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又盯着手中的桃花粥看了几息。
桃花开的那一夜,他踩着夜色去摘了新桃花,洗净之后,又淘米煮粥。
由于是第一次下厨煮粥,孙权也没掌握好分量,以孙策的话来说就是:“别再端来了,撑了,还有你这火候欠缺那么多,糊成这个鬼样子就拿来祸害我和你公瑾哥,不准再让你公瑾哥尝了!”
那么受苦的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周府的侍女。
孙权睁着双明亮的眼眸,满含期待地直直盯着府中众人看,饶是谁也不愿拒绝他以得到失落的眼神吧?于是周府上下十来人,整整吃了三日的桃花粥。
“……”吃吐了。
但是,谁让这是周瑜下的令呢,那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吧。
三日之后,孙权终于熬出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桃花粥,全府上下包括孙策全都松了一口气。
周瑜望着院中快被薅光只剩几片叶子的桃树,若有所思道:“伯符,你埋的酒已被阿权踩实了。”
……?!
孙采薇此刻正在为她前段时日种下的菜种除草浇水,这么久了,她其实还未适应南方的天气,雨天的时候,仿佛还在冬天,好不容易有了日光,风来时,还是带着一丝凉意。
也不知她洒下的菜种在这样的冷暖交替下能不能活。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孙采薇蓦地顿了一下,缓缓回头。
“练师!”
好长一段时间未见了,孙权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孙采薇得微仰着头和他说话了。
孙权不来找她,她平日里也乐得清闲,此刻来了,倒让孙采薇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看见孙权端着一碗粥走过来。
桃树下落英缤纷,几片桃花瓣飘飘荡地往孙权身上落去,其中一片又往那碗中钻了去,陷进了粥里。
孙采薇大概猜到是什么粥了,毕竟,舒城的桃花开了。
“桃花粥,尝一个!”孙权笑道。
“你还真的做了。”孙采薇一时被这笑晃了眼。
“答应过的事,自然要做到。”
许是刚忙完的缘故,孙采薇的脸上还透着几缕微红。以往那浅淡的悲伤环绕在她周身,让她有些生人勿近的距离感,而此刻如桃花般泛红的脸,倒是令她多了抹生气。
一片花瓣忽然落至孙采薇漆黑的发间,竟似不舍离去了般,令那些绿饰之中多了一缕自然所赠的桃粉。她原就生得极美,这些桃花,只会给她增色添光。
孙权不自觉地看着,唇角微勾,眼底闪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丝温柔。
孙采薇同样察觉到了孙权的目光,但她却忽视了,接过的桃花粥还是温热的。从周府到城南,孙权到底是如何在桃花粥冷掉之前来到这里的?
其实答案很明显。
孙权似乎真的……很喜欢她?但现在到底是哪一种喜欢?孙采薇辨不清。
而且,孙权喜欢的也是步练师,是与她无关的。
然而最终却是她成为他的妃……?
怎么就……这么矛盾呢?
孙采薇敛眸低低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
孙权叹了口气,“呐,练师是我的朋友,就和公瑾哥是我阿兄的知交一样。对知己,对朋友好,是应该做的。”
孙采薇颇有些无奈。
那此时此刻,她和他便是朋友吧!
反正迟早他们会分开。
孙采薇便席地坐了下来,握着碗中汤匙缓缓搅动着新鲜的桃花粥,花香沁脾,也不知是来自树上的花,还是碗中的花。
“你有想过日后吗?”孙采薇忽然出声问。
“日后?是日后的舒城,还是日后的天下?”孙权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于孙采薇的主动搭话,于是下意识地反问。
“天下吧!”孙采薇望着蔚蓝的天景,道,“天下间乱象迭起,你就没有想过什么?”
