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我收集到的消息还是您的判断都已经拜托特蕾莎大人转交。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评定莱昂是否合适当科林西亚的继承人的……正是您啊。”希尔达双手抱在脑后,动作大大咧咧,“您如果真的不喜欢那个混蛋,把他踢出去就对了。亚伦大人对此也不会有异议。”
艾格尼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啊。”希尔达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
艾格尼丝顺着希尔达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菲利克斯正坐在庇护所前的广场水池边沿。他似乎早已经注意到了她们,直到艾格尼丝看过去才起身行礼,而后向她靠近。
这是艾格尼丝和菲利克斯在暴雨前的那次会面之后首次交谈。
无可否认,假面舞会前后她都在竭力回避菲利克斯。重逢却偏偏又是今天:先是与理查的延长战,而后是莱昂与加布丽尔,刚刚才经历了特蕾莎的一番问询,从簇拥的人群中脱身,她已经感到筋疲力尽。她害怕自己不由自主就会想要依靠菲利克斯,给他不必要的错觉。
“菲利克斯卿,你这是在巡逻途中?”
艾格尼丝笨拙的寒暄开场白令菲利克斯莞尔。他注视她片刻,才缓声应答:
“不,我在等您。能否借用您一点时间?”
他观察着艾格尼丝的神情,有些慌张地补充:“我的意思是,护送您回城中心的这一路的时间……当然,希尔达卿也会陪着您。”
艾格尼丝颔首。
菲利克斯跟在艾格尼丝半步后,而希尔达则落后他们两步。三人穿过庇护所前的小广场,都暂时一言不发。
终于,菲利克斯率先开口:“艾格尼丝女士,您还好吗?”
艾格尼丝怔然看向他,露出迷惑的微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菲利克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默然凝视她片刻,仿佛答案不言自明。但他没有逼迫她坦白,转而克制地解释:“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您看上去……非常疲倦。”
艾格尼丝险些矢口否认,但她立刻紧紧抿唇。希尔达的话犹在耳畔,也许从此刻开始,她可以试着接受他人的善意。逞强撒那样拙劣的谎言并没有什么意义,菲利克斯虽然不会拆穿,但无疑能看破。于是,艾格尼丝苦笑着颔首:“的确有一些。”
这敞开的态度令菲利克斯一怔。他的眼神变得更明亮:“那么,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艾格尼丝转开话题,“既然专程等我,你一定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事。”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只是能这样护送您回去、和您说上几句,我就很满足了。”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过意不去。”
菲利克斯柔和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叹息,视线从艾格尼丝脸上挪开:“关于您上次告诉我的事……您愿意告诉我那些事,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原本您不必那么做的。但不论您有怎样的过去,经历了什么,我……”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略含嘲意的温和微笑:“我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是您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您,那么我会连同那些过往一起接受。”
语毕,菲利克斯环视四周,掩唇轻咳了一声:“似乎这不是什么应当在路上随口说出来的话,但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会戏弄您。”
艾格尼丝突然驻足,帽尖的披纱从肩头滑落,掩住了她一半的侧颜。菲利克斯难以看清此刻她是什么表情。但她微弯的脖颈线条透着紧绷的张力,肩膀也因用力抑制而轻轻打着颤。她没有抬头,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问:“那么,如果我痛恨现在的自己,我想要彻底改变、想将过去彻底抛弃,以至于你认可的我荡然无存,即便那样,你……依然会接受我吗?”
菲利克斯一时失语。
艾格尼丝随即抬头,脸上挂着恬淡平静的笑容。菲利克斯立刻知道自己踏错了一步,刚才还向他打开的那扇门再次关上了。
“我只是有些累了,不用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艾格尼丝匆匆转向前方,“如果人能轻易改变自己,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盲信伪造的魔书,向薇儿丹蒂祈祷的信众也可能要少一大半。”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感觉自己如果不出声,就将永远地被后悔折磨。他深吸气,脸上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神色:“您不需要那么逼迫自己。您现在已经足够好。但如果您想要改变,我会支持您的决定。”
艾格尼丝微微一笑:“谢谢。”
菲利克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伸出的手颓然垂下。
那一刻,艾格尼丝仿佛感觉到,将他们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一处的斯库尔德的细线绷断了。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心存侥幸,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将身上的重压卸下,妄图依赖菲利克斯寻求不计回报的付出。但几乎是立刻,那晚她对伊恩坦白的话语得到应证。菲利克斯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她已经不再需要那样无条件的包容。
对于明知结果会是这样、却依旧贪婪地伸手的自己感到厌恶,艾格尼丝转身快步离去。菲利克斯的视线长久地驻留在她背后,她只能将背脊挺得更直,以至于喉头刺痛。
直到抵达中庭,艾格尼丝才回首,希尔达与她对上眼神,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就这样把人抛下,我……刚刚是不是态度非常恶劣?”
