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注定的牺牲。
陆兰玥眸光一颤。
“怪不得,当时沈都史……”
当时她的感觉并没有错,沈文柏确实在段竹私自外出看腿伤一事上网开一面,后面也有照拂。
沈文柏天生少情,后越发冷心冷清,这也是原因之一。
在他还未成为左都史的时候,便被选中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又从容不迫的赴死。
他沈文柏坐上左都史的位置,本就是为了当那一个刽子手。
陆兰玥喉头哽咽。
直到段竹的手温柔覆盖上来,替她擦眼泪,她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陆兰玥拽着段竹的手,将脸埋进了他掌心,抽泣不已。
她此刻方才明白,段竹下马车的那些情绪是为何。
那些悲痛,好像借她的眼泪,流了个彻底。
“你不该……护着他。”
陆兰玥哽咽出声。
景开霁明知道段竹在查此事,一直未告知过他,甚至想痛下杀手,就是不敢去赌段竹的‘忠’。
在此刻告诉段竹真相,也绝不是因为什么良心发现——他是用段重落给段竹系上一层枷锁。
当初为了百姓,段重落宁愿担上这后果,背上这罪孽,哪怕死后都得不了清静。
若段竹若真有反心,这一切都白费了。
陆兰玥思及此,眼泪又大颗地滚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他有没有哪怕一丝……顾虑到段竹的心情。
“我不是护着他。”段竹轻柔地将陆兰玥的脸扶起,替她擦眼泪。
陆兰玥偏开头,过快的抽泣让她有些呼吸困难,脑袋轰鸣一片,喘不上气来。
段竹喉头动了动,他探身,隔着案桌,将陆兰玥抱过来置于腿间。
“乖……别哭了。”
他说着,泛红的眼眶水珠啪嗒掉落,在夜色里一闪而过了无踪迹。
月色偏移,落了两人大半身。
陆兰玥搂着段竹脖颈,憋了许久的哭声冲破喉咙,像受了最大委屈的孩童。
她只要去想段竹当时跪在殿前、关于地牢时在想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坐于轮椅接受这一切,心就像被沉入了海底般窒息。
他背着骂名只身前行这么久,得到这样的结果会不会恨?
若是作为看客,陆兰玥会敬佩段重落,可看着段竹一路过来,她又觉得他未免太狠心,要去做这无名的英雄。
陆兰玥没这么哭过,几乎每个字都融在泪水里,心疼之意浓烈得溢出来。
“你、你别……难过。”
段竹手紧了紧。
他呼吸顿了两秒,眼眸深处好像冰封的河流从源头涌动,泛红的眼尾带出微弯的弧度。
“好。”
他是真的没那么难过。
尽管从皇宫出来的他就像是行尸走肉,可掀开车帘眼里出现陆兰玥的那一刻,就像色彩浸染黑白。
这一世,不是没有活着的意义。
甚至此刻,这哭声听得他更揪心,“好了好了,明日眼睛该疼了。”
陆兰玥哭得太凶,段竹颠着腿像哄小孩儿似的,低哑的声音格外温柔。
在晃动中被人扶着脸,陆兰玥睁开被泪水糊住的眼,对上段竹的视线。
对方微仰下巴,清冷俊美的脸有温柔又无奈的笑,夜里的眸光落满澄澈的月色。
“别哭了,别哭了。”
手帕轻柔的擦过眼睛,陆兰玥抽噎了下,感受到吸回的鼻涕瞬间顿住。
——简直不敢想象段竹眼中的她是个什么模样。
刚才哭得太委屈,当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陆兰玥偏开头,拿过段竹手中的帕子,“我……自己,嗝、来。”
她要从段竹身上下去,又把他支开,“我想洗个脸。”
段竹知道陆兰玥心中所想,将她放于软塌上,自己去弄了温水来,可却不肯再将帕子再交给陆兰玥。
他伸手固住陆兰玥下颌,“别动。”
陆兰玥最终还是坐在窗前的软塌上,仰着脸感受脸帕一点点轻柔的擦过。
哭嗝还在一下接一下,心中的窒息与悲伤却好像同泪水一样被轻柔的抹去。
“新认回来的皇子,你猜是谁?”