“有啊!”孙权笑道,“练师在凤凰台时和我说,日后天下会有我的位置,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想了。而且我知道,练师的算学天下无双。”
孙采薇沉默了一瞬,“我不会算学,之前都是骗你的。”
孙权却道:“我知道。”
孙采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意外。
“但我仍觉得练师是会算学的,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孙权神色认真地说道,“练师算到了我阿兄和公瑾哥升堂拜母,也算到了我阿兄还会回来救下我们,以后,练师又会算到什么呢?我很期待。”
孙采薇心中苦笑,大概,便是算到谁生谁死吧!那厚厚的生死簿里,有许多许多人的名字,到了时间,她也就可以提笔划去他们的名字。
“那我算到,你会成为一国之主。”
孙采薇笑了笑,望着孙权一时怔愣不已的神色,又语调玩笑道:“诓你的,你信了?”
孙权摇头,“这个,不敢信。”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末了又莫名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这样的玩笑话,谁又会当真呢?
但其实,孙采薇并未在开玩笑。
“之前的都信了,为何这个不敢信?”孙采薇问。
“因为这是造反了。”孙权揪着地上的嫩芽,低低道。
孙采薇笑了两声,当今之势,其实人人都在造反,又何尝不能多一个你们?
赤壁、吴郡、整个江东,都会是他的。
至于天下……
孙采薇突然便困惑了,天下何其大。
倘若有一日,一切皆因她对孙策说的话有了改变,要么她该赌天下,还是赌他们留名的史书页不变?
第29章 蒋钦
顶着一身的桃花回到家中时, 孙采薇却意外地没有听见步夫人的声音。
院中安静异常,只时而有风拂过桃树,发出沙沙地响。
心底那一丝不安越发清晰起来。
孙采薇心中一动, 茫然地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天际浮云随风变换着形状。一绺小小的团子有些顽皮地自那厚厚的云层中跑了出来,很快, 就散成了丝状, 给蓝天随意勾勒出了几笔零散的线条。
云散去了,屋中的人气也褪去了。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
孙采薇推开了屋门。她走得极轻,落地没什么声响,许是心有所感,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唯恐惊扰到屋中的妇人。
日光从窗隙穿来, 无数细尘于当中滚动, 让光有了形状。
这一束日光恰好照在了步夫人的脸上, 柔柔的, 这么安静而又不可触碰。
孙采薇停靠在了床榻前,她朝坐在床榻上的步夫人缓缓伸出手去,却不触碰,只是隔空一点一点地描摹过步夫人满头的白发,和那温柔的眉眼。日光照着孙采薇的手, 一半在光中,一般匿在了未点灯的屋中。
沐在日光中的指节纤长白皙,谁又知道这是通往死亡的光, 黑暗却成了活着。
孙采薇一时恍惚, 这样温暖的光束,是不是只要死了, 就能回去了?
于是她大踏步走近了光中,张开双臂,与步夫人紧紧相拥。
——满室寂静。
屋外忽然传来鸡鸣狗吠声,有一条狗是孙采薇捡来的,步夫人什么也没说,便接过那条脏脏的狗儿洗净了,喂养了起来。
她们平日吃什么,它也就吃什么。
一段时日后,那条小狗又带了几只它的朋友过来。
尽管她们的生活已经大不如前,过得十分拮据,步夫人却从未赶过它们走,反而还一一收养,精心照料。
孙采薇没哭,但屋外不停叫着的狗儿,却似乎感受到她哭了。
万物皆有灵性,莫过于此。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步练师的娘亲,也是她的阿娘,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孙采薇从步夫人身上起来,缓缓后退,站在光暗交界处,跪下了。孙采薇朝着步夫人伏下身子,深深一拜。
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光离开了她,孙采薇全身隐入了黑暗中,才听见她略微颤抖的声音。
“孙采薇,拜别母亲。”
从这一刻起,在这个时代,便只剩她一人了。
孑然一身,再无依靠。
撒下的菜种似乎无法适应南方冷暖交替的春日,一夜枯死,想来也是感受到了孙采薇的心情。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和乱世的结果,但她并非医者,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只是想为自己而活,让自己普普通通过完一生的人。她救不了步夫人,救不了所有人,连自己都难以自救。
她又该何去何从?
步夫人的葬礼极简,孙采薇依旧选择火葬,她不想步夫人那张柔善的脸被地下的鼠蚁啃食。于是她选择了一处空旷的平地,眼睁睁看着春风卷动起了火焰。
她终于还是流泪了。
桃花开的季节,却充满了离愁别绪。
城南的街道上,流民越发多了起来,大抵是外面越来越乱了。孙采薇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随处可见为了一块饼大打出手的场面,大多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各个鼻青脸肿的,却只是为了一块饼!