“您后悔那样做了吗?”
艾格尼丝涩然道:“不,这样对我对他都好。”
“那就好。我的任务只是保障您的安全,不会对您的选择指手画脚。”
“谢谢你,希尔达。”艾格尼丝低语。
希尔达受不了似地将头往后一甩:“您真的是我见过最爱道谢和道歉的贵族小姐……啊,可千万别为了这点道歉。”
艾格尼丝神情微妙地沉默,深吸气:“我不会的。”
两人登上通向城堡二层的楼梯,像在争执的嘈杂人声隐约可闻。
“我去看看情况,请您在这稍等。”希尔达快步向骚动的源头跑去,很快再次回到艾格尼丝身边,神情十分古怪。
“听声音,刚才出声的是乔安?”
“没错,您那侍女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希尔达觉得棘手似地咂舌,“莱昂那混蛋不知怎么跑来了,说想要和您单独谈谈。”
第036章 VI.
“怎么回事?”
对峙之中的乔安和莱昂齐齐转头向艾格尼丝看来。
乔安素来秀丽娴静的脸庞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夫人……”
莱昂笑嘻嘻地抢白:“正主来了正好。艾格尼丝女士, 您这位可爱的侍女可真是忠心耿耿,一见到我的脸就恨不得把我赶出这里。”
“按照规矩,你这样的庶民根本没有踏进这里一步的资格!”
艾格尼丝因为乔安激烈的言辞一怔。在她印象之中,这位侍奉过前任公爵夫人的领头侍女一向温和稳重, 尤为重视规矩。再看莱昂吊儿郎当靠在墙上的模样, 艾格尼丝并非不能理解乔安勃发的怒气。
“啊是吗?我原本打算来向父亲问个好, 顺便捎来了些好酒, ”莱昂朝着脚边的酒桶一努嘴, “但他似乎还在书房呆着。东西搬都搬来了,不如孝敬我们亲爱的女主人。艾格尼丝女士,您会喝酒吗?”
“如果我需要酒, 我会派人去厨房。”艾格尼丝平静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 能否请你离开这里?”
“那么见外太令人伤心了……今早我们初次见面不太愉快, 对此我也深感遗憾。加上当时父亲在场,我都没能和您好好说上几句。”莱昂即便言笑晏晏, 眼下依旧留白一线,便显得不怀好意。
他朝艾格尼丝靠近一步, 希尔达立刻错身挡在两人之间,手摸上剑柄。
莱昂吹了个口哨, 举起双手:“别, 别, 别, 我真的只是想和艾格尼丝女士喝一杯,把酒言欢的时候最适合说上两句知心话, 不是吗?尤其关于我亲爱的父亲……我想,有些事您还是知道为好。”
在提及理查之时, 莱昂的笑面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变得愈发锐利。
艾格尼丝不为所动:“比如?”
