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盼开着车不敢分神,可脑海中那些与江丞昱有关的片段,还是会在每个等灯的碎片时间冒了出来。
她能在江丞昱面前粉饰太平地演作没事人,却无法真正意义上地说服自己。
一路的心不在焉,等她到了自己家楼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忘了送姜且回家。
尹盼正犹豫着怎么开口,解释眼前棘手的问题。
倒是身边的姜且还沉浸在伤感中,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异样,一咬牙地把自己心里话袒露个遍。
“那那那那……我和你坦白吧,我其实也没有很想成为一个好的经纪人,我就是……想在随便哪个行业干出点什么成绩,告诉姜家那些人我姜且的人生不是只有联姻这一条路可走。”
她心一横:“你骂我吧,明明什么都不会还拉你下水。”
“姜且,我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你名字挺有意思的,有典故吗?”尹盼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地点着,看似扯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啊……”
姜且的关注点,彻底被尹盼的话带了去。
姜家是做生意的,却不是江家那种只手遮天的大买卖,只是经营着小本买卖,占了几分运气成分在才能脱颖而出地发展起来。从姜且有记忆以来,姜家就在走下坡路,俗话说的“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在姜家企业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爸爸姜至臻从林思悦怀胎到生下姜且的近十个月里,露面不超过三次。甚至林思悦生产日的当天,姜至臻都彻夜在公司忙着业务,连看一眼都没来。
外人只知道姜至臻老年得女,宠她宠得不得了。
他们也只当姜且是个深闺之中的小公主,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担着家业重任,而她只需无忧无虑地做个大小姐就好。
却不知道姜且从小到大收到的教育,都是为了将她雕琢成富商豪门最喜欢的儿媳模样。
当年,林思悦捧着才咕咕坠地的女儿,在姜至臻书房门口等了三个小时,才换来姜至臻的匆匆一面。
“老姜,咱们的女儿,该叫什么名字好呀?”
换来的只有姜至臻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紧蹙的眉头中只有敷衍:“哪还有心思取名字啊,现在这生活能苟且活下去,就够了。”
于是她有了“姜且”这个名字。
姜家给她的人设是高枕无忧,年轻时是富家大小姐,以后做安稳的富家阔太太。
不仅她一生无忧,也能保姜家安稳。
她不屈,也不愿服。所以成年了以后,姜且七七八八地将所有能考的证都考了个遍,就为了能脱离身后最温暖的禁锢。
“这名字,挺好听的。”姜且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我后来,自己给自己想了个名字的新故事,《诗经》里有一句,‘姜且芷兮,绿纡蕙’。对外我可是都这么解释的。”
她想成为《诗经》里的“姜且”。
尹盼听完了她的故事,眼神多了几分的若有所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声音淡淡想起,像是乡野里屋上烟囱里袅袅的炊烟几缕,风一吹,便轻轻地散了去。
“这个名字,很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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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盼几经周折地送了姜且一趟,才返回自己的家。
她出了一趟差回来,家里已然少了些生机,窗台上尹盼养的几盆绿植已然有了些枯萎的迹象。她一个人独居惯了,这些花花草草都跟着她遭了殃。
她换了睡衣,又卸了妆,便立刻到了阳台,拿着喷水壶开始给这群小家伙们浇起了水。
乌黑的长发从尹盼的肩上轻轻落下几缕,被晚风带起时,为她一副颇有攻击性美艳的皮囊多捎去了多几分的温柔。她眼睑微垂,视线轻落在绿植的叶脉上,眸光也是柔情百态。
末了,见花花草草在自己指尖下重现了些生意,尹盼嘴角也舒开了些。
她嘴角下其实有两个淡淡的小梨涡,只有在发于内心而笑的时候,才看得明显。
“日子要是能这样慢慢地过,该多好啊——”
尹盼将手中握着的喷壶放回台子上,整个人软如无骨地瘫靠在了墙边,微仰起下颌,正是能望向夜空中群星的角度。
精神一放松下来,疲惫感就彻底涌了上来,尹盼瞬而觉得整个人都酸楚不堪。
这一趟的沽城下来,她更加地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江丞昱了。
毫无疑问,江丞昱对她“恶语相向”的那些话,都并不属实。
嘴是长在尹盼身上,但她却一点儿为自己辩解的话也不想说给江丞昱听。
