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一直等,等到傍晚苏飞昂才出现。
他几夜未睡,胡子拉碴。
苏飞昂坐于车内,温香软玉,连马车都未曾下。
熊磊家中几代积攒盘下的被他视若性命的缘来居,苏飞昂接过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笑着渡给身边女子一口酒。
许是察觉人在看,他不耐地挥了挥手。
立即有随从上前,放下窗帷,将银两扔在人面前,很快扬长而去。
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突然出现,熊磊一时竟怔在当场。
苏飞昂领着人走近了。
他倒不像当初那般满身酒气,昂首阔步,尽显富贵之气。
苏飞昂身后跟着的随从高声问:“你们主事的呢?”
熊磊胸脯反复起伏,袖中手捏成了拳,嘴唇开合两次才说出话。
“在下就是。”
苏飞昂瞥了人一眼。
“你?你可担不起。”
他已经上下打量过一番缘来居,甚为满意。
想到那红绸装点遮盖的云中客牌匾时,笑容便多出了嘲讽和得意。
熊磊还未来得及回话,那随从便轻蔑地笑了。
“你可知道这缘来居属谁,就敢称主事的。”
“犯罪偷了这地契,还敢包庇?!”
此话一落,议论四处而起。
熊磊心中一惊。
大脑轰轰作响,传到耳边的讨论与四周而来的眼神更是让他掌心出汗。
“这位公子话可不能乱说。”
他们当时可都是亲眼看过地契,哪做得假。
熊磊心下急转,心中也明白这人是来找事的。
他想差人去通知陆兰玥,余光往后看见了姜玉成,知晓人听见了,便放了心,专心应对眼前。
自从再度接手缘来居,又跟姜玉成和许明共事。
熊磊眼界思维增长了很多。
从前往回望,许多看不明白的事,也多了些解法。
为什么在他拒绝卖出缘来居之后,不好的事就一桩接一桩,直到最后,他不得不将其贱卖。
难道真是天生苦命?
有些东西不能去深想,想多了也只是折磨自己。
只是苏飞昂再度出现的一刻,熊磊手脚都发凉。
如今会不会也是这样……
大东家会不会被人骗了?
“这缘来居为大东家所有,手续齐全。”
熊磊拱手,“公子为客,自是相迎。若……只能请各位离开。”
今日开业,以防生变,他们也雇了些人。
听见这话,都往前来。
“笑话。”
苏飞昂直接往前走,步履从容,语带不屑。
“倒要看看谁敢拦。”
他衣着华贵,非富即贵,这些人一时进退为难,被人逼得往后退。
再加上此时四周听了这话的,有人开腔。
“这是与不是,拿出来看看便知。”
“这般莫真不是行那偷窃之事,想占为己有。”
陆兰玥下楼时,刚好听见这句话。
她心猛地一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心中更是沉了几分。
——那人眼神闪躲,苏飞昂这是有备而来。
这话落下,又起了几声应和。
本来为看热闹而来的人就不少,遇着这场面纷纷开始化身为吃瓜群众。
“这位小哥说得在理。”
陆兰玥踩着楼梯往下。
她声音不算大,但在一众男子的声音里无疑多了些瞩目。
苏飞昂已经进门,望着下来的陆兰玥不由眼前一亮。
当时国公府婚烟,他宿醉歇下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叫来参加,没精神去看他那要出嫁的表妹。
后头在医馆,注意力落在段竹身上,也只是远远地瞧了两眼。
如今这近距离一看,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不由赞一声妙人。
比她妖艳的有,柔弱如小白花也不少,连清冷不屈的女子,他后院也有。
偏生气质这般糅杂。
身段妖娆,眉目艳丽,浅褐色的瞳孔却是清冷的。
整个人落落大方,身处这种场面,也不如寻常女子般羞愧,有着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的凛然利落。
也不怪安兄对人多加注意。
陆兰玥注意到这神色,心中直犯恶心,面上却不显,反而开始打量苏飞昂。
一寸一寸,从头到尾。
从人略微发秃的头顶,到堆满肉的脸,不太明显的脖颈,浑圆的腰身。
越看,眼中的嫌弃越甚,简直要溢出来。
这眼神宛若实质,不仅如此,还惹得周围人也跟着看。
连身边的随从都看过来时,苏飞昂心火直冒。
他知晓自己才貌不全,但他有钱有权,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露出这般嫌弃神色。
等苏飞昂怒火中烧时,陆兰玥才收回眼神。
“讲话要讲证据。”
“难道表兄真是一根直肠通□□,”陆兰玥冷笑,“脑子里全是——”
陆兰玥好悬忍住。
稳住,私下骂。
待会要吃饭了,不要误伤围观群众。
苏飞昂虽然没太听懂,但不妨知道陆兰玥是在骂自己。
还没得及说话,围观群众倒是一片哗然。
“表兄?这两人是亲戚?”