“比如之前将您和父亲都击倒在地的诅咒有怎样的内情。”
艾格尼丝想从莱昂的表情中判断他是否在说谎,但莱昂轻浮的笑脸抗拒解读。他甚至一耸肩,进而提出要求:“但我可不打算将这些事说给别人听。”
“那好,你们先退下吧。”出乎所有人意料,艾格尼丝竟然爽快地首肯。
希尔达眉头紧蹙还没发话,乔安就拉住艾格尼丝:“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判断,夫人,万一他对您--”
“希尔达卿,如果里面发出任何异常的响动,又或是太久没有动静,我允许你随时破门而入。”
希尔达抱臂盯着莱昂看了片刻,冷笑两声,率先退到会客厅外。
乔安无措地来回打量着艾格尼丝和莱昂,无可理喻地摇摇头,一摆手带着其余侍女也退下了。
木门从中阖上,会客厅中片刻寂静。
“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艾格尼丝与莱昂保持距离,微微抬高下巴问道。
莱昂见状嘲弄地晃动食指:“您这公爵夫人高高在上的架子摆得真好,可惜略有些生疏。”一顿,他在酒桶上坐下,单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艾格尼丝:“所以从哪说起呢?不如就从我的母亲说起吧。”
艾格尼丝无言地催促他说下去。
“别看我这样,我的母亲也是个贵族家的小姐,虽然家世肯定比不上古老高贵的拉缪一族,但和您可能想象得不同,不是什么路边旅店里的娇媚野姑娘。那应该是老头成婚之前--啊,我说的是您之前的那位公爵夫人,在那之前,老头不知为什么跑去提洛尔,在那里……”莱昂露出不知该说是猥琐还是讽刺的谄笑,向艾格尼丝挤了挤眼睛。
“别看老头现在一副正派又清心寡欲的样子,那时候可是对我母亲一见钟情,爱得几乎发狂。啊,您别在意,这是我母亲的说法,我都不信。”莱昂坐在酒桶之上,双脚前后晃荡,一下下地轻踢着木桶,每一声鞋子与木板的摩擦声都在艾格尼丝心头添一分烦躁。
“所以诅咒……”
“请您有耐心些,”莱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告诉您这些,只是想好心提醒您,我们伟大高贵的公爵大人也是个男人,也有管不住自己两腿间的东西的时候。我非常理解这点,但是他转过身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吃相啊……实在是太难看了。”
这么说着,莱昂面上的轻挑笑意彻底消失了。他不笑的时候给人的印象便截然不同。
他低且快地说道:“这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捎来过一句话,不论母亲写多少信,都对她不闻不问。我母亲的族人们开始还期盼着靠我这个孩子和公爵大人沾亲带故,但当他们发现老头不打算承认我们母子的存在时……剩下的似乎不必我多说您也能想象得到。”
即便莱昂诉说的是丈夫不光彩的过往,艾格尼丝内心出奇地平静。她并不意外。甚至说,这感觉和听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身上发生过的轶事极为相近。她克制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是受害者?”
“不不,反正她早就死了,您是否认可她是受害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嘛,我的确会觉得好受一些。”莱昂从酒桶上敏捷地跳下,步子轻缓地走到艾格尼丝面前,他压低声音,以几乎在诱惑她的柔软声调提议,“我和您争斗其实没有意义,我们共同的敌人另有其人。所以--今天我是来向您求和的。”
莱昂的指尖缠住艾格尼丝帽尖的轻纱。他垂眸逼视她,危险的邀约随略带酒气的吐息落到艾格尼丝脸上。
“我们联手,”他的五指在脖颈上一抹,“怎么样?”
艾格尼丝感到颤栗的寒意瞬间覆盖了她的双臂,她绷直背脊,半步都没有后退:“这么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莱昂啧啧轻叹:“那可未必。为了证明我的诚意,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吧。诅咒和多奇亚没有半点关系,是内鬼搞出来的。还有……”
他的低语被门外希尔达的呼声盖住:
“理查大人?!”
艾格尼丝下意识向后退开。
房门开启,理查默然看着艾格尼丝和莱昂,表情一瞬十分微妙。
“父亲,您来的正好,我带来了好酒。机会难得,不如我们三人同饮一杯?”莱昂神色如常,抱着后脑勺慢悠悠地向理查晃去。经过艾格尼丝身侧的时候,他低语:“之后我们继续谈。”
理查对待莱昂的态度依旧冷淡:“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到这里来。”
“遵命。”莱昂也不抗争,有模有样地欠身行了个礼,向后一甩手,“酒我就留在这了,日安,父亲大人,艾格尼丝女士。”
这么说着,莱昂大摇大摆地从理查身边走过,不忘向站在公爵身后的乔安和希尔达飞了一个媚眼。
“您没事吧?”简这时闻讯赶来,想要迎上前去,理查却伸手拦住,回首淡淡说,“我有话要单独和公爵夫人说,你们都退下。”
简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垂头后退。希尔达却没有动。
理查看了红发骑士一眼,像是感到好笑似地缓和表情:“我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妻子。”
希尔达嗤笑:“如果普天之下所有的丈夫都能信奉您这句宣言就好了。”
“希尔达卿,”理查加重语气,“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尼丝单独谈,请你暂时回避。”
“我可不记得我有义务听从您的命令。艾格尼丝女士?”
艾格尼丝与理查的眼神在半空胶着了片刻。她眨了眨眼,将目光从丈夫身上挪开:“希尔达卿,请你在外稍等。”
随着木门关闭的轻响,会客厅中再次弥漫着蓄势待发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