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少隔这么近。
近到陆兰玥能闻见段竹身上,除开药味之外的浅淡墨香,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干净温暖的气息。
当段竹的手指从脸侧往下落时,陆兰玥心头一跳,抬眸看人。
段竹一顿。
陆兰玥眼睛瞪得有些圆,浅褐色的瞳孔泛着琉璃般的光泽,湿漉漉的。
跟以前秋猎时,遇到的动物幼崽很像。
“别怕,我会轻一点。”
“嗯。”
陆兰玥几乎是从嗓子里闷声应了。
温热的手指带着药膏的清凉,落在皮肤上,轻柔地抹动。
“当时害怕吗?”
陆兰玥此时有些庆幸自己是侧对着人。
听见这话,脑中回想起苍承安的模样,那一瞬间的窒息感,让她很难——
“青枝。”
段竹忽然出声。
陆兰玥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便撞进那双桃花眼里。
“换个位置。”
段竹态度自然。
陆兰玥觉得脸颊发热得厉害,脑中全是段竹浅笑着喊她青枝的模样。
是再也想不起苍承安了。
她呆坐两秒,一把夺过段竹手中的药膏。
“剩下的我自己来。”
陆兰玥盖子都没拧紧,提起裙摆起身疾步往外走。
“你早点休息。”
话音落下,人都消失在门外了。
段竹看着陆兰玥难得慌乱地步伐,眼中有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那笑散去。
想着苍承安三个字,眸色终是暗下来。
陆兰玥出门被风一吹,才冷静些许。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药膏,上面还残留着段竹掌心的温度。
这样一想,冷下去的脸颊又热起来。
呜呜呜,难道自己该找个人谈恋爱了?
方才段竹是故意的吗?
一个简单的搽药怎么有些,涩气……她至今耳根连着的那片皮肤都还有酥麻之意。
绿杏几步追上来。
“小姐,你怎么走这么快?”
“快吗?”
陆兰玥将散落在前的头发往后拨了拨。
“有些困了,想歇息。”
“是吗?”
绿杏胆子大起来,也敢开玩笑了。
陆兰玥闻言瞟了人一眼,一时意外。
“你脸怎么这么红?”
红彤彤地,看着都要往外冒汗了。
“我……我看着小姐和姑爷,心中感到害羞,还,还很紧张。”
绿杏垂眸。
陆兰玥:……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回了屋,拒绝了绿杏的涂药申请,自己快速搞定躺上床。
陆兰玥安慰自己,错觉。
跟太好看的人相处,就是非常的有氛围感,难免会心跳加速。
然后陆兰玥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段竹。
醒来后陆兰玥呆坐三秒,暗骂自己鬼迷心窍,肯定是被昨晚影响了,收拾好心情这才往书房去。
段竹已经到了。
单手握着书卷,坐在窗边。
他指甲修剪齐整,甲床是健康的淡粉色,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在天光下如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玉一样。
陆兰玥脚步一顿。
她想起了梦中的画面。
同样的场景,窗外小雨纷飞,他们靠着窗棂。
段竹单手捧过她脸颊,拂过耳后,穿进浓密柔顺的发丝里,低下头吻她。
“下雨了。”
两相声音重合,梦里的湿热如氤氲的雨气缠绕上来。
第29章
安都的春日总是多雨。
陆兰玥没想过这雨会下在梦里,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在青天白日。
“站那做什么?”
段竹的声音像被雾笼罩,轻轻柔柔地落在耳边。
陆兰玥睫毛轻颤,抬眸看向段竹。
他今日换了青色衣衫,白玉发冠,窗前不远是绿色的竹,再往后是辽阔幽远的天。
在窗户框出的一方风景中,他得天独厚。
段竹迎着这眼神,也是一愣。
“怎么了?”
陆兰玥回神。
“我刚过来还没下雨。”
她说话间往前走了几步,隔近了才看见空中细密的雨丝。
“这些日子雨都会多些。”
段竹说着视线在陆兰玥脖颈处转了两圈,确认今日已经淡了许多才收回目光。
他看得大大方方,陆兰玥却有点不自在。
梦里段竹好像是站起来的,带来极强的压迫感,整个身躯能将自己完全笼住。
“有心事?”
