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望公子相询一番,成与不成,老夫皆不胜感激。”
他打了个手势,便有下仆抬着一口大箱子而来,一人掀开盖子,只见箱中码放整整齐齐地书本字画,皆是孤本真迹,这番心意不可谓不重。
“黑风堂一事老夫应下了。”
这才是他真正想交换的东西,不以情势相逼,不以重礼相诱,只以诚心相求,身为家主,无外乎子弟前程,家族兴旺,缘何十年纨绔,一朝脱胎换骨,他想不通,那位夫人尚可抬手一掷千金,他也可以自断一臂。
薄薄的几页纸,记载赵府二十年,更有长春学堂一事,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1],他翻阅数遍,深觉如此。
赵氏子能做得,他张家子也能做得。
赵在凌默了默,母亲令他敬仰,如今声名远播,更令旁人敬仰,他心下叹息,有些骄傲又有几分羞愧,如今出门在外,却仍得母亲庇护,他实在无能,当更努力追随母亲脚步,不堕母亲威名才行。
“我且问一问。”
他只这么说着,母亲的心意不会因人而动摇,任何人都不能勉强,他也更不会以自身相挟,当场便提着袖子亲笔写就一封信件,将平州一事细细道来,未有丝毫隐瞒。
张原守礼地避至一旁,没有查看信件,眼见信鸽飞出,他再次郑重行礼。
“多谢赵公子。”
“无须多礼。”
两人客客气气地又叙了会话,赵在凌这才告辞,分明基本是按他设想所来,但为什么心中却有些烦闷。
母亲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但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2]
于是他一路绷着脸走着,连身后跟了人都没发觉,长谨倒是瞧见了,只是赵在凌这副模样他也没出言打扰。
齐雪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见他负手前行,也没个方向,她脚步轻快,轻声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3]”
“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临财毋茍得,临难毋茍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4]
赵在凌下意识接道,而后他猛然惊醒,向后看去,齐雪竹上前一步,忽然伸手拉住他袖口,笑道:“我也会了。”
“你!”
赵在凌脸上发烫,不住向后缩:“长谨长谨!”
得到命令后长谨上前来,毫不留情一个手刀下去,齐雪竹松开手,反手抵住长谨,同时一掌毫不留情打向他腰间,长谨躲闪开来,两人立时分开,剑拔弩张。
“见你这副模样,莫非张家为难你了?你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赵在凌拍拍袖口,闷声道:“并非如此。”
“那却是如何?”
“咳咳。”
他转过脸去,竭力保持镇静:“已然谈妥了,动手吧。”
“谨遵公子吩咐。”
她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形如小厮,偏生出口的话又直白得很:“今儿个就掀了他家堂子去。”
赵在凌压下翘起的嘴角,打开折扇乱摇着:“到时自来寻我。”
“客栈三楼一号房,左首第一间,我记下了。”
“?”
赵在凌惊讶:“你尾随我?”
齐雪竹:“行军第一,探查前情。”
“……”
赵在凌不欲多说,他拱了拱手,快步走开,他实在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
“你以前有没有过相好啊?”
话音刚落,赵在凌便大惊失色,他急忙跑过来,虚虚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左右环视一圈,见无人瞧来,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压低声音:“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话?!”
齐雪竹眨眨眼,眼波流转,向前倾了倾,赵在凌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放下手,他气急败坏:“你到底想做什么?”
“真没有相好啊?”
“没有没有!”
“哦——”她拉长了声音,又说道:“那你做我的相好吧。”
“!”
赵在凌当场愣住,片刻后他脸上彻底红透了,连脖子都透着股红,他飞快躲到长谨背后,只从肩头露出个发冠来,齐雪竹踮起脚望去:“行不行啊?”
“你……我……素昧平生,此话此话不妥。”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一面说一面抓着长谨后退。长谨迫于无奈挡在他前面,只得跟着慢慢后退而行。
齐雪竹并不放过他,她向来直来直去,不喜迂回啰嗦,看上了就是看上了。
“那要如何你才肯从?”
“……”
赵在凌咬牙:“宁死不从。”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又连连改口道:“不对,是你我无缘。”
“你们读书人都喜欢文雅的,我也学着文雅了,不行吗?”
