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瞧着心情尚可,在说到后宫众妃嫔里独姜采女没给他编送寓意辟邪的端午五彩缕时,也未动气,就让宫人取来穿珠彩线等,令姜采女在临风榭中现给他编一条。
当宫人将珠玉金缕等取来后,圣上还饶有兴致地亲自择选了会儿珠子彩线,而后再令姜采女编缕。
姜采女遵命倚坐榻边编五彩缕时,圣上眸光时不时落看在她身上,气氛不说融洽,却也算是安静平和。
当日色近暮,姜采女手中的五彩缕也编至尾声时,圣上忽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地说道:
“既人人都认为朕宠你,朕是不是该给你升个位份,不然你如何当得起一个‘宠’字?宝林如何?抑或才人?”
姜采女仍是垂眼低头,边为五彩缕编系最后一颗珍珠,边嗓音无温地回道:“不敢当,至死都是采女,这是陛下自己说的。”
圣上就是在这时忽然冷了脸色,劈手夺过姜采女手里的珍珠五彩缕,就遥遥扔进了榭外的莲池中。
圣上冷脸令姜采女入池找回,姜采女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甚至神色都没有丝毫波动,就起身眉眼淡然地走进了水中。
似乎哪怕半个身子浸在水池里,也比不得不待在圣上身边要好。
眼看日色西斜,池中的姜采女却迟迟未能寻回珍珠五彩缕,仍在池中艰难跋涉着,大半衫裙凌乱湿贴在身上,风过时似是瑟瑟发抖。
周守恩想她病好才没多久,今日这般一折腾,弄不好又要大病一场了。
若是真病死才好呢,周守恩默默心道。
若在清晏殿那夜,圣上直接将姜采女处死就好了,死了,再喜欢再痛恨也都烟消云散了。
不似现在,姜采女似成了圣上的心魔,是圣上心口的一处毒疮,天下间无药可医,只能一日日地溃烂下去。
正默默忧思时,周守恩见永宁郡王竟朝此地走来,忙恭禀圣上道:“陛下,永宁郡王来了。”
萧珏近前来向皇叔行礼后,皇叔就含笑赐座赐茶,笑对他道:“御膳房近来新弄了几道点心花样,味道尚可,你尝尝看。”
萧珏如坐针毡,又怎吃得下点心,遵命拿起一只翠玉糕,勉强嚼咽了一口就又放下,踟蹰片刻终是抬眼看向皇叔,缓缓说道:“侄儿来时就见姜采女在水中,她……”
皇叔语意轻徐,“她犯了错,朕对她略施小惩而已。”
萧珏沉默片刻,仍是道:“虽然夏日炎热,但在水里待久了,恐怕也会着凉生病,姜采女她……她……”
他踟躇要为姜采女求情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叔爽朗的笑音打断。
皇叔笑看着他道:“朕前几日才教你对有些人不能太过宽仁,怎这么快又忘了。”
淡金色的暮色犹有余温,可落在皇叔眉宇间却似殊无暖意,皇叔轻慢的嗓音底色寒凉,“她不过是个贱奴,不值得任何人真心以待。”
皇叔淡淡的一句话,令萧珏心胸似被塞满了棉絮,滞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该说,他知道,可是不远处莲池里的身影就在他眼角余光处,也从自与她第一日就落在他心里。
他迄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留意她放不下她,只知无论如何用君臣之礼世俗伦常相逼,自己总是放不下。
萧珏一忍再忍,只觉忍耐的心弦越绷越紧就要断时,忽听池中传来“噗通”一声水响。
像是踩在泥泞里的双足忽然打滑,她身子斜斜倾摔入了水中,暮光中碧叶红莲在风中轻轻摇颤着,圈圈漾起的涟漪浮起她的轻纱披帛。
萧珏心揪到了嗓子眼,坐着的身体笔直紧绷着,如箭随时将要离弦,但看皇叔依然神色淡漠。
皇叔就冷眼看姜采女摔沉在水里,即使迟迟都不见她从水中起身,她身子深深沉在水中如溺水之人,眉眼间依然尽是漠不关心的冷漠,似她不过是蝼蚁,没了就没了。
随风飘漾在水面上的轻纱披帛,似是一道催命的白绫,池面涟漪渐渐平复,安静一如水下死寂。
那样的死寂令萧珏感到窒息,他见姜采女有性命之忧,终究按耐不住,站起身就要去水中救人时,身边忽掠起一道人影,更快地奔入池中。
天将黑时,御驾远去,临风榭中只剩萧珏一人。
他也不知自己留在此处作甚,就只身站在池边许久许久,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见晚风渐渐大了,将一池夏日莲花摇吹得东倒西歪,水波荡漾如迭起的潮水,将一物事逐推到池边。
萧珏弯身将之捡起,五彩缕系穿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湿漉漉地滴着水,像是落下的眼泪。
萧珏沉默地将这道彩缕搁在临风榭的石桌上,默然转身就要走时,忽然心中一震,猛地在暮色中回头,死死盯着彩缕末端一大一小的双翼收尾结。
很多年前在燕宫中的端午日,宫中嬷嬷教小女孩编织辟邪的五彩缕,而小女孩古灵精怪、别出心裁,不依着常规编法,自创了一种双翼收尾的打结样式。
在嬷嬷劝说“当一样大小才对称好看”时,女孩偏扬着脸笑说道:“那样千篇一律的,怎能一眼看出是我编的呢,我偏要这样!”