尹盼双指夹上盆栽中的一叶枯黄,轻微用力一掐:“我自己的事,和他江丞昱有什么关系。”
整个人的思绪一放空下来,近几日的事件碎片就在头脑中横空直撞地乱撞,有一搭没一搭地惹她思考。
尹盼无端地想起姜且解释自己名字时的热忱模样。
她的名字,也有故事。
或者说根本不算故事,是个美好憧憬,只是无关于她。
记忆中她生父尹峥的身影已然模糊,尹盼不记得他的面容样貌、也不记得他的行为习惯。
尹峥待她不算好,严苛刁钻,总是摆着一副黑脸,像是尹盼的出生就是这个世界给他最大的报应。
尹盼的记忆中,他最和蔼亲近的一次是,在公园树荫下,用叶子蘸上雨后留积的水,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她的名字。
“爸爸,幼儿园的同学都管我叫‘盼盼’,和零食一个名儿,我不喜欢!”小孩子刚学会了自己名字的写法,立马转过头奶气十足地瓮声撒娇。
尹峥只蹲下身,抬手抚顺着女儿的双马尾辫:“宝贝乖,这个名字好听,寓意也好。”
他视线落在尹盼身上,却更像透过她看着其他的憧憬,那是尹峥唯一一次对她展出笑脸。
他说:“盼字多好听啊,有了我们盼盼,爸爸能早日盼到个大胖儿子喽。”
尹峥将尹盼高高托起,大大地转了一圈。
才四岁的小孩子,还不懂什么“重男轻女”,只是明明被父亲抱在怀里时,总是莫名地觉得两人的距离离得很远很远。
在那个家,尹盼从来没有感受过被疼爱的滋味。
拿了多高的分数回家,只会换来尹峥的一句“女孩子家家的,这些有啥用啊”;她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里,每个深夜,尹盼总是伴着隔壁主卧里为了圆梦而奋战的声响入睡。
她明明一个大活人在家里,却像是个隐形的影子似的。
久而久之,她一看见自己的名字就想起父母那副看她可憎的嘴脸,她便越来越地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两人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尹盼的母亲成荣怀了二胎。
两人托了好几层关系打听到了B超显示是个男孩,正在喜气头上呢——
却不想天不遂人愿,两人正兴高采烈地走出医院,出门过马路时,横空一个货车冲来,将两人的生命双双夺去。
她在福利院度过了几年的初中时光。
最后,被江恒宇收养。说是“收养”,但其实江恒宇从未办理过相关手续,她充其量算是寄居在江家而已。
思绪到了这,尹盼忽而浑身被悚意笼住。
双腿软绵发酸,尹盼瞬间脱力地滑坐到了地上,冰凉的地板贴上她裸.露的肌肤。
她全然不顾,双目空洞地继续盯着远处夜幕中的星子。
被江家收养,她以为她寻到了人生的光。
其实,那是另一个深渊,羁押恶魔的无底深渊。
第19章 「永远不会有万家灯火」
那恶魔的名字,便为江恒宇。
住进江家的第一天,她换上了新的校服,新的书包,踏进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
尹盼以为这辈子的苦事,都过去了。
住进江家的第二天,她被介绍给了所有与江家交好的叔叔阿姨,认识了一群年龄相近的新朋友。
尹盼以为她就这样迎来了崭新的生活。
住进江家的第三天……
她被江恒宇逼进了江家的地下室,逼仄的空间里混杂着刺鼻的酒味和男人的体味,直冲她而来。
住进江家的第四天,尹盼没去学校。
因为身上被殴打的青紫淤伤遍布身上各处,她一动浑身就撕扯着疼。
再之后,每次只要江恒宇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或是他出去应酬喝了酒,回来都不免对她一顿拳打脚踢。
她的生活,重新被笼上黑暗,是无边无际的无光。
每天的轮回往复,尹盼为自己编织上厚厚的壳,眼里流转的光淡了,脸上明媚的笑也少了,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也拒绝所有人的善意。
她是高岭上的格桑,却是自己一步步地将自己封于水泥高台。
记忆里她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个泥泞雨夜。
从江恒宇的只言片语中,尹盼大概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全貌。江恒宇和江家大哥江恒柏争江家一家子公司的管理权,兄弟反目,在江老爷子面前闹得不可开交,江恒宇用了的手段被江恒柏泄了个遍。
最终只落得,在江家掌权人面前丢了脸面,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拿到的结果。
心底的怒火憋得有多迅猛,自然不用多说,落在尹盼软嫩皮肤上的拳脚更是下着死手。
在某个瞬间,尹盼甚至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好在万物都有缝隙,那便是光能渗进的方向。
她被江恒宇扯着头发地丢出家门,尹盼下意识地用伤痕累累的双臂紧紧环住早已疼得没了知觉的双腿,雨水倾盆而落下,淅沥地淌过她清朗的侧脸,渗进唇隙。
尹盼舌尖微微而触,在味蕾上弥漫而开的丝丝血腥。
科学研究表明,人会选择性地遗忘掉那些令自己极度痛苦与煎熬的记忆。
那天对于尹盼而言,是人生短短二十几年最黑暗的一天,但她没敢忘了那天,或许是因为——
第一次见江丞昱,也是在那天。
