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白日里,长谨自会带着人来寻他。
于是他走到一处坡道下,勉强有个小洞,他抱着膝盖缩了进去,睁大眼等着人来寻他,夜里太凉,不可睡着以免受了风寒,他又脱下外袍,自个给自个盖上了。
长谨击飞数人后,陡然惊觉再没听见公子的声响了。
他立刻回头看去,哪还有赵在凌的身影?他再顾不得许多,只四下查找一番,凡是向他出手的人皆被他一棍子重重打晕,可是还是没发现赵在凌的踪迹。
“公子——”
他焦急地喊了喊,也没听见动静,这混乱的场面下,谁还分得清谁是谁。找寻半晌无果后,他当机立断往前走去,瓦林堂和黑风堂的交战也已入尾声,一人正被五花大绑,地上是成堆的箱子银子,散落一地。
“齐姑娘,可瞧见我家公子了?”
长谨先问齐雪竹,因着多少算个熟面孔。
齐雪竹惊讶道:“他不是在黑风堂里吗?”
而后她反应过来,当即变了脸色:“赵在凌不见了?”
齐雪竹立刻跑到齐恒跟前,扯着他的衣领附耳低语,齐恒眉头一挑,点了数十好手:“现在就去找。”
他们暂时没有声张,只留下齐雪竹和王胜留在山上,其余人先押着黑风堂的人下山,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齐雪竹燃起火把,指着一头说:“二叔,我去这头,你去那头。”
“得嘞。”
“赵在凌——”
“赵在凌——”
齐雪竹一行人散落开来,一片片地搜索着,倒还抓了几个黑风堂的漏网之鱼,当场被押下山去,她不住寻找着,连窄小的沟都要瞧上一瞧,上至树杈,下至猎洞,统统被她翻了一遍。
“赵在凌——”
在这晨光微熹之刻,他仿佛听见什么声音,赵在凌耳尖微动,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呼唤的声音,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艰难道:“在这!”
声音嘶哑无比,他自觉已经是大声呼喊了,却仍是低微细弱,有气无力,活像个破风箱。
“赵在凌——”
齐雪竹快步赶来,远远瞧见一团人影,她眼睛一亮,扔开火把,也挤入这窄小山洞:“在这!”
赵在凌眨眨眼,她脸上布满灰尘,有些憔悴,但这眼睛还是这么动人,他费力地动了动身骨,推了推她。
齐雪竹退开来,扯下他盖着的外袍,晨风中带着些许清新的雾气,随着他轻飘飘的衣袍一并扬起,沁入他眼中,而后衣袍落下,露出她风尘仆仆的身形。
齐雪竹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原来是个小白脸。”
赵在凌黑了脸,低哑道:“我是没动弹。”
“我力气大,我背你下山吧。”
她这么说着,顺手给他披上外袍,真的矮下身形来,作势要背他,赵在凌脸色更黑,他唤道:“长谨。”
“公子。”
长谨跟着齐雪竹寻来,见了他便当场跪下:“奴保护不力,请公子责罚。”
赵在凌摆摆手:“先回去再说。”
“是。”
长谨上前扶住他,他这才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真不要我背你?”
“不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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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爱憎于我◎
见他平安归来, 瓦林堂上上下下才松了口气,若是赵在凌有个什么事,实在叫他们过意不去, 毕竟这事也是他们疏忽,把人给忘后头了。
赵在凌回到客栈后,大夫第一时间赶来, 给他仔细查看一番, 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和寒气,倒不算要紧事,大夫提笔写下调养的方子,又叮嘱道:“这几日好生将养, 以免病情反复。”
齐雪竹:“好。”
她掏了银子,又把大夫送走, 这才回到床榻上,瞧着躺着的赵在凌,赵在凌被她瞧得不大自在, 于是转过头去“姑娘慢走。”
长谨走上前来,俨然一副送客的架势。
“且慢!”
齐雪竹撑在床榻边沿,一只手放在赵在凌右手上,触感温软, 赵在凌脸色通红,就要坐起身来,但她却一把扯下他常佩戴的那枚玉扳指。
“便以此为谢礼吧。”
她笑吟吟补充道:“算作定情信物也无妨。”
齐雪竹抛了抛这枚扳指, 其上仍带着些许余热,她套了套, 发觉有些大, 便径直塞入荷包里, 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赵在凌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思绪烦杂,索性又躺下了,顾及着房里还有个长谨,他又拉了拉被子,兜头蒙住脸,自欺欺人般躲了起来。
黑风堂是彻底垮了,家底都被人抄了,连大当家佘风在内,尽数被押入大牢,按律处置,或服苦役,若是罪恶滔天的,当处斩。
佘风兀自喊道:“让我见一面张原大人——”
王胜掏掏耳朵,嗤笑道:“你跑得这么快,还能不知道?”