从在松雪书斋外与她初见时就涌起的特别心念,这些时日以来莫名缠结难解的心绪,骤然间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凝结成一个明知不可能的猜想,却又是唯一可解释他心中所有疑虑的猜想。
暗沉的天色将他拢在无边幽色中,萧珏身僵如石,手颤颤地抬起,再将那道五彩缕紧紧地攥拿在手中。
慕烟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时,入眼是幽兰轩寝堂熟悉的兰草帷帐,似已夜深了,窗户开着,晚风吹得室内灯火摇摇晃晃。
幽幽的光影中,皇帝倚靠在床架边,在她睁眼朝他看去时,唇际立即凝起冰雪般的薄凉讽意,“怎么,没死成,没能去地底和慕言团圆,睁眼就看见朕,很失望?”
若放在从前,只要见到这张脸,慕烟便难以克制心中汹涌的恨意。
但许是她如今更能为将来而忍耐,又许是她的心也经受不住时刻的恨火煎熬,恨意都暂压下厚重的岩石下,一睁眼看见这个人,也能沙哑着嗓音淡淡反问:“我没死,陛下失望吗?”
皇帝冷冷看着她,轻嗤了一声,走近榻边坐下,甚还将她身上盖着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拉,有意“怜”她似的,“朕可舍不得你死,朕对你的皮相身子,还有点兴致。”
夜风摇映得灯影如水中藻荇,慕烟唇际勾起轻淡的冷笑。
皇帝问:“你笑什么?”
慕烟道:“我笑陛下这般好色。”
皇帝并不反驳,就接着她的话笑着道:“朕当然好色,朕从一开始便是图你这副皮囊身子,不然朕图你什么?”
慕烟不语,就静静地看着皇帝,皇帝却难以忍受她这样看他,他讨厌她的眼神,明明她一无所有卑贱至极,身家性命全被捏在他手中,可她眼神却像是在高高在上地俯瞰他,像在云端上看尘世泥泞里卑微的乞儿。
皇帝挟着幽沉的灯影俯身,“你在可怜朕?”
“我看陛下确实可怜”,慕烟冷淡无畏地看着皇帝道,“江山皇位,陛下似乎拥有许多,可我看陛下内心像是空空,一无所有,哪日陛下死时,不知这世间有没有人真心为陛下掉一滴眼泪?”
“朕要那些人的眼泪做什么,朕不在乎这世上所有人,所有”,皇帝冷蔑地看着她道,“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永失所爱,想死不能,只能待在朕身边,一日日地侍奉你在这世间最恨的人。”
不同于从前怒恨滔天的激烈交锋,今夜他们似乎都很平静,平平静静地看着对方,平平静静地说着刀子般的讥讽言辞,平静地揭开对方的伤疤,平静地往对方心上深戳。
似是痛快了,就像他每次折磨她时,可为何痛快的背后,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空虚与绝望,那样深不见底,像是汪洋大海要将他吞没。
皇帝心像是在无尽地下沉,可语气仍是冷淡无情,仍是深深的嘲讽,“你看看你,为一点情意,生死都不能自由做主,朕要那些无用的情意做什么,朕只在乎自己。”
她冷漠地望着他,眸子里似冻着永不会化的寒冰。
忽烈的夜风陡然吹灭了室内的烛火,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皇帝似乎望见她眸中寒冰惊颤欲裂,暗色中榻上的纤弱人影似难自控地瑟瑟发抖着,从前无论他如何折腾她时她都不肯示弱,这时在黑暗却破碎无力地颤息着。
黑暗中,皇帝僵凝良久,终是缓缓弯下|身去,将颤弱无依的她搂抱在他怀中。
彼此可望见对方时,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深深刺痛对方,这时在完全的黑暗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她亦似因极度畏黑而瑟瑟地依在他的怀中,恍然是梦,只存在于这一刻,只存在于不可见光的黑暗里。
第42章
端午夜后,近月余的时间里,圣上未再驾临幽兰轩。明明端午宴那等情形,圣上似乎十分宠爱姜采女,可偏就从端午起,姜采女似就失宠了。
大多后宫妃嫔自是乐见此事,毕竟太后娘娘再喜爱姜采女,圣上不喜,太后也不能将人硬送到圣上龙榻上。
故尽管都不明其中因由,但众人见姜采女失宠,以为圣上会将宠爱分给后宫中人,然而圣上却是清心寡欲,淡待后宫如前。
茉枝、郑吉等幽兰轩侍从,从就未弄清姜采女与圣上之间的纠葛,自也对主子的处境无计可施,只是见姜采女此次被圣上冷待后未被禁足,遂都自我安慰,好歹是比从前境况好些。