“这大东家方才是在骂人吗,我听着还挺毒……”
“我看这不像一家人啊,这长得可谓是——”
苏飞昂一时憋得脸发紫。
他高位惯了,哪容得人这般议论。
“诸位见笑。”
陆兰玥此时微微福礼,声音温和柔软。
“本是家事,不要扰了各位兴致。戏曲马上开唱,送上盐花生一碟,大家且尽兴。”
陆兰玥说完,转身往楼上走。
又停住,侧身瞄了一眼苏飞昂,声音便冷下来。
“还不走?”
言语中都是别在那丢人现眼了。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有人为那碟盐水花生道谢,说东家大气。
有人热烈议论,这其中到底谁真谁假,云中客到底归谁所属。
苏飞昂神色沉郁。
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想象中,陆兰玥应该惊慌失措,却来了手先发制人。
“你这——”
身边的随从叫到一半,被苏飞昂一巴掌摔在脸上。
“闭嘴!”
自家亲爹早已反复交代过他私下拿回就好,不宜将事情闹大。
只是这随从跟在他身边张扬跋扈已成习惯,方才在外就将事情抖出来。
苏飞昂昨夜偷偷宿在了小寡妇家,精神不济,加之觉得并无不妥,是以方才人说出行窃之事时没有相拦,人多要是真闹太大,被认出来,于两家名声都不好。
此时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人身上。
这一巴掌甩出去,他倒是又神色从容起来,露出惯常的伪善。
——不知者无畏罢了,等他将缘来居拿回来看人又作何。
“陈大人那边可差人去请了?”
他低声问心腹。
得到肯定,苏飞昂摇头晃脑地往楼上走,还一边打量。
陆兰玥转过身,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低声嘱咐熊磊。
“顾好外面。”
熊磊瞧见了陆兰玥跟姜玉成眼底的神色,但到底没多问,而是郑重地应下来。
他转身下楼,与上楼的苏飞昂交错而过。
无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陆兰玥进了屋,她取下口罩,坐于矮桌后,看向进来的苏飞昂。
“这缘来居,白纸黑字为二姨娘转让于我。表兄为何污蔑我行窃?”
苏飞昂四处打量一番,又推开窗看了眼外面宽阔的河流。
“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跟你绕圈子。”
苏飞昂转过身,看着取下口罩的陆兰玥眼前一亮,走过来坐下。
看着陆兰玥在桌上摆出的一叠证据只觉好笑。
“你可知,这地契转让,得到官府盖章备案,更换名册,才做得数。”
苏飞昂手中折扇轻轻拨了拨地契,压根不惧。
陆兰玥脸色瞬间变了。
“我就知道,表妹你是个聪明人。”
苏飞昂前倾的身子放松地往后靠,不由开怀大笑。
“虽然只有些小聪明。”
“今日本欲直接领着官兵过来,”苏飞昂转了转拇指的扳指,“到底不忍表妹受那牢狱之灾。”
陆兰玥眸中满是不敢置信。
面色煞白,嘴唇开合一时说不出话。
“这也废了不少心思。”苏飞悠哉地端起酒杯,品了一口,随后口吻轻佻,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我个人赠表妹一个胭脂铺如何?”