段竹看陆兰玥又在发呆,有些精神不济的模样。
“昨夜没睡好?”
昨夜……陆兰玥长呼一口气,摆脱发散的思绪,在桌旁坐下。
“只是突然想我崽崽了。”
崽啊对不起,拿你当挡箭牌。
但你吃了妈妈的猫粮,这不过分吧。
陆兰玥本是随口胡来,但这一提,又不由想起当初遇见崽崽的时候,也是在微风细雨里,黄绒绒的一团,翘着小尾巴跟了自己一路。
想着小橘可爱的模样,心里真升起想念来。
这思念之意浓得要溢出来,段竹指尖微动,他想问一句那孩子爹爹呢,你还会想他吗?
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这过界之言吞了回去。
陆兰玥也没继续说下去,两人进行常规功课。
“你听见鞭炮声了吗?”
陆兰玥从书本里抬头,问段竹,她已经忍了又忍。
从前一刻钟起就响起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地,此刻声音越发大了些。
她偷偷看了段竹好几次,他好像一点没受影响,陆兰玥都怀疑是不是昨夜没睡好出了幻听。
“嗯。”
段竹应声。
“我差点以为是错觉,不过怎么有人放这么久的鞭炮?”
陆兰玥有些奇怪,鞭炮有管制,没道理这么一直放。
“安王殿下大婚。”
陆兰玥这才想起来,今日是陆锦月的婚期。
安王大婚,全城同庆。
想到这,陆兰玥不由想起陆锦月对段竹的奇怪态度。
“你——”
“你——”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
段竹:“你先说。”
陆兰玥本来是想问段竹与陆锦月之前认识吗,是否有过什么渊源。可万一这样聊下去,涉及到自己穿来的事怎么办?
心知肚明跟说破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微笑。
“没事,你想说什么。”
段竹原本想问一下亲事的细节,按理该是陆兰玥嫁去王府,陆锦月来赴这圣旨,他想知其中变化,确认一下,陆锦月是否也是重生。
可这样说下去,陆兰玥便有可能察觉到自己重生之事。
段竹看得很清楚,陆兰玥一开始就对他放心几分,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弱’,不存在危险。
若是察觉到自己重生,会远离吗?
于是他摇头。
“无事,以为你想休息会。”
两人对视一眼,看回手中的书。
脑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对方到底想问什么?
如此又照常度过上午,用过午膳后,陆兰玥便要去云中客了。
“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段竹颔首。
“路上当心。”
“自己在家,不要太想我哦~”
陆兰玥扒着门栏,探头眨了眨眼。
她心情很好的时候,就会如此,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
跟在段竹旁边的乔瓦第一次听这般直白的话,不由瞪大了眼。
段竹已经适应良好,却还是难免微愣。
眸中也有了笑意。
“好。”
陆兰玥嘴角翘了翘,撑伞迈入院中,出门上了马车往云中客去。
等人离开后,段竹才拿出一封信、以及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乔瓦。
“酉时一刻,送达此处。”
尽管乔瓦已经多次发觉,夫人在与不在的老爷有着差别,但面对这骤然淡漠疏离地语调,还是有被伤到。
院里的人可都很喜欢他呢。
段竹抬眼。
乔瓦心头一颤,连忙接过。
“是。”
他知晓段竹不喜人打扰,将茶水等物品备好,退去了偏屋。
乔瓦虽为奴籍,但奴也分品阶。
按他的身价,去寻常官家待上几年,说不定能当个管事的,在他们那一批中,就他最有天赋,功课最好。
被买下时,乔瓦满怀希望准备大展身手,等看到这院子不免有些失望,等知道家主是谁时,就成了绝望。
虽然放在以前,段家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门第,可现在,并不算是好归处。
乔瓦怀揣着信,心砰砰直跳。
要不要拆开看看,若有违禁之言,他交与官府,说不得能重获自由之身……
等乔瓦按时送信回来,段竹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人去歇息。
等入了夜,段竹才又交与他一物。
乔瓦心中悚然一惊,有种脊背发冷的感觉。
——原先那封信,竟是老爷的试探。
“等齐叔回来,找他提份银。”
乔瓦猝然抬眸,骤然明白了这后面的意思——段竹在提他的位置,从原来的小厮,成为随从。
乔瓦压着激动,恭敬地单膝下跪。
“谢老爷。”
若是自己拆了那封信——
乔瓦不敢细想,庆幸自己做了正确地选择。
乔瓦这次的信送到了裴弘厚手里。
裴弘厚三更半夜地悄悄摸到院门前,伸手去推紧闭的大门。
——身体都前倾准备侧身进了,没推开。
竟然没给我留门?