齐雪竹歪了歪头,有些疑惑。
“姑娘还请快快回去吧。”
齐雪竹又跟进一步:“那我只能下黑手了。”
“这……岂可勉强呢。”
赵在凌想了想,问道:“在下学识浅薄,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还望姑娘莫怪。”
“我的大事由我做主,也可随你同见夫人,夫人通情达理,我好生说道即可。”
“……”
赵在凌:“在下功不成名不就,未到成家之时。”
“我有大寨子,也是堂主,已到成家之时。”
赵在凌叹气,他稍稍站直,露出一双黑亮眼眸:“情爱一事你情我愿,可是你我并无……并无……”
剩下的话他委实说不出口,支支吾吾的。
齐雪竹挑眉:“我心悦你啊。”
“!”
赵在凌艰难道:“在下一无是处。”
“其一,俊俏;
其二,有勇有谋,早有准备;
其三,不轻视于我,不看轻家世;
其四,说到做到,具有信义;
其五,以诚为本,经营善事,善待手下之人;
其六……”
她停住脚步,一一掰扯,神色认真,数着他桩桩优点,赵在凌有些怔然,他站起身,像是自语:“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5]
“此为何意?”
齐雪竹顿住:“这是你刚才说的。”
“姑娘仅知我之善,而善非我。”
“可我愿意同你一起,你也不知我善恶。”
赵在凌失笑,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一人善恶己尚难明,情之一字不可如此轻率。
齐雪竹这次没有再追上去,她握紧手。
“行事看人,在善在德,其六,君子重之以礼。”
作者有话说:
[1]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出自《大学》
[2] 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出自《礼记》
[3]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出自《礼记》
[4] 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临财毋茍得,临难毋茍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出自《礼记》
[5]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出自《礼记》
第41章
◎铲平黑堂◎
打点好张家后, 赵在凌深夜来到瓦林堂,他在门外徘徊两圈,这才一咬牙迈步进了堂, 他特意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方便行事。
只是等到他进去了后才发现这院里竟是灯火通明,毫不避讳, 正中一张大椅, 齐恒正端坐于首,两旁各有五张椅子,他甫一进来,便有人给他添了张椅子, 一瞬间众人齐齐看来,他顿了顿, 硬着头皮坐下了。
对面正坐着齐雪竹,向他眨了眨眼。
赵在凌环视一圈,堂内男女老少俱在, 皆是干练模样,气势沉稳,目光炯炯有神,唯有他一身夜行衣, 比匪徒更像匪徒。
“咳咳。”
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色道:“见过诸位。”
“好个俊俏的儿郎。”
老妪出声道,她头发花白, 却依然在列,可谓辈分最长, 起了个话头, 众人这才说起黑风堂一事。
“直接打进去就行了。”
王胜大大咧咧:“弱不禁风的东西, 三拳两脚就趴下了。”
“总得占理,多捞点好处,这才够兄弟们跑一趟。”
“……”
赵在凌听了片刻,不禁出言道:“诸位不妨清算往年损失,一并讨回,家底崩散,想来也是树倒猢狲散。”
他清润的嗓音夹在这一片嘈杂中实在显得有些低微,但大家耳力不凡,也略静了静,听他一言。
齐雪竹:“正是,我已准备好账本了,合计九万三千一百二十两。”
“这么多!”
众人咂舌,感慨万千。
“那就狠狠地搜刮那佘大个一场,没了银钱,弟兄们都没法过日子,看谁还跟着黑风堂。”
“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如今也轮到我们抢一抢生意了。”
“……”
一时摩拳擦掌,气氛火热,瓦林堂商量着哪些人带队,从何面入手,将黑风堂包围严实,势必一网打尽。
他们说得兴起,但赵在凌却是倍感压力,只因那从上方投来的灼灼目光,实在令人无法忽视,他迎着那视线看去,齐恒正仔细端详着他。
这目光如有实质,隐含敌意,又似刀锋,要将他里里外外看穿,好看清他骨子里是白是红,赵在凌不明所以,但毕竟是大当家的,他眼神沉静,客客气气地对视半晌,等着齐恒出言。
但令人意外的是,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什么,可谓惜字如金,就像只是来看他一场,最后齐恒收回视线,只沉声说了句:“好。”
“噌——”
堂内众人豁然站起,赵在凌也跟着站直了,坐下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站着了便一下发觉了,这几位当家,皆是身量高挑,男丁们更是体魄强健,女子也是身姿矫健,并不娇弱,唯有赵在凌显得些许瘦弱,夹在众人间,几要被淹没。
“弟兄们!”
