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的好意, 希尔达卿。现在我的确立场危险, 但也暂时无人能给我定罪。有些事不到非常情况下我会严格保密。”
“就算你不说, 我也大致能猜得出来。肯定是你和莱昂密谋,条件没谈妥就动了杀心。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罗伯兹嗤笑出声, 一边摇头一边冷下脸色,“再给你最后一个老实交代的机会, 伊恩卿,否则我就只能将你软禁起来了。”
“随您差遣,队长。”
菲利克斯轻咳一声,暂时缓和卫队长勃发的怒火:“是时候寻找凶器了。凶器也许能成为判断莱昂真正死因的线索。”
“那样的创口,如果不是相当重的钝器砸不出来……伊恩用的是细剑,看样子也不可能是剑柄,”罗伯兹已然一心认定伊恩有罪,开始自言自语,“难道是木棒之类的?火一烧就看不出来是不是书架的碎片了。”
菲利克斯在房中损毁最严重的地方蹲下,小心地挑开灰烬,神情微微凝固。
“发现了什么?”希尔达立刻凑过去,将纸页的余烬尽数拨开,面现了然之色,“啊哈,看来凶器找到了。”
“什么?!”罗伯兹呼了口气,“原来如此,是铜烛台。这么一看,估计是用底座边沿砸过去的。”
希尔达却蹙眉:“书房用的还是这种烧蜡烛的烛台?太危险了。”
“我记得理查大人平时使用的是月石灯,”卫队长盯了伊恩一眼,“这烛台肯定是从外面带进书房的。”
菲利克斯为伊恩辩护了一句:“话虽如此,这也有可能是莱昂带来的。”
“呵,就地取材吗?”
面对罗伯兹的挑衅,伊恩只淡然一笑,转而指向大门:“我觉得各位还是再研究一下这间屋子的门锁为好。”
“这是什么意思?”
希尔达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直接走到依然被拆毁的门边蹲下,将残破的门板扶起,仔细端详在雷点法术下依然称得上完好的门锁。她小心地从原本的门内侧转动旋钮,咔嗒一声轻响,锁芯镶嵌的符石发出微光,投映出一枚略微歪斜的守护魔法阵。
她将门板轻手轻脚地放平,叉腰瞪视伊恩片刻,喃喃:“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线索一个个点明,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恩再次笑而不答。
“希尔达卿,你明白了什么?”罗伯兹立刻催促道。
“我们竟然都忘了,门从内锁上不意味着一定是莱昂锁的门……只要凶手在离开前转动这个旋钮带上门,自然就能造出虚假的密室状态。”希尔达烦躁地揉乱满头红发,“这也意味着……”
菲利克斯神情复杂,接下话头:“凶手不一定是从窗户进出的。嫌疑人的范围一下子又扩大了。”
“但是魔法痕迹是铁板钉钉的证据……”罗伯兹的口气不复此前那般自信,边说边不知所措地摸着鼻子。
“而且这烛台上没有血迹,未必真的就是凶器。”菲利克斯将仔细端详过的烛台交给神官,“有没有可能发现上面是否沾过血?”
希尔达抢白:“这点简单得很。”
“不管是血的印迹,还是死者的哀鸣,都会在凶器上留下印迹。请稍等。”一直垂手站立的黑发女神官接过烛台,手掌在上方张开,口中快速念诵咒文。发光的尘埃自她的掌心纷纷扬扬坠落,在烛台表面勾勒出长短不一的红色曲线。
“看来是它没错了。”
“哈!”卫队长松了口气,志得意满地颔首,“错不了。”
希尔达面有不虞,还没来得及发话,银发神官踱步再次进入这几人围成的小圈:“伊恩卿,能否请你伸出手?我已经大致分析完书架上的魔法痕迹,现在需要和你的魔法波动进行核对。”
伊恩毫无抵抗地伸手。
“请手心朝下,覆盖住瓶口。”
伊恩照做。
瓶中的木料碎片萦绕着细碎的闪光,骤然间变化颜色,瓶身随之震动。
“这是什么意思?”菲利克斯声音发紧。
“谢谢,你可以把手收回去了。”神官礼貌道谢,而后转向罗伯兹和菲利克斯,“施法者的确是伊恩卿。”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来人,把他绑起来!”