“他啊,机灵得很,比老鼠都跑得快。”
“……”
佘风咬牙道:“没了我黑风堂,你瓦林堂还能讨到什么好不成?”
他算是看明白了,张家和官府一处,达官显贵没一个好东西,惯会见风使舵的,翻脸无情,他只恨他跑得还不够早,也没能杀了那弃他于不顾的张原。
“你那点心思谁还不知道?少攀扯我瓦林堂。”
王胜正色道:“瓦林堂可不是你黑风堂能比的。”
“都是匪徒,你还清高上了。”
佘风大骂道:“你瓦林堂更十恶不赦,到时老子定去给你收尸。”
“……”
几人喋喋不休吵了几个来回,待到官府前来这才作罢,知府这才赶来处理此事,他早已得了张家吩咐,并未包庇,肃然定罪。
黑风堂手底下的人都跑了个一干二净,瓦林堂连着几日带队走镖顺便清扫,按下那些个蠢蠢欲动,这平州从此再只有一个瓦林堂。
三日后,赵在凌已然大好,有信鸽从京城飞回。
他打开卷起的信纸,正是常青安亲笔回信:“可入书院,亦可亲至。”
“平州民风不同,不可一味从文,善德百道,不必强求,主文从武,大有裨益,瓦林堂义气深厚,但不可不防,可聘张家为夫子,一同协理。”
“……”
另有要则附上,他一一看过,细细思量片刻后,决定依常青安的提议,兴办一个与漳州不同的学堂来,但是生意运输一事,常青安没有多言,只让他自己思考完善。
事不宜迟,他先行去往张家一趟。
听闻常青安应下了,张原笑容满面,愈发和气:“便由我张家子弟护送二公子回京罢。”
“有劳。”
赵在凌:“不知张老可有意出任夫子一职?”
“既是公子所托,自然答允。”
“大人客气。”
赵在凌取出学堂细则,递给张原。
这册子是漳州长春学堂所定下的,他印了多份,如今也给一份张家,凡是他母亲名下的学堂,皆须遵守此则,不可仗着学识而眼高于顶,这样的人不是学堂所需要的。
第一条便是女子入学,所学涵盖四书五经,另有女夫子教授琴棋书画,但并不强制,也不计入考校范围,男女同视。
由于平州习武风俗,再添武夫子,由平州自定考校。
另有种种条例,合共十页,张原一条条看去,心下更是感慨,他说:“夫人可是致力于天下女子进学?”
赵在凌挑眉:“不可?”
“非也。”
张原:“夫人魄力非常人,便是男子也难比拟。”
这册子他也差人送了一份给瓦林堂,瓦林堂则表示愿意加入学堂成为武夫子,甚至跃跃欲试,齐雪竹期待道:“我也去当夫子。”
王胜哈哈大笑:“丫头你还是当学子。”
“还得老身前去。”
老妪发话后,场中这才安静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互使眼色,却没人敢吭声。
等赵在凌商议好平州学堂一事后,天色竟已黑了,他只得先回客栈,次日再同瓦林堂共商生意一事,趁着今天晚上,他要敲定几条线路出来。
次日一早,赵在凌马不停蹄去往瓦林堂。
还是熟悉的大堂,还是熟悉的面孔,他摊开平州地图,指了指画出的几条道:“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一起凑上前来,你言我语地。
“这条路不错。”
“这条路下雨易滑,泥泞地很。”
“这里还有一条小路,可抄近路。”
“……”
赵在凌拿出炭笔又作着修改,不时同他们讨论着:“此路宽大,当可行车二三,如此也便捷。”
“此处临近万州,安全无虞,也可稍作休整。”
“……”
好不容易商榷好路线,而后便是人手,瓦林堂另有小分堂散落各处,以平州为中心,四方延伸,互为呼应,齐雪竹拍板:“便由我先行一月。”
“还是二叔前来。”
“合该四姨来。”
“让我来。”
“……”
一群人吵吵嚷嚷挣扎起来,忽闻一声钝向,三太奶奶敲了敲拐杖,目光沉沉:“让老四家的先去,大男人咋咋呼呼,不像话。”
几位堂主纷纷噤声,四堂主笑笑,声音冷淡:“那我就愧受了。”
齐雪竹有些丧气:“三奶奶,什么时候轮到我的第十堂啊?”
