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谨戈自然有他的顾虑。
如果是叶白芷一个人在,借宿反倒还好说,毕竟之前一路南行,他与叶白芷在船舱合衣而睡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再加上叶白芷本身就是打了报告登记在他的名册之下。
不算外人。
但伍婉茜就不一样了,在岛上这么多年,他顶多拿伤药时见过对方。
阴沉沉的天空在入夜后又飘起雪沫点子,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
互相道别,客厅一下子空了。
伍婉茜挥手和荣叔道别,转头,在叶白芷身边跟前跟后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同龄姑娘家留宿,素来冷静淡定的脸上隐约透着一股子迫不及待地雀跃。
叶白芷俯身拨弄衣橱,她在给伍婉茜找睡衣。
幸好她特意提前备了好几套换洗的,就担心下一个梅雨季没衣服换。
“好了,就这套,额...对了,牙刷。”将一套蓝色棉布裁剪成的睡衣递给伍婉茜,叶白芷转身朝客卧走去。
伍婉茜紧随其后,等她在门框边站定,嘴巴不自觉微张。
环顾屋内,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小芷...你这是准备多少东西啊——”
从伍婉茜的视野看去,只见墙角一摞、一摞地,堆成连绵起伏的“小山”——衣服山、卷纸山、罐头山......
叶白芷弯腰翻找半天,终于在两床被褥顶上找到新毛巾和牙刷。
久未活动的身体因为久蹲而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撑着膝盖艰难地起身,叶白芷挑眉:“过冬嘛~满满的,心里踏实。拿,这都是新的。”
“谢谢。”伍婉茜道完谢,一步三回头。
这小芷存的东西,可是要比她家哥嫂娘仨人准备的东西还要多出不少...
深夜,无月无星。
渐大的雪花悉簌砸落窗框。
叶白芷仰躺在床上,右手边就是带着温热水汽的伍婉茜。
黑暗中。
“小芷,你有什么梦想吗?”
伍婉茜突然开口,声线很低,带着股子失真。
叶白芷没有睡意,睁大眼看向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侧眸瞥了眼身旁,重复道:“梦想?”
“嗯,就是你以后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或许是柔和清香的氛围带来的放松,伍婉茜忽然想到曾经刚来到南海岛的时候——那时的她,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能够一家团聚。
结果,她的家是团聚了,却眼睁睁见过不少“家”破碎了。
有一段时光,她甚至刻意屏蔽自己的感知力,不去想那些在死去的战友...
叶白芷沉默,她开始恍惚。
记得最早,也就是在没来到这之前,二十一世纪里,她唯一想的不过是早日实现财富自由,而后混吃等死。
好不容易接住了泼天富贵,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
意外来到这个世界。
她本以为会迷惘、困扰、不适应。
结果嘞——
这日子过得还挺乐呵。
即便没有网文小说、影视综艺、垃圾食品......
但除此之外,每天睁眼除了操心要吃些啥,想干嘛就干嘛,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赖。
安逸。
伍婉茜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叶白芷的回应,以为她睡着了,精神一松,很快陷入沉睡。
她也累了。
这几个月没一天得空,太忙了。
翌日。
“嘎嗒嘎嗒”叶白芷舒展颈背缓缓坐起。
屋外头骤然响起一声憋屈的喊声,“呀——”伍婉茜刷牙到一半,细成面条的水流竟然停了!
“咋啦?”叶白芷略微提高音量冲门喊道。
伍婉茜的脚步声很快逼近,推开门,举着牙刷,含糊不清地抱怨道:“没水了,我刚刷牙呢!”
叶白芷呼气。
她还当发生什么事情了。
指节分明的纤细食指朝左一指,叶白芷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水缸,有水。”
昨晚顾谨戈临走前,她还特意问过“田螺姑娘”的事情。
还真的是顾谨戈储蓄的,说是什么顺手的事......
也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装满的。
她可是提前问过荣叔了,这水缸最多能容纳300升水——四口之家都够用上一个月了!
伍婉茜顺利刷完牙,清爽舒适。
好心情地用煤炉烤了三个土豆,与叶白芷一人一个半。
吃完早饭,伍婉茜换回昨天的衣服,便要告辞离去。
那个入冬还要忙明年入夏事宜的男人前儿个还专门找了她一趟,说什么请她得空了就去瞧瞧他...搞得可怜兮兮的!
伍婉茜想到霍文武那黏人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会觉得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明明私底下就是这副熊模样...
叶白芷站在阳台边上,望向伍婉茜背影都透着欢喜的样子,偏头莫名。
眼瞧着伍婉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叶白芷打算回屋熬点姜茶,天冷了,不喝点热的,实在冷。
眼神掠过底下那片光秃秃的树林,几个晃动的身影又再次吸引她的视线。
脚步一顿,叶白芷又往前两步,纳闷:这是在干什么呢?
