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陶姜冻红的鼻子嘲笑:“冻成这样还要掀帘子。”
他将新的手炉扔她怀里, 将旧的拿走。
陶姜一把抓住这人的手,使劲搓了搓。
“你的手比我还冷,还嘲笑我!”
她原封不动地将他的手炉扔回去。
顾平章气笑了:“行。”
陶姜继续扒窗户上看雪了。
雪越下越大, 往上一看, 扑簌簌绵绵密密, 地上很快变白了。
街两边的御沟里种满了莲花荷花。夏天接天莲叶, 如今只剩残荷落雪。
两岸的桃树, 梨树,杏树, 李树如今还干枯着,待到春末,这些树都开满了花儿,全城都是花瓣纷飞的景象。
靠近皇宫这一片都是府衙官邸,马车依次经过枢密院,中书省。
旁边的景灵东宫里面供奉着先帝遗像,再往前他们经过大晟府,这里掌管乐律,旁边是太常寺。
到了州桥,拐过弯去,东西向大街上坐落着左藏库,再往东,就是他们家宅子了。
这宅子是前朝宰相住过的。
坐落在汴京城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跟大相国寺很近。附近商业发达,唐家金银铺啦,温州漆器杂物铺啦,遇仙酒楼啦,青鱼行市啦,全在这一片。
马车还没停稳,门口侍卫忙上前,“大人,各位大人等候已久。”
顾平章下车,伸手:“老实下来。”
陶姜看他一眼:“不用。”
她提起裙摆,摆好架势,往下一跳——
“顾平章!”
她被顾平章接住了。
顾平章将她拎到一边,淡淡道:“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上次跳下来崴脚的是谁?”
陶姜理亏,忙催促他:“不是有人找你,还不快去。”
顾平章一进门,她便上了马车,兴奋道:“快走快走!去遇仙酒楼。”
车刚起步,只听“吁——”
马车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陶姜心里一跳,车帘掀开,一个抱竹棍的少年跳上车,坐到车夫位置。
“顾剑!”陶姜喊了一声。
少年绷着脸回头:“去哪?”
陶姜讪讪,没好气道:“遇仙酒楼。”
顾剑有十八岁了,天天穿一身黑衣,陶姜怀疑是为了方便晚上飞檐走壁干坏事。
这小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她想避开的时候,偏偏又跳出来。
到了酒楼,她戴上幕离下车,警告顾剑:“不许告诉顾平章。”
顾剑冷漠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
遇仙酒楼分三层,坐满了客人,楼上楼下一片喧嚣。
陶姜在这里有一间包厢。
她坐下来,先点了一斛招牌玉液酒。
顾剑抱着竹棍站在临街窗前,听她点酒,看过来。
陶姜笑眯眯道:“你要不要来一杯?一般人我还不舍得呢。”
顾剑:“不要。”
说完扭头看窗外了。
这小子如今长大了,长高了,也生了一张俊脸。就是老板着脸,小古董一个,无趣得紧。
“你这样子,讨不到媳妇的哟。”
顾剑不理她。
陶姜自讨没趣,刚好隔壁来人,听见他们议论的话题,她立时来了精神。
一道男声说:“吴国公府抄家,抄出的黄金比宫里头还多。他们府上比先帝还富!说什么吴家乃第一皇商,富甲天下,哪比得上吴国公府。”
“吴国公老当益壮,后院里上百妾室,个个如花似玉,诸位可还记得满月楼、天香楼的头牌?当年我们都奇怪,她们挂牌那日到底被何人买去了,如今真相大白,原来在吴国公府!”
