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 城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
——孙权驾着马顶着风尘往城中奔去,马鞭在他手中不停地用力挥下,马儿嘶鸣, 撒开四蹄狂奔, 刮在脸上的风也烈了起来, 不断搅动着他的衣发, 露出他清隽却焦急的眉眼。
如今, 少年成长, 倒是越发有他兄长的肆意模样,不过大抵是性子使然,他看着还是比他的兄长多了一丝内敛沉静。
入城之时,孙权似有所感,回头看向了城门口那棵参天的桃树, 树影婆娑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
当年,他便是在城门口这棵桃树下, 与她相识。但他们之间所立下的约定, 却似乎早已随时间烟消云散了。
练师,你究竟在哪里?天下之大, 我寻遍了江东上下,却依旧找不到你的身影。
马儿不停地狂奔,那棵桃树在视线中也就越来越远,那时无忧的时光,似乎就已在这一刻远去了。
街道上的人纷纷躲避着这匹焦躁的马儿,刚想要开口斥责是谁这般莽撞骑马不顾行人,然而他们却只瞥了马背上的人一眼,便纷纷噤声退让,不再多言了。
据说是他爹的死讯到了。
难怪这么着急哩!
他们受周家庇佑,自然分得清对人对事该何轻何重。驾马的人他们也就都十分眼熟,和周家那公子关系匪浅嘛,他们舒城人民人人知晓。
爹没了,这么着急也实属正常,他们是该避让,是该避让。
马儿很快在周府大门停下,孙权翻身下马,背上的弓却忽地掉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响。
孙权愣了愣,望着地上的这支弓,有些片刻的恍惚。他迟疑着弯腰去拾起来,拍落弓上沾的灰尘,然而却在这一瞬间,他只觉眼中一痛,不免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见弓弦竟这么无端地断了,先前还紧绷的弦就这么疲软地悬挂在弓翼两侧,随风轻晃。
它也感觉到了吗?
上一年,他爹孙坚立了战功,得了这把弓。据说是西汉时将军李广所用,名为灵宝,不过这把弓经了岁月已经不再完整,光有弓身,却无弓弦。孙坚在军中捡了自家将士的弓弦续上,才派人马不停蹄地给孙权送来,说是孙策学枪术,他便学箭术,安排得妥妥当当。
孙权在寻找孙采薇的间隙,也就跟着周瑜学了几年箭术。
而今,弓弦却断了。
孙权一时沉默不语,心中开始有些悲意蔓延。但在还未听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他绝不会表露出任何的悲伤之色。
于是他推门入府,直奔孙策住处而去。
院落中是多年未有过的沉寂,孙权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走过回廊,回廊两侧的桃花开得正盛,孙权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机。周府太大,这一刻安静得彷如死宅,而上一次这么寂然无声,还是周异死时。
孙权熟门熟路地推开孙策的房门。
他望着晦暗的屋子,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兄。”
“嗯……”床榻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回来了。”
孙权点头,看着用被子蒙住自己只剩下团子的孙策,答道:“回来了。”
这几年,他时常奔波在外,也就常常被吴夫人责怪说净跟着孙策学些坏脾性,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可他并非是跟孙策学的,他只是必须要这样做而已。
两人一站一躺,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及他们的父亲,因为他们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娘呢?”孙权问。
“……昏过去了。”孙策依旧用被子捂住自己,孙权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好像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思考。
“阿兄这样,公瑾哥会担心。”孙权想了想,他便搬出了周瑜,似乎现在只有周瑜才能让孙策振作起来。
孙权不免在心中苦笑,同样是丧父,他却要反过来安抚兄长孙策。
“……”孙策沉默了几息,最后掀开薄被,盯着房梁,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开口道:“有她的消息了。”
孙权蓦地一怔,她……!如此,这样就算是,悲喜交加吗?