他在漆黑无光的夜色里踏月而来,皎洁似银两的月光落在江丞昱宽阔的肩头。月光是冷,可与他那双寡然清凛的眼睛相比之下,那月色都多了几分炽热的温度。
尹盼初次见他时,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浑身伤的痛楚也短暂地感觉得到。
他生得一副一眼惊艳的皮囊,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多情却薄凉,似是有种能摄人魂魄的炯然。
江丞昱蹲身在她面前,尹盼自然微微仰起头地看她。
他动作很轻,将手中墨黑色的雨伞微微向她前倾了些,挡去尹盼头顶上的倾落雨丝,自己却湿了一大片的后背。
尹盼看他看得入了迷,嘴角不自觉地揣上了弧度,若隐若现的两个小梨涡,盈盈笑意。
“我是不是死了啊,”她苦笑,“天堂派来接我的人,还挺帅。”
江丞昱没应她,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兰花,递至尹盼面前。
兰花的花瓣被折得有几分的破损,轻扫过尹盼的鼻尖,惹她一阵痒意,她再度抬眸,透过淡黄色话多的虚影,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江丞昱的眉眼。
他的出现,是捎着兰花香的。
尹盼愣愣地抬手去接,指尖不小心与他相触,是他的体温。是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境、不是死后,不是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的人间。
“后院采的兰花,”他开口,没带任何温度地,“兰香,能安神。”
“你是?”
尹盼单手接过花,如视珍宝般地紧握手中,他说的话她不怎么信,可凑近去闻时,莫名觉得心绪平缓了些。
江丞昱视线淡淡落在她身上的伤,打横将她抱起。
慌乱动作之中,尹盼下意识地接过了他手里的伞,也撞进了他宽厚的臂膀中,她没敢看男人的眼睛,视线只好紧紧锁在鹅黄色的花瓣上。
“我是江丞昱,按理说,是你的哥哥。”
男人的声音也清清淡淡的,和他线条锋利侧脸出乎意料地相配。
尹盼悄悄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乖乖地甜腻着嗓子道:“哥哥好。”
走到江家大门的距离不远,他却抱着她走了很久,步子缓缓的,像是怕动作幅度过大而撕扯到她身上的伤似的。
也给了尹盼时间反应过味,她又一次讪讪开口:“那个……我叫尹盼。”
鬼使神差地,那些从未和任何人袒露的心迹都悄悄从嘴边溜了出来。
“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女孩的声音因为身体冷而微微发颤,糯糯的嗓音却是坚定异常,“哥哥,你能别这么叫我吗?”
没想到看起来冷酷寡言的大哥哥,居然接了她的话。
“听说你是立秋那天生日,以后叫你阿秋。”
不是商量的口吻,像是他单方面地就敲定了,但语气又偏有几分的宠溺。
或许是江丞昱的怀抱太过温煦,让她沉醉于中,尹盼没觉得哪里被冒犯,只说:“好。”
十六岁那年,她终于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昵名。尹盼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全不顾浑身的伤痛,将揽着江丞昱的双手更加的套紧了些。
她喜欢这个只一面之缘的哥哥。
她,好像找到家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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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如约到了《关山北》的庆功宴上。
尹盼自知在娱乐圈的地位每况愈下,便让服装师选了件简单低调的裙子。
她对着镜子里打量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拖地礼裙,白色的绸缎贴身勾画着身子的曲线,抹胸的设计又更突出了脖颈处珍珠项链的颗颗晶莹,简单又不失英贵。
“还不错嘛,”对换了风格的自己很是满意,尹盼微微点着头,“还是光彩夺目的大明星。”
丝毫看出落魄。
尹盼回身,推门离开自己的休息室。
《关山北》是她出道以来演的第一部 电影,合作的是冯嘉导演的制作班底,冯嘉导演是拍文艺片出身,前几年电影行业不景气,他半路出走去拍了好几年的商业片,手头攒够了启动资金,第一时间地带着打磨了三年的剧本,再次执导文艺片。
当初,他也是力排众议敲定了尹盼这个荧屏新人。
尹盼拿到女主角后,更是陷入了网络的舆论中心,嘲讽她长相不够大气,承不起电影院荧幕的人数不胜数。
就是这样不被看好的两人,创下了文艺片史上的记录,电影上映后观众反响良好,不过一周的时间就拿下了5亿的票房,取下文艺片界的票房桂冠,观众的评分更是高达9.0的高分。
两人可所谓是一起共过苦,也同了甘。
《关山北》下映当天,尹盼便受沈季青的邀约登上了那艘船,冯导放言一定要等到他的女主角,否则庆功宴就是不完美的。
一来二去,这庆功宴就这样一拖再拖地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