而姜采女好像半点都不需要他们的安慰,姜采女似根本就不在乎圣上的宠爱,不在乎圣上来不来幽兰轩,每天自在轩中看书,安静度日,流水似的一日日似都没甚区别,直到这日,忽对茉枝说,晚上想用面食。
姜采女在膳食上从来没有过任何吩咐,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茉枝自是连忙答应下来,转令小厨房精心准备。
幽兰轩从前没有小厨房,姜采女用膳同普通宫人,是一个多月前圣上常来幽兰轩时,周总管才拨了厨役过来设了小厨房,尽管如今圣上冷了姜采女,不再来幽兰轩了,小厨房并未被撤,依然可用。
这日天色见晚、夜灯展辉时,茉枝将一碗笋皮鸡丝面与另几样精细小菜一一摆上轩内食桌。
夜灯下,姜采女正站在书案后执笔写着什么,茉枝不认字,就走近前含着笑道:“主子,快用面吧,不然放凉了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姜采女笔下不停,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用晚饭吧。”
茉枝微一福身道“是”后就退了出去,迎面见管事郑吉在廊下走了过来,并问她主子可用膳没有。
“应正用呢。”茉枝回答了郑管事的话后,见他没有其他事要问或吩咐了,就微一屈膝后,退往宫人房里用晚饭去了。
郑吉因着师傅暗地里的吩咐,日常悄悄留意姜采女的特别言行,尽管今日姜采女只是要了一碗面而已,但因这是姜采女之前从未有过的吩咐,似是有点特别,他还是稍加留心着,在夜色中走到姜采女所在室内窗下,借着窗扇微开的一点缝隙,悄看室内情形。
却见室内的姜采女并未享用那碗热腾腾的笋皮鸡丝面,而是将面碗捧放在几上香炉前,在香炉里插了三支燃着的线香。
郑吉不解地瞧了一会儿,正觉这情形有些像祭祀时,又见姜采女将火盆拖到几下,将书案上一张写满文字的白纸拿起,放到火盆中点燃。
燃灼的火光映着姜采女素洁的眉眼,她神色无悲无喜,就静静地看着那张字纸一寸寸被火焰吞噬。
郑吉想自己若向师傅禀报此事却半点不知纸上所写内容,必是要被责怪的,可姜采女是主子,他一奴仆不得传唤总不能强行闯入室中去看那纸上内容。
眼见那张纸就要被全烧成灰了,郑吉急中生智,侧身避在窗畔,悄将窗扉开大了些。
夜风吹入室内,将零星的火星纸片吹卷了起来,有几片就随风飘出了窗外,被风卷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郑吉猫着身子钻入夜色庭院里,悄将那两三片半指长的烧焦纸片捡着后,攥在手里,就往紫宸宫方向去了。
戌正时分,皇帝尚未用晚膳,他人站在御案后,望着案上铺陈的多道绣衣司调查密文,疑虑如悬丝浮在心头。
在暮春时姜烟雨刺杀他后,他就命绣衣司深查燕宫宫女姜烟雨与燕太子慕言的过去。
当时时间紧急,一时间并未深查出些什么,只查出些姜烟雨在燕宫花房劳作的旧事,也算正常,可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所查出的旧事却依然没有多出多少,即使以绣衣司之力可轻易查出朝中重臣的过去,却对一燕宫小宫女的过去力不从心。
曾在燕宫花房劳作,仅此而已,也许一个平凡的燕宫宫女就该是这样简单,可姜烟雨并不平凡。
她敢为燕太子刺杀新朝天子,她的名字曾出现在燕太子妃的册封诏书上,她的过去绝不会是如此简单,她与燕太子的种种牵连应详细地出现调查密文上,即使那会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可是没有,无论绣衣司如何深查,都查不出更多的事,就像是有一只手在过去特意抹消模糊了姜烟雨的过往。
而且,就是这般模糊简单的过往,也都停在了三年前,好像从三年前的某一刻起,姜烟雨此人就人间蒸发,关于那三年里她到底身在何处、接触过何人,完全是一片空白。
皇帝神色沉凝地望着案上密报,心中思绪无声搅缠时,殿内有脚步声轻响,是周守恩躬身走近前来。
听了周守恩的禀报,皇帝心中疑虑更深。今日并不是燕太子的死期?她在祭祀何人?她自己的亲人吗?
皇帝一边思索着,一边拿过那几片烧焦的纸屑,想她大抵是为祭祀写了一篇诔文。
纸屑边缘都已焦黑,只能模糊辩出几个字迹,一是“泣”字,一是“思”字,一是“手足”。
姜烟雨是孤女,并无手足。
皇帝望着那焦黄的“手足”二字,边疑惑着,边打开案上其中一本密报。
这本密报上记载着姜烟雨早已死去的双亲,可姜烟雨双亲的忌日都不是今日,她今日到底是在祭祀谁?“谁”可以让她用“手足”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