生命从来都是喜怒哀乐反复出现,但孙权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悲喜交加的情绪,悲得沉重,喜得欢悦,就这么交织在心头,让他呼吸有些困难。
晚霞如火,密密麻麻地织在天边,为山水入了炙热的色彩。
孙采薇坐在花间,朝着不远处的孙权淡淡地笑了笑。她身上的绿衣已经破旧了,又是卷着风尘而来,但她却依旧美得出奇。桃花自她鬓边飘落,与那淡绿的发带擦肩而过,留下一抹粉白的桃影。
孙权站在廊下,怔怔地看着她,像看着一次好不容易祈求来的见面。
眼前的一切,就好似一场一触即碎的梦。
她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可这几年来,她一定受苦了。
孙权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交加的悲喜就会只剩下悲。
孙采薇望着孙权,从他的神色中,孙采薇似乎清楚孙权在想什么,她不由低低道:“我回来了!”
孙权看着孙采薇在笑,他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这便是重逢的感觉,喜不自胜。他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可明明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我很困惑,于是我便控制不住地想见你,想要与你一起,像我阿兄和公瑾哥一样,一同并肩。”
“如今,也还这么想吗?”孙采薇问。
孙权点头,“不仅是此时此刻,就算日月轮转,过去千年万年,我也依然这么想。”
孙采薇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柔软的触动,她和孙权,难道真的早就已经相识?在她未知的宿命里,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经注定了她和孙权会再次相逢。
孙采薇便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孙权。
“孙权,你在悲伤。”孙采薇仰头看他,“却也在喜悦。”
孙权苦涩地笑笑,“我为我父亲而悲伤,却也为和你重逢而喜悦,我很矛盾,没想到这样极端的悲和喜,会在同一日出现。我并未想过我爹会死。”
两人已经许久未见了,再见之时,竟毫无生疏之意。
孙采薇听着,一时便默然不语。孙坚死了。
刘表领了荆州牧,袁术却派孙坚去征讨刘表。荆州之地,占据地利,向来易守难攻。刘表派出黄祖应战,黄祖虽两次败走,眼看孙坚胜利在望,可终究抵不过暗箭伤人。
岘山之中,群箭齐发,孙坚部众所能带出来的,也只有他的死讯。
“人终有一死,孙权,不必难过。”
生命之重,在于已知的终点。孙采薇早已知道孙坚的终点,如今,也就只能顺应历史,为孙坚报仇。
再之后,她再也不愿看见任何熟悉的人离去。
第46章 计划
“我要去讨回我爹的旧部。”
四月的夜色格外的清而静, 星光在头顶不知疲惫地闪烁,院中池鱼掀起阵阵涟漪,碎了一池星光。不知不觉间, 这样的星空已经看过了许多许多次,时间悄然地流逝,亲近的人都接二连三逝去了。
孙策爬上屋顶, 仰头看着苍穹。周瑜他们就在他的身旁, 自桃溪山一别后,他们五人还是第一次再聚,可他却依旧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
孙策自认他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这么多年来, 他只有两次这么悲伤。一次是周异死时, 他放弃了离开舒城去独自闯荡的想法, 只因他要陪着周瑜。再一次, 则是他爹死时。
孙策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 他想了想, 大概是不可置信吧。他爹这么骁勇善战,却死在小人暗箭之下,老天,未免太过不公。
一杯酒忽然递到他的眼前,酒中盛满了星光, 摇摇晃晃的,像一个人的眼泪。
孙策回过头去,张了张嘴, “公瑾……”
“那年, 伯符便是这般陪着我。”周瑜轻轻笑了笑,眼中却反复淌着火, 锋芒毕现。
周瑜又递给孙权一杯。
孙权沉默着接过,夜风轻拂过衣发,似要将他们皱紧的眉宇舒展开来。
孙采薇坐在一旁,以手撑着屋脊两侧,听着四人和缓的呼吸声,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宁静。然而她却久久未见几人喝下手中的酒,大抵都各怀心事,无心饮酒。
酒坛就放在她身边的屋脊之上,她便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一杯酒,就权当祭拜了吧。”孙采薇敛了敛眸光,适时出声道。
她举着酒,向天地洒去,酒液蕴含了指路的光,就要指引着亡魂归家。
孙策和孙权盯着手中的酒看了半晌,最终也往天地间洒了去。他们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只望父亲在天有灵,能助他们兄弟二人,斩杀黄祖,报仇雪恨。
“哎,人总得向前看嘛。”气氛依旧僵硬,蒋钦实在憋不住话,干脆也跟着孙采薇的动作,将杯中酒洒了个干干净净,他才转头神色认真地对孙策说道:“这样,我跟着你,去讨回你爹的旧部。”
孙策一愣,去看周瑜,“蒋钦跟……我?”