“还叫什么吴国公,如今全都是罪人,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
“哎你们说圣上会怎么判?这些年吴国公府已经收敛许多,没想到还是被圣上抄家了。”
“这事是顾大人带头,依我看——”
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
陶姜的酒量总算好了一些,遇仙酒楼的玉液酒入口绵软,浓香醇厚,后味甘甜。
她存了一坛二十年份的,每次来都喝几杯。
这才是好酒嘛,跟那些辣嘴的假酒不一样。
吴国公府之事,还得从魏王入京后说起。
当时新帝登基才一年,新年号都没有捂热。
魏王以勤王之名入宫,次日便传出新帝失踪的消息。
魏王处死了很多人,新帝宋景辉下落不明,不能算驾崩,不能举行大丧。
国不可无君,高压手段下,群臣一致恳求魏王宋彧登基。
当时宋景辉后宫的妃子没有子嗣,孙皇后放她们出宫嫁人。
而孙皇后被妥善安置,住在西华门的静心宫。
名为休养生息,实为□□。
魏王登基后,改年号为嘉平。
当时吴国公府手中尚有军权,突然的改朝换代打了孙党一个措手不及,孙皇后被幽禁后,他们立即收敛,抓不到一丝把柄。
宋彧登基不久,北方蛮族趁朝中不稳,联合羌族南下,更不是处置吴国公的好时机。
他御驾亲征,将太子留在后方。
魏王是个很能打仗的皇帝,脾气也很大。
他誓要将蛮人驱赶至黄河以北,叫他们称臣纳贡。
这几年打了几十场仗,今冬,清平关大捷,蛮人投降称臣。
侵扰大业百年的蛮族,终于投降了!
战事一结束,皇帝立即命太子和顾平章将吴国公府下狱。
这几年顾平章一路从翰林院修攥,到户部员外郎,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可谓平步青云。
先帝奢侈享乐,国库空虚,皇帝打仗这几年军饷、粮草,后方补给,全是顾平章想办法。
陶姜知道他一直在搜集吴国公府罪证。
今年底,轰轰烈烈的吴国公府抄家案,持续了一个多月。
孙家人全都下狱,如今还在牢里。
皇帝还在行军路上,过几日便要到京师。
大家都在猜吴国公府要怎么判。
是流放,还是砍头?
这位皇帝的心思,猜不准。
当年消失在宫里的新帝,至今没有消息,民间私底下猜什么的都有。
她喝了没几杯,又听见右边包厢门打开,小二领着客人进门,“金大人,您请!”
她一顿,抬头。
顾剑听见,也回头看她。
陶姜不再听那边说吴国公府的,支起耳朵开始听这边动静。
但这边静悄悄的,小二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似乎又有人推门进去。
还是没有人说话。
陶姜纳了闷了。
顾剑嗤笑一声。
陶姜掐了他一把。
她靠到屏风上,想听得清楚一些。
二人压低了声音,跟左边比起来,简直听不见一点。
突然,隐隐约约听见她自己的名字。
陶姜不由紧紧贴上去。
顾剑嘴角抽抽,“小心——”
话音刚落,噼里啪啦一阵响,屏风整片倒下,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随着屏风扑到地上,简直摔了个狗吃屎。
她忙看向屋中。
看清坐着的是谁,她头皮发麻。
“顾,顾平章?!”
这怎么可能。
她再抬头看另一位。
两人气氛紧张,不知在谈何事。
她的出现显然出乎二人意料。
金溪云立即站了起来,“夫人,有没有事?”
顾平章看着她,好整以暇地坐着,声音不紧不慢,有股嘲讽劲儿:“这是在做什么?”
陶姜忙爬起来,冲金溪云笑:“我没事,没事!我瞧这屏风别致,就站那看屏风呢,谁料它倒了,吓我一跳!”
“顾平章,你为何在这里?府上那些人都打发走啦?”
她一边说,一边坐金溪云对面,冲他一笑:“金大人。”
金溪云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担任大理寺右寺丞一职,是大理寺卿的左膀右臂。
金溪云拱手:“顾夫人。”
陶姜看了碍眼的顾平章一眼。
顾平章:“酒楼迎八方客,我在这里,与你在这里,原因是一样的。”
陶姜感觉他话里夹枪带棒,她有些生气。
但一看到对面的金溪云,压下了情绪。
“我刚才听见你们谈及我的名字。”
金溪云张口,清隽的脸上有些惭愧:“抱歉,寸心失礼,不该议论夫人。”
顾平章慢悠悠啜茶。
“说我什么呢?”
