉静。
“谭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想,我们似乎还没有熟到互相寒暄的地步。”
谭清让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见沈兰宜顿足,他倒是缓步向前。
“这便是你离开我之后,新找的靠山?苦寒之地的一个便宜郡主。当时,你便是设法讨好了她,才拿到的那些……信件。”
这便是他能想象的极限吗?
是不敢想,她是“勾搭”上了更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还是说……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妻子与其他异性有牵连?
沈兰宜笑出了声,道:“谭大人可真有雅兴,局势如此,还有心旧事重提。”
谭清让像是听不出她在嘲讽京城如今进退维谷,继续道:“旧事有趣,谭某有时难免沉溺其中。比如说,那封伪造的和离书……”
见沈兰宜唇边的笑意沉了下去,他倒是勾唇笑了,道:“宜娘好本事,模仿在下的笔迹,又买通小吏,让伪造的和离书,得以登堂入室。”
沈兰宜眉心一跳,顷刻间,便想起了谭清让落款处缺漏的一笔、想起了那小吏所说的话。
他的手伸不到北境,了解不到她的近况,可想要在京城查点什么,却是再容易不过。
能被她花钱疏通的关系,自然也能被他收买。
好在,沈兰宜仍旧冷静,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关窍。
她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道:“后补上了那一笔,以此证明是伪造,谭大人好心机。然而手印做不得伪,一验便知。”
谭清让没说话,状似不经意般揉搓着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
而后,他朝自己的手指吹了一口气,沈兰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视线落下,却见他的拇指指腹上一片斑驳,竟像是被火燎过、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疤痕。
“好可惜。”他感叹:“那枚指印究竟是谁的,已不可考。”
沈兰宜瞳孔微缩,下意识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她终于有了起伏的情绪,谭清让古井般的瞳仁中跃动出异样的神采,“和离书既是假的,宜娘,你当然……还是我的妻子啊。”
他继续逼近:“同自己失散数年的妻子说说话,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遭受那样的拒绝和耻辱——枕边人日日想的竟是如何将他踹了,沈兰宜忽然发觉,他对她的偏执简直超乎想象。
甚至于……可以用火燎坏皮肤来毁伤证据。
沈兰宜的脑内闪过无数过念头,最后定在了一个“虚与委蛇”上。
她勉强笑了笑,“世上灵秀的女子千千万,我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谭大人这又是何必?”
谭清让悠悠道:“好与不好,我自有评判。如今,不过是不想看着宜娘误入歧途,越坠越深罢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多说无益,你只说你要做什么。”
“既还是我朝臣民,自然要遵我朝礼法,”谭清让上前两步,低头附在她的耳廓,轻声道:“而我只是思念我的妻子,不欲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他的呼吸过处,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沈兰宜退后两步,道:“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结束这场闹剧。”
谭清让几乎要笑出声,然而他的瞳孔幽深,配上这样的表情,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向来不是强求之人,今日所图,也不过只是一个好聚好散。”谭清让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这样罢,三十那日,我们夫妇二人用一顿家宴。用过家宴,你若还想离开,我会重新许你一张放妻书。”
话说得好轻巧,夹杂着诱人深信的魔力,沈兰宜缓缓抬起平静的眼眸,一口答应:“我凭什么相信你?”
谭清让终于笑出了声:“宜娘,你没有选择。若非时局微妙,哪怕我将你捉回来,你一纸诉状告上官府也是无用。”
他似乎很热衷于把那日她所言“形势比人强”还回来。
沈兰宜似乎在犹豫,良久,她才终于松口道:“我与郡主随行,无法离开鸿胪寺。”
谭清让道:“我自有安排。”
“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沈兰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希望谭大人,说到做到。”
谭清让轻笑道:“宜娘且放下心来,届时……只要你愿意,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
见沈兰宜终于回了车上,吩咐车夫可以出宫了,灵韫担心地道:“沈姐姐,你还好吗?”
沈兰宜的脸色比之前难看一些,不过只是一点点。
她定了定神,道:“没事,不必理会。这个节骨眼上,姓谭的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只是私下里拿和离书来要挟她。
灵韫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急道:“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他要你去他家府上,一定另有圈套。”
她习武多年,耳力胜过常人,大致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听到灵韫嘴里的“他家”二字,沈兰宜不由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