“你们——阴险狡诈,欺人太甚!”
姜玉成气得发懵,此时跟才回过神来似的,轮着手杖就想往人身上砸。
苏飞昂随从没将这瘸子放眼里,拦得慢了些,到还真让人一棍子砸在肩上。
苏飞昂当即一声惨叫。
还未待他从这疼痛中反应过来,便听陆兰玥问。
“当真?”
苏飞昂一边捂着肩膀想找姜玉成麻烦,一边又回头看陆兰玥。
“自是当真,但——”
“哪间店铺?彩蝶间?”
苏飞昂手中铺子多,反应两秒才想起这彩蝶间。
就在缘来居附近,当时有个小妾喜欢,顺手买下来的一个小铺子。
“成。”
只是又有些疑惑。
“表妹这般识趣?”
他还当凭陆兰玥心性,会高傲的拒绝才对。
陆兰玥眼底泛红,冷笑一声。
“我又能如何。难不成等着饿死?”
她无权无势,又着了道,这施舍般的屈辱,不要也得要。
苏飞昂至此倒是高看了陆兰玥几分。
他那话本就带着羞辱之意,她一介女流审时度势忍下这委屈,骨子里面对美人的不忍又升了几分。
“这铺子没什么营收,不若给你挑个好的。”
“就这个。”
“行。”
苏飞昂应声,他说罢起身,也顾不得计较那一棍之事。
“那就不送了。”
他打量着屋内摆设,随手拿起一方砚台,却发现陆兰玥一行人都没动。
“怎么?”苏飞昂将其放回原位,虚伪道:“我明白,知你不舍,要是——”
陆兰玥忽的伸手,将被盖住一角的地契抽出摆在上面。
——本来空着的地方,赫然印了官印。
苏飞昂垂眸,陆兰玥脸上哪还有先前伤心的样子。
“谢过表兄的胭脂铺了,只是这缘来居——也是我的。”
陆兰玥再藏不住情绪,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跟着段竹起早贪黑的学这么久,可不是白学的,还想坑她!
先前的一切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如今还意外得了个铺子。
那铺子陆兰玥挺眼馋,主要是位置刚好在云中客旁边,可以连成一片。
她看着苏飞昂僵住的表情,不由翘了翘嘴角。
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感觉,真爽!
“没想到吧,我按规盖了章。”
苏飞昂怔了两秒,又噗地笑出声来。
“谁告诉你盖了章,就一定是你的?”
他花天酒地,却不是真的酒囊饭袋。
苏飞昂早就已经想过,如果陆兰玥从哪知道要盖章,不就坏事了吗?
所以他早已经私下嘱咐过县官陈大人,若是陆兰玥这边前去盖章,只需应付一下,盖个假章即可。
就算陆兰玥有那个胆识去闹,只要一口咬定,那是她自己弄虚作假,如今段家无势,陆家避嫌,她又能奈何?
苏飞昂说完,不由嗤笑几声。
却见陆兰玥表情依旧淡定,眼中透出几分厌恶与嘲弄。
苏飞昂本是运筹帷幄,当下心中却紧张起来。
不可能有变,此乃万无一失。
昨日他还与陈大人再度确认,盖的是假章,人并无发觉。
只等陈大人来……正在此时,派去请陈大人的随从归来。
他面色焦急地快步至苏飞昂身边。
苏飞昂听完随从耳语,强撑的镇定终于崩了。
“可是请的人不在?”
面对苏飞昂疑惑又狠厉地眼神,陆兰玥起身,声音很是温柔。
“别慌,我已经帮表兄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