“这倒不用,您放心,我不会逃走的。”伊恩仿佛觉得眼下的状况十分有趣,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缺乏哪怕一丝应有的慌乱。
“伊恩!”菲利克斯噎住了,最后只吐出无力的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吗?”伊恩以问题回答问题,只令周围气氛愈发险恶。
“多说无益,带下去!”
“等等!”希尔达却伸手阻拦,“还有个问题,不搞明白我没法向艾格尼丝女士交代。”
语毕,她忽然将伊恩腰间的佩剑抢来,拿在手里一掂,眉头蹙得更紧:“好轻。你这家伙……有精灵祝福的情况下,能挥得动多重的东西?”
伊恩像是等待这个问题已久,粲然而笑:“这柄细剑是我的极限了。那个铜烛台分量不轻,仅仅举着我还能坚持一会儿,要砸出那样的窟窿,只怕有些困难。”
罗伯兹不打算接受这个说法:“怎么可能?!你就靠这样的力气和菲利克斯卿较量了那么久?别人也许不清楚,但我可是他的手下败将。要和他拼得旗鼓相当,只靠单纯的剑技是不可能的!”
“不,队长……”菲利克斯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说道,“锦标赛和他交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的剑术几乎不靠力量,因此我才……将他视为可怕的对手。如果他没有受伤,只怕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的进攻。”
“但他受伤的是右手,如果用左手挥动烛台--”
希尔达摇头:“只要拿着烛台比划一下就知道,创口是用右手击打出来的。如果您不相信,大可以问厨房要一块边角肉试一下。”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伯兹走近了思绪的死路尽头,抱臂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有共犯?”
“与其说是共犯,不如说凶手另有其人。”
众人循声回首,神情各异。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上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我明明让您躲在房间里,您怎么还跑来了?而且还没带一个人?您到底怎么想的?”希尔达口中虽然抱怨连连,但整个人却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了。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视线在莱昂身上定了片刻,面色有些苍白,却没有流露出胆怯之色。她小心地避开踩上书页,缓缓踱到伊恩面前:“加布丽尔非常不安,催着我来查看情况。我就来了。”
“感激不尽,”伊恩洒然欠身,眼中含着闪烁的笑意,“关于您刚才的结论,愿闻其详。”
艾格尼丝却侧眸及时回避了与他对视:“刚才我在门边站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合适出声的时机,还请见谅。我想向伊恩卿确认一件事。”
“如果是我能回答的问题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
“首先发现书房塔楼那里飘来奇怪气味的是你?换而言之,最先注意到火情的是你?”
伊恩笑意加深:“如您所言。”
艾格尼丝垂头,纤细的手指在身前交叠,深呼吸声清晰可闻。她为之后的发言准备了良久,而后抬头,清声说道:“这一点让我感到困惑不解。如果伊恩卿确实是杀死莱昂的凶手,那么第一要务应当是毁尸灭迹。如果是这样,按照常理,他应当等待其他人发现火情,甚至阻止他们救火。只要莱昂的伤口烧得看不出原样,即便他的死不会作为意外不了了之,也能耽误调查。”
她停顿了片刻,口气有些不自然:“魔法的痕迹会随着时间流逝消散,如果书架本身被完全烧毁,即便可以探测到魔法波动的痕迹,也无法确认施法者的身份。尤其是藤蔓这类简单的术法,越简易就越容易消散。加上有烈火炙烤,只怕会和此前的诅咒事件一样,很快变得毫无头绪。我说得没错吧?”
两名神官对视一眼,公爵夫人对魔法性质的了解令他们惊讶:“您说得没错。”
“既然如此,为什么伊恩卿要第一个指出书房方位有异样?”艾格尼丝看向伊恩,在目光触及他的瞬间唇线短暂绷直,而后,她吐字清晰地问下去,直到最后才因动摇放弱口气,“毫无疑问,你事先知道那里发生了命案。但杀死莱昂的凶手不是你。我……说中了吗?”
伊恩渐渐敛去笑面。他平静地迎上艾格尼丝的视线,以柔和却也冷淡的口气应道:
“如您所言。我并非杀死莱昂的凶手。”
他恶意停顿了须臾,让自己的话语渗进在场每个人心头。而后,他展露少年恶作剧得逞后被揭穿似的爽朗笑容:
“我是发现莱昂尸体的第一人。诸位发现命案的现场是我布置的。”
第040章 VII.