“你这丫头。”
三太奶奶点了点她眉心,神情严厉,但语气慈爱:“先让你四姨探探路。”
“是这个理。”
四堂主摸摸她的头,转而看向赵在凌,眉眼清冷:“有劳赵公子了。”
赵在凌拱拱手,客气行礼。
又是一日过去,平州这事算是解决了,剩下的是新开的路子,还得看实际运作,赵在凌满腹心事,一路思量。
“赵在凌。”
他回头看去,果然又是齐雪竹。
“竟直呼姓名,越发大胆。”
他声音淡淡,说不清什么情绪。
“那公子你要拿我见官吗?”
齐雪竹伸出双手,手腕在上,隐约可见两条交织红线,赵在凌皱眉,看了两眼,她翻过手来,却见那枚玉扳指被两条线交错绑着,牢牢地戴在她纤细的指节上。
“不合手却合心,无论如何,我总是有办法的。”
赵在凌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说:“多谢齐姑娘当日之恩,来日在凌必有重谢。”
“你还会回来吗?”
“不过,我会去见你的。”
她抿抿唇,收回手,指尖蜷起。
同样的深夜,他看不清人影,却看得见那双清澈眼睛,如星芒落尘。他总是在手足无措,从来是他调侃别人,可在平州,他一再地哑口无言。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我善在义,恶在无礼,可无礼之人便不许论礼了吗,我会去学堂当学子,如今你知我善恶,可能爱憎于我?”[1]
他默然不语,爱憎在心而非言。
“吁——”
车驾启程,他乘车折返京城。赵在凌习惯性地摸摸指节,那里却是空空如也。
“二公子。”
他先简单梳洗一番,而后去寻常青安,多日未见,他有许多事要禀报,春兰春菊正候在门外,赵在凌理了理衣裳,恭敬请安。
“进来。”
“母亲。”
常青安放下笔,先说了一件事:“你父亲已然归府。”
“晚些我再去拜见父亲。”
“你兄妹四人晨昏定省,一并免了。”
“是。”
说完这事,他才开始说平州之事,他先从平州地形民风说起,常青安饶有兴趣:“世代习武?”
“正是,女子小姐亦可抛头露面。”他想起瓦林堂情形,又说:“女子亦可打点经营,成为堂主。”
“约莫十位堂主,关系亲密,如同兄弟,尚有长辈,上慈下孝,并无龃龉。”
“……”
说完平州基本情况下,他再详细说了处事之法。
常青安颔首:“思虑周到。”
“平州学堂已动工了,想必入学的女子也会多些。”
他有些感慨,各地情势大有不同,平州并未过于拘着女子,倒是阻力不大,几可谓顺利。
常青安:“听闻你去往平州仍不忘向学,甚好,但林中凶险,行事须得万分小心,万不可如此莽撞。”
“是。”
他有些郝然,日后断不会如此了,倒让母亲担忧。
“如今张家子安置于侧院,静候母亲教诲。”
常青安思量片刻:“三日为限,便从明日起吧。”
“是。”
三天时间如此短暂,她要想好说些什么,收到那封信时实在让她讶然,没想到竟有人起了这番心思,她倒不觉得冒犯,只是觉得有趣。
当晚,她于案前静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2]
“诸位以何为德?”
常青安端坐于桌案后,眉眼沉静,面前是三位从平州远道而来的张家子,皆是面色恭敬,以晚辈自居,并无傲气。
作者有话说:
[1]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出自《礼记》
[2]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出自《大学》
第43章
◎三日讲学◎
“现有三题, 一曰己,二曰内,三曰外。”
“不明己身不明其德, 一人为家,其政内外。”
常青安思虑再三,仍然决定从大学之道讲起, 便是家中儿女四人, 她亦是从此起步:“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 吾必谓之学矣。’”[1]
“……”
两个时辰为一场,一日两场, 晚间各写一份功课,今日布下的题目便是“言己”,常青安没有规定具体细节, 任由他们自由发挥。
三名张家子面上不显,待到下了学后,便忍不住互相探讨起来。
“夫人所问到底为何?”
张显:“我且问你,从何而来?”
“平州张家, 祖籍关州,廿四年生。”
“回看为昨,前看是明, 而你,在于立足, 如今, 你又在何方, 将行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