裴弘厚望着院墙,沉思。
我堂堂裴少卿怎可如贼一般?
耳边重物落地的声音将乔瓦惊醒,他如弹簧般从地上弹起来,睁大困倦的眼,以显自己并未打盹。
“裴大人?这边请。”
裴弘厚不防有人,轻咳一声,快速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才开口。
“既然有人候着,何不留门?”
“老爷这般吩咐的,堂堂裴少卿,怎可走寻常路。”
乔瓦甩说得一点不带犹豫。
裴弘厚拍掉掌心的灰,顿住,哼了一声。
乔瓦不懂,只是腰身更加低了些,做好一个路标的职责。
只是院子就这么大,一眼能瞧见燃着灯的房。
裴弘厚瞟了眼与乔瓦指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叹了口气。
这般人也能跟在段竹身边。
乔瓦等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揉眼跟上。
“大人真是好眼力。”
裴弘厚:……
“谁将你选进来的?”
乔瓦才不到十五,正是觉多的年纪,闻言将哈欠憋回去,有点得意。
“夫人。”
“那么多人,就挑中我了呢。”
裴弘厚忆起云中客见到的女子,又瞥见乔瓦偷偷掐掌心试图清醒,疼出一脸龇牙咧嘴……像是陆兰玥会挑的人。
近至屋前,乔瓦贴着门,轻声道。
“老爷,裴大人到了。”
裴弘厚可没等着人通传,直接推门进了屋。
“排场可真——”
一时噤声。
乔瓦疑惑地抬眼,便瞧着方才雄赳赳气昂昂的裴大人,面目震惊,已是红了眼。
“退下吧,今夜不用候着。”
段竹半靠着床头,显然已等候多时。
乔瓦垂首退下,房中便只余二人。
段竹抬手倒了杯茶。
“久别,仲右。”
见人似乎被水泥兜头似地浇筑在原地,段竹不得不再度出声。
“不坐下喝一杯吗?”
裴弘厚不知自己是如何坐下的,又是如何端起地茶杯,只是这水面荡得厉害。
他目光落在段竹被遮盖起来的双腿上,迟迟移不开。
“没残。”
段竹说得很云淡风轻。
裴弘厚嘴唇瘪了瘪,举杯抬袖。
眼泪吧嗒落滚落在杯中,溅起涟漪,被尽数喝了下去。
苦涩的茶由舌入心。
段竹的一声久别,此时才落了耳。
经那日大殿外一别,从隆冬大雪到春和景明,说长也算不得长,可却仿若隔着数年。
那群恣意随心、快意恩仇的少年,终究都葬在了那场大雪里。
今日还能道一声久别。
裴弘厚屏息数次,方才平了心绪。
“怎么,叫我来做什么,不是说从此与我不相识吗?”
他这是还记着最初,段竹将所有人拒之门外一事呢。
那时裴弘厚连着几日夜间悄悄出门,不仅段竹面没见到,后面还被老爹逮住,足足关了他一周。
段竹往后靠着软垫,笑得有些无奈,对着人微抬茶杯。
“是怀朗之过,裴少卿大人有大量。”
他身着寝衣,往后一靠地动作扯得领口松散,露出过分突出的锁骨,清瘦的手臂在广袖下更显贫瘠。
曾经目光灼灼的桃花眼,如今像装进了一汪看不见底的水潭,满是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