咔嗒一声, 封住仓库大门的锁链垂落。
艾格尼丝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径直推门入内。
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禁掩唇咳嗽,同时快速打量四周。这是布鲁格斯堡靠近海滨的一间废旧仓库, 原本是应对袭击时的备用粮仓。与上世纪的大部分建筑相仿, 此处房梁极高, 只在顶端开出一扇小窗。一束午后缺乏活气的日光从中斜斜垂落, 在遍布尘埃的地面划出一方半明半昧的绿洲。
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 伴随着窸窣声,一个人影从窗户同侧的墙边坐起:“哪位?”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没动,低声唤对方:“伊恩。”
伊恩立刻起身, 却过了片刻才走进光源与艾格尼丝面对面。他揉着睡乱的头发,懒洋洋地问:“是理查派你来的?”
“不, 我拜托希尔达, 趁着今天轮班看守你的是亚伦安置的人……”艾格尼丝没说下去,她已经将来龙去脉表达得足够清楚。
在伊恩那番惊人的自白之后, 对于莱昂死因的调查暂时停摆。尚未完全洗脱嫌疑,却又无法以杀人定罪, 伊恩的立场顿时变得十分微妙。最后还是理查下令,决定将伊恩暂时隔离禁足, 期限未定。
这是伊恩禁足的第二天。
写作禁足, 读作囚禁。
“竟然不惜动用亚伦的人脉也要来见我, ”伊恩貌似十分愉快地轻笑出声, “这真让我高兴。”
“我有事要问你。”
“我想也是。”伊恩回身四顾,态度仿若招待造访的友人, “抱歉,这里不太像样, 桌椅都没,只有几个旧布袋,里面全是谷壳。不介意的话,就在那上面坐一坐吧?”
艾格尼丝没有拒绝,于是伊恩便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引路。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瞧见他手腕上一截垂落的绳索。
“这个啊……”伊恩顺着她的视线垂眸,“头一晚他们把我绑起来了,大概怕我逃走。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如果我不挣脱绑缚,该怎么进食?现在只要我敲门,他们就会放我暂时离开吹吹风,甚至还能绕着仓库走上几圈,情况也不算坏。”
伊恩的口吻轻描淡写,他吐出的每一句无害的抱怨都令艾格尼丝陷进更深的沉默。在越险峻的境地下伊恩就会表现得越放松,但那刻意垒砌起的洒脱姿态也是一种彻底的拒绝。他无意和她谈论现状以外的任何事,因此根本不给她主动挑起话题的机会,以反常的多话压制住两人之间危险的平衡。
艾格尼丝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强硬又异常脆弱的伊恩。她甚至有毫无根据的自信,只要她此刻突然继续舞会那一晚他们无疾而终的谈话,他会丢盔卸甲地溃逃。
但她放任这个将伊恩逼进死角的机会溜走,无言地由伊恩领着来到一摞陈年谷物袋前。
伊恩停顿片刻,爽快地松手,率先坐下。他依然吊着一口气,维持着仿佛若无其事的洒脱姿态:“对了,这里有老鼠,我记得你不太害怕那些小东西。”
“伊恩。”
伊恩应声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再次开口时,那散漫的腔调已经不见踪迹:“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你最想问的是这件事吧?”
“以那种方式扰乱调查怎么看都有害无益。”
“那可未必,至少我证明了,在关键时刻你不会弃我不顾。”伊恩不等艾格尼丝反驳,便撑着额头低笑起来,他没有看她,“我并非一时兴起,现在的状况也多少在我意料之中。但现在我还不能做出任何解释。”
“哪怕之后你能脱罪释放,也很难再在理查身边待下去……”
“这难道不正合你心意?”伊恩忽然后仰,在谷物堆上伸了一个懒腰,“我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再接近你,你可以如你所愿,改变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怎么,又舍不得我了?”
触及禁区红线。伊恩翻身坐起,迅速改换话题:“你想问的只有这件事?”
“关于加布丽尔--”
“啊,差点忘了。她之前和我放过狠话,说要嫁给莱昂夺走你的一切。真可惜,这个计划彻底泡汤了。”
艾格尼丝差点追问伊恩究竟对加布丽尔说了什么,以至于她态度大变。但那股奇妙的纵容心操纵她,令她善解人意地绕开会令伊恩不自在的题外话,转而进入正题:“加布丽尔声称,她在下楼时在楼梯口碰见过巡逻中的你。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