“动手!”
一行人又齐齐向外走去,步子迈地大,脚下生风,一人一把兵器,或是长棍或是大刀短匕首,便是那位老妪也是拄着厚重的拐棍,敲在地上发出声声钝响。
“一会你可得躲好了。”
齐雪竹悄悄凑过来对他说,赵在凌看去,只见她也抄了把大刀,同她这纤细体型格外不符,他一时心下复杂,只点了点头。
合着就他不通武艺了。
但他还有长谨在,长谨默不作声地跟随在他旁边,他气息沉稳,倒也让人多瞧上两眼。
身后无数好手跟随,点燃火把,浩浩荡荡地直奔黑风堂,毫不拖沓,办事利落,两旁百姓们探头看了看,便立时缩了回去,只紧紧地闭上门,没回家的也一溜烟跑回去,再不敢在外晃荡。
这两家要出大事了!
“砰——”
瓦林堂堂主们率先走出,王胜一脚便踹飞黑风堂大门,喝道:“你堂私吞我家货物,还不速速交还?!”
那管事的也带着人出来,同他对峙,高声道:“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
“分明是你瓦林堂借机生事,在这深更半夜坏我门堂,简直岂有此理!”
“……”
齐恒走出,扫视一圈:“让佘风出来见我。”
瓦林堂管事:“原来是大当家的,莫非大当家的铁了心要同我黑风堂撕破脸不成?”
“佘风何在!”
他大吼一声,黑风堂内却寂然无声。
几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妙。
这么大动静竟还未见黑风堂大当家佘风,这厮定然是跑了!滑不溜秋又狡诈无比,实在可憎!
“追——!”
一部分当即撤走,向着山林而去,齐雪竹也转身跑去,赵在凌心下一沉,索性追了上去。
老妪连同另外几个堂主包围住黑风堂,不由分说地打了进来,那管事连同小部分人手被尽数扣押,他们推开一扇扇房门,可那里面早已是空空如也,更不见货物!
老妪拄着拐杖来到管事面前,冷笑道:“你倒是忠心,却不知佘风是个黑心肝的。”
管事只嚷嚷道:“老妇也敢多舌。”
“啪——”
一女子自后而出,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了过去,不客气道:“嘴巴放干净点。”
“呸——”
管事的脸一歪,啐了口。
“再多说一个字,我撕了你的嘴。”
不多时,黑风堂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佘风踪影,瓦林堂的人手搬出数张椅子,老妪和女子一齐坐下,守在黑风堂内。
“老四家的,且等着吧。”
山林中更是漆黑,耳边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何等生物潜藏于内,瓦林堂的人皆身手不凡,步履矫健,树丛茂盛,他们也是如履平地,赵在凌勉强跟在后面,看着前头晃荡跳跃的火把光亮。
片刻后,便有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一行人的怒吼声也远远传来。
“给爷拿命来——”
赵在凌心口一跳,再顾不得许多,急急爬上山,无数人影战至一块,他竭力辨认也无从看清。
“哐当——”
刀光雪亮,拳脚相加。
长谨护卫于侧:“二公子,先下山吧。”
“齐姑娘——”
“齐雪竹——”
赵在凌试探着喊了两声,却没人应答,而后那火光倏然熄灭,再看不清旁的,他下意识后退开来:“回去吧。”
“嘭——”
一声闷响传来,长谨一脚踹飞这袭来的人,神色狠厉,空手夺过打来的棍子,反手横扫而出,只听得痛呼声连连,赵在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不敢声张。
他就不应该跟着上山,那群人跑地也忒快了,但是不跟来又恐事情有变,斩草除根,做了就要做彻底。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下去等一宿了,委实无奈。
所幸他还坚持跑步,尚有几分气力,只是走着走着,人影摇晃,他皱着眉喊了喊:“长谨?”
他原地不动,四下张望,竟一个人影也没瞧见了!
赵在凌揉了揉眼睛,却摸到一脸湿漉漉,这山里什么时候起了雾?
现下又是什么时辰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呼唤着:“长谨——”
仍是无人回应。
赵在凌沉下心去,压下惊慌,他摸索着左右,寻找能暂时藏身的地方,他对平州不熟,对山林更不熟悉,若是胡乱走动,只会白白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