争抢使得他们乐此不疲,没有人敢掺和进这群少年人的拳脚中,即使有人被打得奄奄一息。
蒋钦便是在此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孙采薇。
这一年,他十五岁,正在为了一块饼与其他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自寿春而来,随着许多人一路奔波至此,初时他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变换如何,只是听闻舒城极美,又适逢桃花盛开,极宜赏花,他便来了。
他出来的时间不长,大概也就一个月,日光月华,春雨和风,他在途中一一感受过了。但旅途并非他所想的那么顺利,一路上烧杀抢掠,充斥在各个角落,许多人便死在了这条路上。
他看着那些痛苦死去的人,内心却没什么感觉,只知道那些散落在地的食物可以令他充饥,不至于饿死。
他太冲动了,怎么就出来了,家里也没有人来找他,是不是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舔着手心沾满血的饼渣,躲在草丛间无声地想。
一路奔波的他,身上的粗布更是破败不堪,有被枝桠划过,也有从山坡滚落被利石所割破,一条一条地挂在他身上,脏污血渍,布满他的衣裳和身体。
他已经许久没有洗澡了,外面的河水太多太多的腐尸,他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气,但却能感受到腐尸的熏人。
他到了舒城时,许多人都皱着眉远离了他,他大概猜到是自己身上太臭了。只是没想到这一群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却不嫌弃他。
但他又瞬间明白过来为何这群人这么热情地盯着他,原来只是因为他怀中揣着块还未吃完的饼!
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敌意,更加用力地护紧了怀中可以令他饱腹的食物,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那块饼被抢走了。
他有些愤怒,舒城的人竟这般不讲道理,随意出手抢劫,跟那些出手杀人的人有什么区别?
但很快他也加入了这群人的混战中。
因为他明白,没有吃的,他就会饿死。
他打架其实很在行,不然也不可能会一路活着过来,只是这里的人却拉帮结派的,排斥着他这个外来人。
在争夺食物的过程中,他很少赢。其实他们是争不过他的,只不过通常每次都是他抢到了,就被他们联起手来打得鼻青脸肿,到手的食物也就飞了。
不过赢的时候,他就能获得许多吃的,接下来几日都不愁。毕竟在常常的失败中,偶尔的胜利会显得弥足珍贵,极其让人容易感到满足。
只不过这一日,他似乎惹怒了所有人,他被人往死里打,几乎奄奄一息。
街边的桃花还在争相怒放,美得令周围所有人都失了色。他们都是逃亡而来的,身上脏得要命,各个饿得骨瘦如柴,毫无美感可言。
当那一身绿衣撞进眼中时,他心神一怔,只觉远处走来了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就像话本里悲怜万物的神仙,绿衣显得她更加脱俗了。
他拼尽全力地大喊:“救救我!”
她会救他吗?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而已,怎么敌得过这么多男人。
蒋钦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开口喊了她。
不过四周人群嚷嚷,她大概是没有听见的吧。
谁知,蒋钦在迷蒙的视线中,看见她停下了脚步。
“住手。”
清澈悦耳的声音响在拳脚声中,有些微弱,却奇迹般地令这群骨瘦如柴的少年停了动作。
他们纷纷回头,目光毫无遮掩地上下打量着她,甚至当中有人在看清她的脸后,瞬间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你当你是谁,你叫我们住手我们便住手?”
“要我们住手也可以,将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再同我们一起玩玩,我们便放了他,如何?”
蒋钦看见她皱了皱眉,然后拔出了她头上插着的绿色发簪。
他听见她说:“看来不管世道乱不乱,总是会有你们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见了漂亮的人便起了坏心思的人。
就该让这样的人死在外面。
那群人自然听不懂,原本他们就没读过书,嘴里说出的话也只是在常年的混乱中四处学来的。说着没读过书什么都不理解,偏偏有些事情,却是一点就通。
他们朝她伸出肮脏的手,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有蚊虫乱飞,身上臭得人几欲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