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洒照的泥地小径上,缓缓倒下一道绿色的身影。
又做梦了。
孙采薇看着出现在眼前紧闭的大门,两扇门雕工精致,想来是谁的府院,可这样的地方,为何门缝里却传来丝丝缕缕绝望的气息,令她的心也不由得揪紧悲伤。
一道琴音忽然自当中传出,只是那琴音断断续续,喑哑无比,似乎是许久未曾被人弹过了。加之此刻的弹琴人似乎并不懂琴,拨出的音也无法连成一曲。
但孙采薇听了,只觉琴音中似有诉不尽的哀伤,让人听了不由地想要落泪。
孙采薇便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推它。
只是她还未触及这道门,厚重的门扉就已缓缓敞开。
一室安静,尘灰起落,像是在瞬间穿越了时间。心脏扑通跳动起伏,清晰可闻。
屋中只燃了一盏灯,显得四周昏暗不已。但不知为何,孙采薇却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
她的目光扫过一切,最终定格在了屋中唯一的一张几案上。几案上陈设简单,只置了一柄剑、一把琴,还有……一支发簪。
孙采薇微睁大了眼,完全愣住。
目光僵硬着缓缓上移,孙采薇看见了一袖黑袍,那深衣之中的手修长,却过分的苍白。他正坐在几案前,伸出带着薄茧的手,仔细擦拭着这些器物身上的灰尘。时不时的,他会去敲一敲这柄剑,听着剑声便能知道这把剑还锋不锋利。他又去弹一弹琴,两指生涩地拨弄琴弦,便是孙采薇听见的那不成曲却哀伤的琴音。
最后,他拿起了那支发簪。
发簪的做工不够好,大多地方已经上了锈,像是古老的物件,他却小心翼翼反复地看着,如此的视若珍宝。
孙采薇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座上的人呆呆地因为这些器物而陷入前半生的回忆,却又短暂而艰难地逼迫自己抽离出那些回忆,最后只能望着眼前这些将被时间腐朽的故人之物,满面痛苦。
又只剩你一人了吗?
孙采薇看着他,想笑,又想说话,然而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那支发簪分明是她的,她甚至能看见上面的刻痕。
而那把剑,是上一次的梦中,步练师递给孙权的剑,亦是孙策的剑。
那么这把琴……大概便是周瑜的吧,琴尾处还系着一块碎掉的琉璃石,琉璃依旧不知疲惫地折射着外界的光。只是孙采薇不用想也知道,故人是早已没了。
孙采薇苦笑着,这是场梦,孙权大概是看不见她的,可她却能看见孙权的痛苦,实打实的,好似亲历一般。
这一次,她没有看见‘步练师’,她也毫不意外,因为步练师应当也是死了罢,不然怎会不出现?她是病死?老死?还是意外死?
难道……这便是她所想的,日后的光景?孙采薇在心中反问自己,这跟历史也没什么差别嘛,但她怎么就……心里会有些痛?
“孙……仲谋。”孙采薇试着喊他,虽然已经知道孙权不可能会听见,但得不到回应的这一刻,她还是失望了。
这么悲伤,她可不要经历。孙采薇想。
但梦里梦外,又哪处是真实,哪处是虚假,孙采薇一时辨认不清,她又该怎么走?
第25章 遇剑
孙采薇再醒来之时,却是在一间陌生的屋中。她有些迷茫地睁开双眼,望着屋中精致的陈设,呆愣了半晌。
床榻边燃着香,薄雾缭绕,清淡如竹的香钻进鼻中,让人心静了不少。
榻前置了一扇屏风,其间绣有山河纹样,也阻隔了孙采薇继续向外看去的视线。
不是她的家。
正要下榻,屋外却隐约传来几声交谈,孙采薇凝神听了,也只听得几句什么“体弱,需养神”的话。
指她吗?
虽说她在现世跑圈能跑五分钟以上,但她自认为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不错,怎么就到了需要养神的地步?不过提前养生倒是不错,免得以后真的抑郁而死,就是不知有没有枸杞子给她泡杯里。
正想着,门开了,日光洋洋洒洒地,给进来的人融了一地的阴影。
孙采薇抬眸看他。
来人见孙采薇醒了,紧绷的神色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他走到孙采薇身边,说道:“练师,终于醒了。”
“……”孙采薇无言看他,没完了这是,“这里是?”