周瑜但笑不语。
蒋钦点头,“陆绩和陆康都已救出,我答应过周瑜,只要救出他们,以后我就跟着你们了!”
当年他带着孙采薇不慎跌落山崖后,后方的桃溪山就起了火。他不敢想象那场火势有多大,但他与孙采薇在沿途中,也曾听人说起,据说那一夜桃溪山被尽数烧成了灰烬,起火的时候,夜晚如同白昼,照亮了半边天幕。
作恶多年的桃溪山贼,也因此被清剿得一干二净。不过可惜的是,山贼头子严虎逃了,至今了无下落。
“我现在可什么也没有。”孙策言下之意,便是向蒋钦确定,他真的要跟着一穷二白的他?
“只要讨回你爹的旧部,不就什么都有了吗?”蒋钦道。
“只要讨回旧部,我相信此后天下之间,必将改新换面!”孙采薇叹道。
“好。”孙策目光转瞬坚定,“你既已这么说,那我定当竭尽全力去向袁术讨回我爹旧部。”
孙策又去看周瑜,“公瑾,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他喉结滚动,最终说出三个字:“你等我。”
周瑜轻轻点头,“好,我等你归来。”
等孙策带着属于自己的部曲归来。
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就已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阿兄,那我……?”孙权犹豫着出声。
听见孙权问他,孙策却看着孙采薇笑了笑,他轻声道:“臭小子,你们俩好不容易重逢,便待在舒城,好好叙叙旧吧!咱娘和小妹也需要留人照顾。”
听了孙策的话,孙权倒是毫不意外,他的兄长总是不会带他,最后也只能无奈轻叹了口气。
孙采薇沉吟道:“不止叙旧,我们在舒城,也有要紧事要做。”
“何事?”孙策问。
孙采薇微笑道:“招兵买马,一统江东!”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觉得孙采薇有了完全的不同。此前,孙策看得出她在隐瞒,在逃避,可如今却不知为何,她竟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曾经的她几乎从不会说的话。
招兵买马……竟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一统江东……可真是大胆哪!
不过,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吗?
周瑜这时也笑道:“招兵买马,正合我意。”
招兵买马……孙采薇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如此自信,就仿佛不害怕会受阻一般。孙权一时被她的语调所感染,不由脱口而出:“好。”
计划就这么定下,几个人不免相视一笑,似乎在他们之间,多了一道无需明说,只有他们相互知晓的秘密。于是他们就着这坛酒,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47章 招兵
两日后, 他们一早便到了舒城城门口,为孙策和蒋钦送行。
湿凉的早风柔柔地吹过城楼,卷起桃花飘飞于尘世中, 草木是感受不到空中弥漫的杀伐气息的,它们只会不知疲倦地花开花落,经年反复。
只是人们的心中往往是会生出预感。他们远远地看着孙策打马离去, 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寒颤。近来, 舒城的人越来越少了,许多人如同行尸走肉地活在城中,漫步街道,连城门也不敢出去。
孙策却出去了, 带着那个话极密的蒋钦。
他们暗自猜测着, 孙策是报仇去了罢, 爹没了, 儿子为其报仇, 理所应当。只是为何他们心里会有些莫名的担心, 不是担心孙策无法报仇,而是担心孙策此去,会使舒城日后也没法再待了。
身在乱世,他们也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这时,孙权和周瑜骑着马缓缓归来。孙权远远地便看见了孙采薇的身影, 城门内,尘嚣纷扰,孙采薇站在尘嚣之外, 风花飞舞, 掀动绿衣翩然,她的双目淡淡的, 却无端悲怜着一切。
这一刻,孙权透过她的眼睛,好似看到了四周四处奔逃的人们,他们携老扶幼,毫无方向地跑。宁静的舒城,一夜之间似乎像是遭了人围城一般,战火如飞而至。
孙权的心不由跟着孙采薇的神情揪紧了起来。算学!她的算学,到底让她算到了什么?
她所谓的无双算学,偶尔便让她像是偶然进入当中的局外人,明明知晓一切,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