“你这么问,我认识?”
陆兰玥看着段竹取了另一净帕靠近,又闭上眼,她思索了两秒,低声道:“脑子全是水,想不到。”
段竹听着这理直气壮里的撒娇,不禁笑了一瞬。
尽管擦净了,眼尾鼻头都还是红红的
“夜晁。”段竹说。
陆兰玥一愣,她睁开眼。
夜晁?
“是那个——”
段竹露出肯定的神色。
那个被陆兰玥救下的奴仆,拿着陆兰玥给的钱袋找上段竹,后来却不愿再跟着段竹。
陆兰玥想起当时在三亭遇到夜晁的场景,或许那个时候他便已经被苍家找到了……或许——在那之前。
陆兰玥抬眼,无声地询问。
“不确定。”段竹牵起陆兰玥的右手,从腕部到指尖仔细擦拭,“但若苍家提前找到,应当不会再让他来我身边。”
陆兰玥沉默须臾,谁能想到当初受人欺凌的奴仆,如今竟成了皇子。
“他听他们的话吗?你觉得他适合——”
适合那个位置吗?
段竹将帕子放入水盆,重新拧净,“……心思太重,太狠。他没有选择听不听的权利。”
陆兰玥见段竹转过来,伸出左手。
“此次春试的武艺考核,改在了春猎里。”段竹半垂着眸,“便是经他之口向陛下提议的。”
“什么?”陆兰玥心中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春猎跟考核场又不一样,基本上朝中达官贵人都会去,这样一来被审视的方面就更多了。
而且她记得春猎猎场是苍承安在领办。
他不可能无故提起,就是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十九日。”段竹动作顿了顿,“你界时——”
陆兰玥轻轻摇头,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答应过同他们一起……别担心,那么大场合,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他能——”
陆兰玥想起被下毒的顺安帝,噤了声。
一时竟哑然失笑,“要是有监控就好了。”
如果有监控,苍家又怎么能颠倒黑白,让顺安帝翻脸不能——除非他愿意推翻一直明君的形象,当个暴君。
但好像也过不了刑部那一快,皇帝降罪也得有个证据。
“我会小心的,嗯?”陆兰玥发觉段竹不做声,她指尖微动,挠了挠他掌心,“等他们结束后,我就跟着你好不好?”
段竹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反握住捣乱的手指,“让埃尔跟着你。”
陆兰玥点头。
桌上的灯芯跳动,她看着段竹侧身净手,“你有没有想过……登基为帝。”
段竹取了干帕,骨节分明的手指陷在青色帕子里,修长矜贵。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神色平淡,甚至轻笑了一下,“为何这么问。”
“有句老话,与其指望他人,不如自己掌握。”陆兰玥眨眼,“好吧,这我编的。”
“你们心里都装着天下人……”
陆兰玥想起广瀚海,想起许文昊,想起素未谋面的段重落,再到段竹,陆青允,甚至是她那个便宜爹。
她扯了扯唇角,“与其去拥护一个不知怎样的人,不如——”
“那你呢?”段竹转过身,他微微弯腰,抚上陆兰玥脸颊,“你要弃了我吗?”