“周府。”孙权道。
周府……孙采薇哽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她垂下眼睫,睫羽轻颤,低低道:“你兄长周瑜,他还好吧……”
孙权迟疑着点点头,“我阿兄在,公瑾哥会走出来的。”
“你带我来周府,不好。”孙采薇接着道。周府丧礼刚过,她这一个与周家无关的人,却就这么进了周府,怎么说也是不大好的。
孙权一听,便略有些无措起来,他道:“我见练师昏倒在路上,怎么叫也没有反应,只能带你来周府找我两位兄长相助。”
孙采薇叹了口气,“想来是未歇息好的缘故吧。”
虽是这么说,但孙采薇心中清楚,这绝不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否则她又怎会一次又一次莫名睡过去,明明在此之前她还好好的。
哪能每一次入梦,皆是梦到未来之事?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该是这么个梦法吧。
“那练师就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煮些吃的。”正要提步出去,孙权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步夫人那儿我已经派人告知了,那个孩子我也将他送回了家,练师不必担心。”
真是……做得这么万全的吗?
“多谢。”
“练师怎么还和我说这些?”孙权笑道,“你快躺着,等我回来。”
目送孙权离开,孙采薇却是完全坐不住,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哪里有问题,反而在闻了这满室的熏香后,神清气爽。
走过屏风,便是一张红漆方桌,桌上整齐放着孙权送给她的那些发饰脂粉。
孙采薇拿起那些发簪仔细看着,另一只手已是不受控制地取下了头上那支发簪,她两手握着它们,放在眼前转动,似要将簪子上的饰品样式刻进眼底,看得她不免神色动容。
就是她原本的这支发簪……或许比不上另一只手上的那些细致,碰了水也容易上锈,却偏偏留在了吴主孙权的手里。
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孙采薇现在是真的弄不清楚了。
不过,孙采薇又仔细想了想,那一切也只是梦而已,虽然过于真实,容易与现实混淆,但也终究只是梦……吧。
她心念一动,忽然便想去看孙策的剑。
生命,来时没有问过他们,婴孩就已哇哇落地。从蹒跚学步到垂垂老矣,人生百载,却又无法让他们安度余生,去时也匆忙突兀,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
她时常迷茫,她一直以来极为重视生命,却因历史既定轨迹的缘故,不敢出手干预别人的生命,于是一再退缩逃避。
可如今不管是真是假,总要鼓起勇气去看看不是吗?她已经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死在她面前了,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要他们死去。
先前她是退缩了,可现在她既然在周府,那么她应该去看看了,只是看看,不会有什么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时,孙权端着碗白粥走了进来。
“练师!”孙权叫她,“不再睡会儿?”
孙采薇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兄长。”
孙权听了,顿时有些垂头丧气,“练师其实可以问我。”
孙采薇轻笑了一声,“那我问你,他们在哪里?”
孙权听见孙采薇的问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后院吧。”
“不过练师得将这碗粥喝了,我再带你去。”孙权又道。
孙采薇也不犹豫,伸手便接,不是很烫,端在手里暖暖的。碗里的白粥虽说没有别的辅料,但入口却是细腻微甜,味蕾舒张,满口留香。
“你做的么?”孙采薇盯着空空的碗,问。
“嗯,昨晚向府中厨娘讨教,学了一些。”孙权道。
昨晚么?孙采薇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于是她只能避过孙权的目光,向门外看去。
院中依旧种了桃树,枝头上已经挂了不少花苞,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开花了吧。
舒城真是极爱桃花的地方,处处皆是桃树,花开时,漫天桃花,树下美人,又该是一副好景致。
“洛阳人家,寒食装万花舆,煮桃花粥……”喝了粥,孙采薇看着那满树的桃花苞,又忍不住想到那以桃花煮制而成的花粥。
“什么?桃花粥……?”孙权面露不解地看着孙采薇。
“嗯,桃花粥,据说是快失传了,节日里,很少有人做它。”
“这样……”孙权点点头,看了眼院中的桃树,勾唇道:“桃花开的时候,我给你做吧!”
孙采薇呆了呆,其实,她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并无他意!