树林里。
乔大力一把扯过江大壮,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
等他喘匀气,满脸怒容地教训起“撒手没”的江大壮。
差那么一点点,树杈子就扎进他眼睛里了!
乔大力一阵后怕。
小壮瞧着亲哥被大哥呵斥的模样,脸色也不好看,心底暗道:该!
知道自个儿做错事的江大壮苦着脸,老老实实垂头站着接受教训,一旁几个小的,也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一个个乖巧听话地站着不动。
“我早上说了啥!是不是说不能乱跑!你还跑!这要是摔了怎么办!你...”乔大力气得捡起那个差点惹大祸的树枝在半空中抖着,脸红脖子粗地。
江大壮不敢吱声,只是背手不语。
小壮嫌弃大壮的犯傻,但到底是亲哥,知道大力哥是真气狠了,江小壮皱眉半天,还是往前迈了一步,试图打圆场道:“大力哥...咱们要不先摘梨子?”
说到梨子,乔大力更气。
眉毛竖起来,又吼道:“这梨又不会跑!你跑啥跑!”
以为大壮要绊倒摔伤的担忧与怒火一通发泄,乔大力用力吞吐几口气缓过劲儿,心累地转身,朝紧张旁观的小花和果果、亮子提醒道:“都看到了啊!都不要跑!摔了——别怪我不客气!”
三个孩子用力猛点头。
“好了,咱们摘吧。”
来树林探险的提议是江大壮想的,他昨天来的路上就惦记起这片林子——万一有什么好吃的呢~
树林位置偏,看上去没什么人进去过,指不定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江大壮之前在渔村附近的山林里头就找到不少吃的。
果不其然,一整树的熟透梨子挂在林子最深处一棵大树上。
要不是走近了瞧,压根发现不了这里竟然还有颗梨树。
“吱拉吱拉”声不绝于耳,雪水让脆干枯枝烂木变得更加易碎。
等乔大力背着满篓筐梨子满载而归时,叶白芷正好在换炉子里发白的炭火。
转眼的功夫,又瞧见了他们。
没有喊人,叶白芷眼尖地发现底下这群孩子身上都背着东西,就连衣兜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找到什么东西。
为此,她还特意弯腰,躲避片刻。
都是些懂事又敏感的孩子,万一又送上来,她接不接都心里不舒坦...
楼道不是很隔音。
叶白芷只是蹲在阳台与客厅的交接处,就能清晰感知到生机满满的脚步声拾阶而上。
“唰拉——”底下还传来拖重物进屋的动静。
一刻钟不到,她这处的门被敲响。
“大力?”
叶白芷无奈看向少年双手抱着的一网兜结实饱满的梨子,失笑摇头:“哎唷——都说别给我送吃的,之前你们给我送的栗子都还没吃完呢!”
话是这么说,叶白芷还是侧身让出空位,示意乔大力进屋。
乔大力只是笑,放轻了音量解释道:“这不一样嘛,这梨子呢,我们摘了很多。”
等他往灶台轻轻放好网兜,很快转身朝门外走,还不忘回头提醒道:“小芷姐,我们先去收拾梨子,你有事就喊我。”
“好好好......”
这冰天雪地的,对于梨子来说,是天然的冷冻室。
当叶白芷用温水泡软梨子,吸着可能是“传说中的冻梨”,从口腔到胸膛,都是甜滋滋。
将梨吸得薄薄的。
将近一星期没出门的叶白芷第一次走出门...下到了二楼。
或许是住惯了有院子的家,乔大力他们并没有关门。
门敞着,一张板凳抵着它。
叶白芷站在门口,迟疑地探头往里看。
几个小小的背影蹲在一起,围成一圈,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小壮是第一个发现叶白芷的,腼腆地唤了句:“小芷姐姐。”
叶白芷不自知,她昨夜准备的那顿参鸡汤加腊肉白菜,轻易俘获了面前所有第一次见面的孩子的心。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如此温暖的饭菜了。
伴随江小壮的突然出声,其他几个小孩齐刷刷回头。
探头探脑的叶白芷突然感到有些尴尬。
短暂的尴尬稍瞬即逝,叶白芷挺直了背,阔步走进大门:“你们在干嘛呢?”
乔大力丢下手里的布,撑着地板起身,没回答叶白芷刚才的问话,意外反问道:“小芷姐,你咋出门了?”