对着这双眼睛,陆兰玥抿了抿唇。
她发过誓,不想呆在宫里——如果真的,她不知道……
“你好狠的心啊,陆青枝。”段竹低声呢喃,他手下落,点上她心脏的位置。
这眼神像是藤蔓从心底缠绕而上,陆兰玥一颗心在这绝色里疯狂乱跳,脸颊绯红。
呼吸不畅道:“我……”
“你不喜欢的,”段竹摩挲着陆兰玥的下巴,指尖顺着轻启的唇缝往里探,“我也不喜欢。”
他在陆兰玥潮湿的眼神中,低下头,吻住那殷红水润的唇。
不要把我划入你的不喜欢。
第71章
皇家春猎。
场地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圈了整个山头,卫兵站岗,幡旗猎猎作响。
主场地在山腰,正中为猎场,往南直入山林,往北搭建高观台,供人休息整装的驻扎地从三个方向排开。
陆兰玥和青竹学院的众人呆在最外围的帐篷。
他们被安排入场的时间格外早,陆兰玥搬了个小马扎看他们热身,没一会就觉得困,脑袋一点一点的。
差点从凳上摔下去的时候,被人一把扶住胳膊。
陆兰玥惊魂未定地瞪大眼,那点睡意都被吓飞了。
她目光顺着相触之处往上,宋纪善表情略冷地松开手。
“这么冷也能睡。”
“你小子。”陆兰玥缓了口气,不由笑着啧了一声,“没大没小,最近脾气挺大啊。”
宋纪善看了眼陆兰玥略显发白的唇色,微微皱眉,有几分嫌弃道。
“你在这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去那边,免得还要让人照看你。”
他说的‘那边’,指的是靠近中间的那些为达官贵人准备的帐篷。
不仅地势平坦远离风口,而且内里铺着地毯。山间早凉,还燃了暖炉,比这舒坦得不止一星半点。
宋纪善这语气好像她是个废物。
陆兰玥假装不明白他暗藏的关心,没什么表情地怼回去。
“谁说的,这不还能给宋少爷你泄气嘛。”
她说着边将歪倒的小马扎扶正,抬眸看见宋纪善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关心人都关心得这么别扭。
陆兰玥抬手捏了捏宋纪善脸颊,“你跟我弟蛮像的。”
宋纪善想躲,退了半步还是停住。
听陆兰玥这话有些不满,被掐着脸也要含糊地发声。
“谁要像他。”
陆兰玥本来是说的以前跟她同导师的师弟,看宋纪善这嫌弃的表情,纳闷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宋纪善应该是将她口中的弟弟,理解成三姨娘家的儿子了,两人也确实年岁相当。
而陆家四公子确实有点不成器,到现在陆兰玥连她这个四弟的名字都不清楚。
“你们热身完了?”陆兰玥也没再多说,没话找话。
她说着看向前方,大家已经都三三两两的散开。
宋纪善略显无语这明知故问,但还是应了声,“嗯。”
“你——”
陆兰玥话刚起头,忽然抬眸,看向宋纪善身后。
宋纪善疑惑地转身,不由眯了眯眼眸。
——是国学院的那批人,正朝他们而来。
陆兰玥他们都枯坐两个时辰之久,他们才入山,浩浩荡荡一大波人。
此时陈学官领了几名身着国学院服的学子往这边来。
陆兰玥侧头,跟不远处的许文昊对上视线,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意外。
对方没道理主动过来打招呼。
不过既然是朝这边来,许文昊和谢成益稍微整队,做了迎接之态。
陆兰玥不喜欢这种社交,站在外缘,但还是注意着场上的情况。
——怕是故意前来惹事的。
虽然听不见,但陆兰玥基本可以猜到,比如此时他们的话题就谈到了两方的学子上,主打互相夸奖。
可饶是陆兰玥带着滤镜,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自家的孩子有些落了下乘。
哪怕她舍得花钱,装束上并未亏待,但这气宇轩昂的气势,确实难弥补。
万事开头难。
陆兰玥这样安慰自己,他们能站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一边想,一边眼也不眨的盯着那些人,但似乎是她想太多,没一会陈学官就要领着人离开。
陆兰玥疑惑之余也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落到实处,就见有个青年忽然停在葛奴面前,倾身对她说了什么
这动作很快,而且对被数次放狠话的葛奴来说,并不算很特殊,陆兰玥能注意到,还是因为葛奴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
她微微凝眉,不动声色地看了葛奴好几眼,看她心不在焉与人说话的模样,打算过去问问。
“久违,陆姑娘。”
后侧方传来声音。
陆兰玥提起的脚步停住,她转头,看见了苍承安。
他为此次春猎的总负责人,不复以往的文雅装扮,一身劲装,只有手中还是摇着那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