“那现在,去找他们吧?”孙采薇生硬地转移着话题。
孙权点头道:“跟我来。”
走过曲折回廊,穿过假山池鱼,一路上,竟看不见几个侍人。
周府异样的冷清。
也是,周异身死,在朝为官的周氏族人皆被董卓的人劫杀一空,最后只剩下周瑜一人,黑发送白发。
又怎能不冷清。
初入周府时听见的那些清脆的落子声,这会儿是听不到了。
还好,还有人在。
后院清净,只有两人。
孙采薇远远看去,只见一人着白衣,席地而坐。另一人却跳脱,手中持剑挥舞,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一收一放十分潇洒自若。
只是,也不知那持剑的少年是否是故意的,明明脚下平地绿草覆盖,他却像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猛一下往地面摔去,那把剑也因少年突如其来的动作弹了出去。
少年倒地的动作,呈了大字张开,模样倒是滑稽,惹得坐着的少年不由笑了笑。
一见他笑了,倒地的少年这才爬起来往他身上凑去,脸上也瞬间挂满了笑。
“我阿兄哄人安慰人,就是靠这些滑稽的动作。”孙权站在廊下,倚靠着廊柱静静地看着,若是不知周府发生了何事,眼前这一幕,应当是岁月静好的。“不过公瑾哥似乎挺吃我阿兄这一套。”
大概只是强颜欢笑吧,再加上,周瑜应是也是不想让孙策他们担心。
孙采薇看着,默然不语。
直到那把剑,滚到了孙采薇身前不远处。
只一眼,孙采薇便看清了剑身模样。
孙采薇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原来只是一把剑也能让人颤抖不已。
剑极薄,却也极锋利,刃如秋霜,动静破风。剑身似乎藏着竖弦暗纹,似琴弦。日光与枝叶交错,随风摇曳,也让那些暗纹不断在光影下交换着位置。剑柄雕饰繁复,赤色如火,吸引人得紧,其中又有一处作桃花状突出,似乎恰好能卡住持剑人的手。
完全……一模一样。
两次,孙采薇都未曾见过这把剑能被人恰好握住。
偏偏那一眼,孙策握剑摔倒的那一眼,刚好映入了孙采薇眼中。
孙采薇缓缓提步走近那把倒地的长剑,只是她的指骨太过纤细,哪怕握住了剑柄也无法完全被那支桃花雕饰完全包裹。本想学着梦中步练师的抱剑之姿,但奈何剑未入鞘,开了刃的东西,她自然不敢将其抱在怀中。
她只能拖着沉重的剑,在地面划出浅浅的剑痕,步步走向孙策。孙采薇敛眸道:“剑很珍贵,应当小心保护才是。”
听见声音,孙策这才回过头来,他看着孙采薇笑了笑,随即探手接过她手里的剑,又稳稳当当地握在了手里。那支长出来的桃花,恰好卡住了他的虎口,这剑在他的手里,更加地稳而利了。
果然是孙策的剑!
孙策举着手中剑道:“剑是珍贵,可终究比不上人。”
孙采薇蓦然一愣,“你说得……不错。”
孙策却忽然笑得苦涩,他深深地望着孙采薇,缓缓启唇。
孙采薇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敢去听,她想捂住双耳,然而手却颤抖不已,抬也抬不起来。
你怎么不说呢?
你怎么不说呢?
你怎么不早说呢?
日光暖暖的,却意外地让人手脚冰凉,似乎有很多人在她的耳边呢喃质问。
你明知道我们会死,可你却不曾说过,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
你明明能够改变死局,为何不愿开口?
为什么?
好多好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环绕。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会死?”孙采薇看着周遭的空气,僵硬地笑着反问。
长久以来的伪装的坚强,终于在看见孙策苦涩的笑和脸色苍白的周瑜时,顷刻崩塌。她竟然还敢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明她所做的一切的逃避,皆是不愿让人觉得是她不想救他们。
她怎么会不想救呢?可是,只要救了一人,有一就一定有二,蝶翼扇动变了轨迹,日后又会发生什么,她一个普通人,能保证什么?能保证这些历史名将还能长留史书页?
她哪敢赌啊。
第26章 对峙
一名侍女拿着扫帚走到廊下,她似乎并未看见院中的四人,只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哀伤之态,似乎周府主人的死并未带给她任何影响,她的神色是那么的古井无波,只是不停地扫着地上的尘灰与还未在冬日掉光的落叶。
一阵春风忽然而至,院中桃树簌簌作响,成堆的尘叶被风卷得散落廊下。侍女不作停顿,又耐心地将其扫回一处,脸上神情依旧无波无澜,不急不缓。
只是她刚一弯腰转身去拾草地上的落叶,又是一阵风吹来,再次散了那一堆尘叶。
她却也不埋怨,被风吹散了,那便再重新扫回来,不断地重复又重复,单调却又不知疲倦地进行着这些动作,似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这样无聊单调地洒扫落叶一事。
她是周府的侍女,侍女便是做这些事的。或许她的生命的意义,其实早就已经寄托在了这些早已失去生机的事物中了,对她来说,是不会厌倦的。
孙采薇心有所感,似乎有些领悟。
生命无非只是由生到死的一条充满未知的路,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仪死七搜集这篇文加入还能看更多吃肉文对于许多人来说,读书学习便是她们的路,人人都在重复,然后再经历生老病死,循环往复。
这便是一个人的生命,所有人都在重复,只是寄托的事物不同,便稍有些区别,但究其所有,其实只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罢了。
她便想到那些死去的人,熟悉的亦或是陌生的,有人是为家族延续而死,有人是为寻家救人而亡,每个人的生命皆脆弱得如同云雾,一碰即散。
然而哪怕生命在不断地重复着生与死,可那也是他们的命,来之不易又短暂消逝无踪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