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艾格尼丝停顿片刻, 快而含糊地补上一句,“谢谢你叫醒我。”
“那么能否请你也将我从噩梦里拉出来?”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回头。
“不要动!”伊恩声音镇定的外壳颤抖着剥落, 她无法想象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却又隐约觉得可以猜到,“我被你诅咒了。斯库尔德的轮|盘带着所有人向前走、往下落, 我却被困在原地。有些时刻,我恨你, 希望你身败名裂,还有一些时刻, 我--”
她的耳畔传来压抑的屏息声。
最后半句被压进紧抿的唇之间碾碎, 伊恩模棱两可地叹息:“我到底在干什么?”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
“之前, 我说谎了。”终于, 她冷不防低语,同时摘下面具。
伊恩惊讶地沉默。
“我为你哭过。而且不止一次。”
伊恩来到布鲁格斯首日, 曾询问她是否为他哭过。
她理所当然地否认了。
艾格尼丝感到自己的声音与伊恩刚才自我剖析时变得相似,轻颤着却缺乏起伏。因为单单要挤出坦率的话语, 她就竭尽全力。
“除了刚来科林西亚的时候,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你。我知道结局,所以它们无一例外都成了噩梦。十年,就当是三千次。我竟然觉得比原本更了解你。”
这是第一个她重复多年的谎言。
“还有第二个,”艾格尼丝像是忽然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嘴唇微张,停顿了须臾,才继续说,“我一直在为失约感到后悔。但假如我选择和你走,不管结果如何,我同样会后悔。所以--”
伊恩没有让她说完。他将她扳过来,面对面,双眼因愤怒熠熠生辉。他在花园中丢弃了面具,此刻却戴上了另一幅无表情的假面,而后蛮横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你并不快乐就能放我解脱?不,不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突然示弱,告诉我一些无谓的事?什么叫放你解脱?”艾格尼丝不觉抬高声调,通常向内蜷缩、反复割伤她自己的刺全部朝向伊恩,“你在生气?为什么?你难道不该为我的不快乐幸灾乐祸么?瞧,那才是你寻找的出路。”
她勉强勾起唇角,脸颊发烫,眼眶很热:“不要在我身上寻找你给不了我的东西!”
伊恩定定看着她,良久,露出经过充分练习的微笑。
艾格尼丝甩开他后退,恶语继续向伊恩砸过去:“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我忍受不了这个笑容。”
“你现在的微笑也不堪入目。”
她碰了碰唇角。上扬的弧度令她打了个寒颤,犹如猝地触及他人施加的旧伤痕。
“总之……”艾格尼丝深吸气,潮湿的海风顺着鼻腔灌进胸口,她差点咳嗽起来,却还是一口气说完,“不论是懊悔还是噩梦,我都受够了。”
话出口她就紧紧抿唇,希望回到片刻前,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蠢话。
伊恩嘲弄地偏头:“我和你所求的明明是同一样东西。”
“不,”艾格尼丝用力摇头,“我不想再说谎了,也不想再对想要的东西缩回手了。我想……一个人向前走。”
伊恩瞳仁骤张。
“我不需要从过去中得到解脱,我……可以带着它走。”
“为此你准备怎么做?”
艾格尼丝扶住城墙边沿,仿佛冰冷的石头能给她勇气和力量。
随后,她猛地蹲下,像发脾气的稚童,将脸埋在臂弯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抬起脸,悲怆的神色扎进伊恩眼里。
“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了,但是只要你在,我……就只会在原地打转。”
伊恩的神情很柔和,他以几近怜悯地口气低语:“换而言之,你希望我离开。”
他的话语像炼金工房中的水银,流动着,闪烁着,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心脏,将体内的生命之流置换为毒药,她立刻呼吸困难。
“我会做出补偿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吐出这般毫无说服力的骗子金句。
伊恩垂眸看她,柔软的笑容随着话语加深:“你能给我什么?不出一年,圣地的一切就让我厌倦,太无趣了。土地、荣誉、婚姻,我原本可以得到它们,但抛下它们时我没有一丝犹豫。告诉我,你还能给我什么?”
不等她应答,他不怀好意地补充:“不要告诉我,离开你对我而言也是解脱。”
艾格尼丝准备好的说辞便丧失了立足之地。
“你如愿向前走,不再做关于我的噩梦,夜晚与从窗口翻进来的小情人幽会,和理查维持表面的和平,只等他咽气……”伊恩流畅地吐出一长串的设想,似乎这样的结论早在脑海中反复锤炼过,“我又该往哪里去?”