他昨晚可是有“不小心”听小芷姐和顾哥他们聊事情,知道叶白芷打算猫冬...呃,就是冬天不想出门的意思。
叶白芷这下真尴尬了,指着一地的梨子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马明亮是男娃里头年纪最小的,比起个别还在扭捏的哥哥,怕生的妹妹们,脆生生地应道:“擦梨子,可以换东西。”
乔大力好笑地扫了眼挺直小胸脯的亮子,不自觉揉把那很好摸的小脑袋,顺着话接道:“嗯,亮子说的对!咱们可以换很多东西。”又对上叶白芷好奇的视线,仔细解释道:“这梨子在山里挺多,这会儿下雪了,进山的人少,平房那边有人专门收。”
话音刚落,乔大力转身摊开沙发上的被褥子,用力一抖,招呼着叶白芷过去:“小芷姐,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水。”
叶白芷自然地坐下,摆手示意乔大力不用忙活,“你们弄吧,我就看看。”
她主要也是太无聊了......
就在叶白芷准备赖在二楼解闷时,顾谨戈随着大队伍踏入她所在的小区。
周卫军人高马大的,平日里也不爱笑,没几个战士喜欢往他身边凑。
也就没人发现此时周卫军满脸不情愿,低声与身旁的顾谨戈碎嘴子抱怨道:“老顾,你说团长咋想的啊?咱们那儿不比这好?宽敞又明亮,非得挤在这儿!”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一道命令下来就可以,非得听那些个留洋生的要求在这里授课,地方小不说,还吆五喝六的,一副瞧不上他们的样子!
顾谨戈没理会他,脑子里在盘算怎么能更大程度发挥这些留洋生的作用。
该说不说,不管那些学生是不是半调子,会洋文就是人才。
就算人品差了点,又没犯什么原则性上的错误,忍一忍,最多撑到入夏,也就过去了。
里外里,现在是他们需要人家。
老小区某处楼栋的一楼,焕然一新。
重新布置过的屋子里,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就连黑板都推过来两个。
林曼曼不怕冷的穿着小洋裙,在离煤炭炉子最近的地方朝面前数十个战士们娇俏地笑道:“大家好,我叫林曼曼,今天就由我来给大家讲洋文中二十六个字母的念法......”
“啪啪啪——”整齐划一的掌声响起。
第一堂洋文课,正式开始。
傍晚,叶白芷近来每天都能看到的人。
对了,还带了一个。
两眼发直的周卫军有气无力朝叶白芷打了声招呼:“小芷啊,好久不见。”蔫哒哒地坐到沙发上去。
叶白芷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扭头朝顾谨戈问道:“这是...怎么啦?”
顾谨戈正在换鞋,逼近的人影带着熟悉的淡香,他滞了片刻。
对上叶白芷好奇满满的眸色,顾谨戈淡淡瞥了眼沙发上的周卫军,沉声道:“别理他。”
不过是林曼曼发音奇怪了些,与他们往常学的不太一样,至于这样丧气吗?
周卫军仿佛才活过来一样,立马对着叶白芷诉苦道:“小芷啊!你是不知道!这洋文实在太难学了!原来这A不是念‘哎’啊...这E也不是念‘姨’啊!”
叶白芷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哎?姨?哈哈哈哈哈哈——”不是叶白芷想要笑,实在是这标准地道的乡音太搞笑了,一听就知道是哪里的人!
周卫军瞅见叶白芷笑得欢,脸愈发苦了,这换谁知道之前学的洋文就连基础读音都不标准...这谁不疯?
顾谨戈一直留神看着俩人互动,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开口插话道:“重新学就好,别说丧气话。”
顾谨戈其实内心也有点惆怅,毕竟他和周卫军可是一个乡出来的人,这口音确实一旦定型就很难变了。
只是...再难改不也得改。
按照那个林曼曼说的,必须得都念得跟她一样,才能进入下一个内容!
顾谨戈主要是自己也一知半解,总不能对着说这字母发音不碍事,先继续讲吧......
想到这,顾谨戈一阵无力感。
这脖子掐在别人手上的感觉,还是个留洋生,多久没感受到了。
顾谨戈的惆怅无力,叶白芷看在眼里,倏地止住了笑。
“你们俩吃饭没?”
叶白芷想,那儿总不会管饭吧,这么多人呢。
顾谨戈来不及开口,周卫军表情更难受了,嘟囔着:“哪还有心思吃饭呐。”
叶白芷一掌呼向周卫军牛蛙似的胳膊,反驳道:“没听说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嘛!真的是!”
扭头又看向顾谨戈,“好了,你俩歇一会儿。”说完,起身就要往灶台走。
顾谨戈后脚就跟上了。
叶白芷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回头无奈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很快弄好。”
顾谨戈没说话,只是垂眸沉默。
“好吧,那你帮我切菜?”
“好。”
等喝下热乎汤,周卫军的纠结郁闷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猛地想到刚才楼下看到的,好奇道:“大力这几个孩子怎么搬到楼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