“没什么。”顾平章按下不提。
他不高兴。
金溪云看他二人似是有话要说,起身告辞:“顾大人,夫人,寸心告辞。”
陶姜挥手:“再见!”
门沉闷地关上,隔壁谈论吴国公府那帮人开始谈论顾平章。
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你喝酒了?”
“才一斛。”
顾剑到门外守着。
陶姜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气饮尽。
“顾魏陶姜,父母之姓而来?”顾平章慢悠悠说着,视线落在陶姜脸上。
陶姜去拿茶壶,顾平章摁住她,淡淡道:“你娘,姓吴,并非姜。”
陶姜以为他们说什么,原来是这个。
“金大人跟你说了这个?我骗他的。”
“陶姜。”顾平章如今位高权重,陶姜见过那些官员对他毕恭毕敬,很敬畏他。
但这人没发过火,不冷不热的,陶姜就并不很怕他。
她这人,说实话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
“干嘛?”她咬着桃花糕抬头。她就不承认。
顾平章气息有点冷。
陶姜还有话跟金溪云说呢,被他打断了。下次不知何时能碰见。
最近在外碰上顾平章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她哪有机会跟金溪云培养感情嘛。
五年前听到金溪云要考科举,她还道书中没有这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此人字寸心,金溪云便是金寸心。
书里,他才是那一年的状元,比顾平章早了好几年。
后来顾平章病死,大业国破,百官出逃,是他以文弱书生之躯,带领城民,坚守汴京三月不降,最终弹尽粮绝,被蛮人万箭穿心,死在城门楼上。
死后枭首悬挂城门。
连一具全尸都没有。
看书的时候,顾平章和金寸心死时,她哭得稀里哗啦的。
顾平章要说什么,话还未出口,门外响起敲门声。
轻轻地敲。
“顾大人,小女庭湘,有事拜见。”
陶姜挑眉,哟。
顾平章视线在她兴奋的表情上掠过,脸色变冷。
陶姜做了个鬼脸。
“请进。”她道。
自吴国公府下狱以来,顾平章与孟庭湘经常遇到。
外边都有传言了。
前年陶姜随顾平章出席宫里的中秋宴后,顾夫人美貌的消息便长了翅膀飞遍了全城。
她的容貌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泗水神女,堪比西施。
提起顾夫人,大家便想起了她的美貌,每日有许多人偷偷等在顾府附近,就为了看一眼顾夫人到底有多美。
当然,都被顾平章派人抓起来了。
孟庭湘乃是京城第一美女,才貌双全,众人常见她与顾平章说话,一来二去便有了传言。
与孟庭湘比起来,陶姜出身乡土,除了美貌,实在无法与孟小娘子相比。
如今很多传言,都在猜顾大人什么时候娶孟氏女。
顾平章是太子和太孙的老师,皇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女子才能匹配他的身份。
陶姜在心里暗骂顾平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就能跟孟庭湘说话,她想找金溪云说两句还要被顾剑盯着。
顾剑也是个小兔崽子,白瞎了她那么多糖醋排骨。
孟庭湘穿着湘妃色衣衫,外披大氅,毛领雪白,衬得她明艳端庄。
她看见陶姜,视线微微一顿,继而上前:“顾大人。顾夫人。”
陶姜实在喜欢她的声音,真婉转到了骨子里。
是那种,一听,便让人骨头发软的声音。
“顾大人,方才庭湘进门,恰好看见大人上楼,正好这几日有一处学问不解,大着胆子前来讨教,不知大人与夫人在此,多有打扰,还请大人和夫人原谅小女无状。”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没事没事。”陶姜挥手。
这声音,哇!她眼睛都亮了。
多说,她爱听。
顾平章平日里待遇也太好了吧,她都要嫉妒了。
顾平章视线从她激动的小脸上掠过,冷漠:“讲。”
丫头替孟庭湘解了大氅,她坐到陶姜身边,轻声道:“《孟子》中有一则话,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