这么说着,他俯身与艾格尼丝平视,撒娇般地眯着眼睛谴责她:“你好自私。”
艾格尼丝不觉蜷缩得更紧:“那么,你想要什么?”
“共同毁灭,或是……”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一起破坏这安稳而毫无生机的生活。比如说,让公爵消失。”
“听上去不论哪种都是毁灭。”
伊恩十分愉快地笑出声:“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给我指出第三条路。”
艾格尼丝骤然扶着城墙站起来,以毫不意外的口吻下定论:“所以,你并非诅咒背后真正的主谋。”
气氛随话题陡变,伊恩讶然眯起眼睛,同样站直,往箭垛上倚,抱臂笑笑地问:“怎么突然得出这个结论?”
“你有杀了我和理查的动机,但就结果而言,我和他都平安无事。而幕后黑手至今逍遥法外。这也是诅咒事件令我最困惑不解的地方。费尽周折、以巧妙的手法潜入了布鲁格斯,凶手最后布下的诅咒却没有强大到足以致死。”艾格尼丝征询伊恩意见般地偏了偏头,“如果是你,应当做得更好,不是吗?”
伊恩没忍住,嗤笑出声:“我还以为你掌握了什么证据呢。这样的臆测可行不通。在他人眼里,这不过是你对我一厢情愿的盲信。”
“如果你决定借助诅咒这样的手法复仇,你一定会用某种方法事先向我暗示凶手是你,而我却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实情,因而被愧疚与恐惧折磨。”艾格尼丝也感到滑稽,轻轻摇头,“但这次不是这样。”
“我是否该称赞你对我足够了解?”
“但这不意味着你是无辜的。你一定对诅咒的内情知道些什么。”
伊恩恶意地拖长了声调:“谁知道呢?”
“实话说,我不在乎。”艾格尼丝看着伊恩的眼睛重复,唇角的微笑像虚幻的月光,“我不在乎你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对我没什么区别。”
“菲利克斯可不那么想。”
意外的名字在此处出现,艾格尼丝额角一跳。
伊恩观察她的反应,柔软而冰冷地微笑起来:“正直的人撒谎的笨拙模样真有意思。他来邀请我一起调查诅咒的事时,我立刻就知道他在怀疑我。其实你不必那么拐弯抹角,还不如早些像今天这样来问我。我说不定会知无不答。”
“菲利克斯的行动并非我授意。”
“是吗?”
“请你不要再煽动他了。”艾格尼丝突兀地以单手捂住眼睛,仿佛那样就可以对浮现在脑海中的场景视而不见。
“他早已经不需要我煽动了,”伊恩笑得尖刻,“他对你神魂颠倒。”
艾格尼丝迎着他的目光回望,惨然而笑:“是我对你有所亏欠,你没必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这态度令伊恩笑意更冷:“如果不把他牵扯进来,你会主动找我谈话吗?承认吧,你渴望的前方道路上有他等着你。”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艾格尼丝蓦地前进,走到伊恩面前,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菲利克斯好到令我恐惧。如果能选择他,那该有多轻松。”
“他是我十年前想要的一切的集合。实话说,”她感到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现在我也觉得他很可爱。我会忍不住依赖他,他大约也会无条件地接受我、给予我温柔和包容,但那总有极限。仅仅是那样,我……什么都不会改变,也什么都没法给他。”
伊恩定定看她,仿佛被她吐出的词句吸了进去,罕见地露出无防备的迷茫神色。
“因此,事到如今,我没法爱他。”
艾格尼丝拨开他黑色的卷发,以便更好更彻底地看进他的眼里,向他传达自己的决意。她已经那么多年没做过这个动作,当伊恩快速地眨动双眼,而后睫毛微垂着凝视她,一阵荒谬的欢喜还是击穿了她。
她感到十分悲哀似地笑起来:“即便如此……就算我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我需要的、是我必要的--”
略作停顿后响起的话语更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我依旧总是被对我有害的东西吸引。”
为舞会高潮倒计时的第一颗人造星辰嘶嘶地鸣叫着,旋转着,升上夜空。伊恩兼具幼兽的天真与毒蛇的狡猾的双眼亮起来。
“但我不能爱你。”艾格尼丝低语。
炽白的光焰碎裂成发光的尘埃,在坠地前燃尽。
第031章 IV.
光焰熄灭后, 黑夜更深。
瞬息之间,艾格尼丝与伊恩身上都仿佛发生了剧变。
他现出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不知所措中夹杂着痛意。但他浑然不觉,因为她敞开的姿态令他同样感到陌生。
那股神出鬼没的奇异冲动久违地爬上艾格尼丝的后背。是这股冲动让她在寒冷的温室中踮脚亲吻伊恩, 令她没有完全理解伊恩的问句就答应与他私奔。此时此刻, 她又一次在回过神时已经行动, 伸手触碰伊恩的脸颊。
伊恩却打了个寒颤。
他像是真的在仲夏夜感到一阵恶寒, 僵硬地后退, 直直看了艾格尼丝片刻,忽然别过脸冰冷地说:“看来我醉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你在害怕什么?”艾格尼丝的手指蜷缩了两下, 握成空心的拳。
伊恩露出拒绝回答的微笑。
“那么至少,就当是今晚道别的礼物, 能不能告诉我--”她忽然感到十分疲倦, 叹息似地将话说完,“你之所以对我这样执着, 究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我,还是只是因为你因为我受伤而无法用剑?”
伊恩认真地思索片刻, 略带不甘地坦白:“我不知道。”
他抬眸看她,像是感到十分有趣, 温和却也含着讽刺地补充:“如果知道, 今晚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看起来今晚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能达成目的。”艾格尼丝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以客气而疏远的口吻陈述, 显然自己都不相信说出口的话会有任何信服力,“我希望你至少能再考虑一下, 当然,我指的是和解的事。”
“我会的。”伊恩同样礼貌而冷淡地应答。
“我们还是分开回去为好。”艾格尼丝这么说着, 便向通向城墙下的阶梯走去。
伊恩却突然出声:“等等。”
她没有止步。
他感到恼火似地沉默了片刻,才再次以礼貌而冰冷的语气开口:“艾格尼丝女士,我建议您稍等片刻再回去,您看,会场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
艾格尼丝往回登了两级台阶,越过城墙向着主厅的方向望去。
临近舞会最后时刻的狂欢已然不远,人影正从花园各处向着舞池与灯光移动。但他们的步子快而杂乱,困惑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涌动的人群更像是听到号角匆匆从醉酒的昏睡中醒来的军队,堵在算不得狭窄的大厅后门口,无法一探究竟。
“嗝,喂,那边的,所有人这都是怎么了?”
“伙计,你还是从地上起来吧,好像大厅那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们这种买了个旧面具混进来大吃大喝的家伙知道些什么!明明所有人都只是听说大厅里起了骚动,就一股脑地往里面挤。”
“据我所知,似乎是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难道是刺客?”
“咿!威尔海姆,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冷静点,亲爱的,都堵在这里,想逃也逃不开啊。”
“借--过!”希尔达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向着骚动的中心挤,收获了一路的咒骂,也弄丢了身上的羽翼装饰。她毫不在意,继续以称得上野蛮的劲头分开人堆前进,同时撤销了改变发色的术式,将原本用来维持变装的魔力用以加强感官和力量。
她粗暴地将身量几乎是她两倍的一个中年人撞开:“该死,给我让开!”
“希尔达卿?”
好不容易钻进了原本的舞池区域,希尔达迎面碰上同样形容狼狈的菲利克斯·劳伦佐。
希尔达立刻一步凑近,低声问:“什么情况?”
“似乎舞会混进了一个奇怪的人物,但是根本没人说得清到底有哪里不对劲,”菲利克斯反手抹去额际的汗水,口气泄露出焦躁,“这里太昏暗了,即便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也根本找不到,流言蜚语倒是越来越离谱。”
“有没有可能提前亮灯?”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理查大人很早就退场休息了,似乎要到午夜时分才会再次现身。刚才我的同伴去报信了,但是现在还没回来。”
希尔达烦躁地扁嘴:“那么她呢?”
菲利克斯立刻会意,却先略带谴责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提醒希尔达玩忽职守:“我今晚没有找到她。”
“这下有点麻烦。”希尔达以眼神锁住菲利克斯,掂量他是否可信,最后她将声音压得更低,“柯蒂斯那个混蛋呢?有没有见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