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竟然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身体后仰,像要从这仓库中唯一可以落座的垃圾堆上摔下去。她下意识伸手要去拉他,伊恩却往后一撑稳住身体,面无表情。
艾格尼丝被他的神色当头锤了一拳,耳中嗡嗡鸣响。她僵硬地缩手,道歉的话卡在舌尖。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说?”伊恩换了个坐姿,再次挤出友好又疏离的笑容,懒洋洋地发问。
艾格尼丝竟然有些感谢他改变话题,于是重回正题:“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布鲁格斯城里,距离莱昂的死、还有诅咒真相最近的人?”
“我对于莱昂之死的真凶目前只有几个猜测,但我可以断言,这桩凶案不是什么困难的谜题,你能自己解开。”
“那么诅咒的黑幕呢?”
伊恩沉默须臾,从睫毛下笑笑地睨她:“既然你对真相还是那么执着,那么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可以。”
“你不先问条件?”
“没有必要。”
伊恩低笑着拨弄额发:“真让人头疼……”他这么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有两个条件。第一,由你自己揭开莱昂之死的所有真相,包括我为什么要插手混淆视听。如果你能做到那个地步,我就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你就能明白那不明不白的诅咒事件究竟是什么戏法。”
艾格尼丝困扰地环抱双臂:“如果我解不开呢?”
伊恩噗嗤笑了:“我对你可是有充分的信心。”
“那好,第二个条件呢?”
伊恩笑了。
一股不妙的预感蹿上艾格尼丝后背,但已经迟了。
伊恩将她拉过去,像在火漆上盖章似地吻了她一下。
“嗯,”伊恩恶意地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成交。”
第042章 VII.
伊恩从小寐中醒来, 夕照挤进微敞的仓库大门,像从深渊顶端垂下的一线绳索,却又在他数步开外的地方被黑暗裁断。
他定了定神,察觉门外有人。
“哪位?”伊恩在同一日第二次说出这句台词。
来人没有应答, 沉默地打开门, 挪到门前止步。
伊恩讶然抬眉, 最后决定免去称呼:“到这种地方来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来客始终微微低着头, 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来, 口吐的话语也几乎立刻消散在黑暗之中:“你……还好吗?”
伊恩往墙上一靠:“我?正如你所见,我没事,甚至称得上轻松自在。”
“我是来道别的。”
伊恩沉默片刻, 揶揄似地试探:“这算是自供吗?”
对方没有回答。
伊恩将其视作默认,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访客片刻, 才继续问道:“你打算坦白罪行, 还是逃走?又或者两者皆是,两者皆非?”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但你还是来和我道别了。”
对方向前走了一步:“你早就知道是我吗?”
伊恩狡黠地笑了:“请允许我保留这个问题的答案。”
来客像是无可奈何, 又像是气恼得一时无言以对,停顿片刻才说:“之后的事可以拜托你处理吗?就当是对我的补偿。”
“补偿?”伊恩咀嚼着这个说法, 好脾气地一仰头,“可以。”
“另外, 请代我道歉。”术词
伊恩收敛起笑容:“这种事还是亲自去做为好吧?”
对方没有答话。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杀了莱昂?”
“回过神的时候, 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只能这么说。”
伊恩表现得出奇漠然, 只是一耸肩, 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说得过去。”
“那么我走了。回头见,伊恩。”
伊恩抿唇, 最后没有挽留:“如果还有再见的话。”
被雨水打湿的红日沉到地平线后,莱昂死去后的第二夜降临。
原本是书房的南塔楼依然灯火通明。除了伊恩, 命案当日进行调查的全员到齐。死者的遗体早已转移,将会尽快入殓,塔顶的烟气也只在墙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但书房中的气氛却出奇古怪:
除了负责调查的三人、外加两名神官以外,公爵夫妇也在场。
短短数日之间,理查苍老了许多,必须由艾格尼丝搀扶才登上塔楼顶。尽管相携相靠,艾格尼丝和丈夫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交流。
他们之间的拉锯战已然以最突兀的方式落下帷幕。
据乔安所说,他在发现尸体后赶来看了一眼莱昂,未置一词便转身离开。那之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卧室中,拒绝使用传达消息的符石,只能靠卫队长来回奔波传递消息和调查的进展。也因此,这是凶案发生以来,理查的第二次公开露面。
“理查大人,现在神殿诸位正在每个角落喷洒冥砂,如果发现肉眼遗漏的鲜血痕迹,会立刻告诉您,您先坐一会儿……”在场所有人之中,以罗伯兹最为熟悉公爵眼下的状况。即便如此,他每说几个词,便要向艾格尼丝看一眼,像在寻求她的帮助。
如果布鲁格斯是一艘往来波涛之中的巨舰,那么理查本人就是承重的龙骨,一旦发生变故,人心即刻浮动。
艾格尼丝向罗伯兹颔首:“辛苦你们了。”语毕,她搀扶着让理查在完好的书架东墙下的高背椅上座下,作势要离开。
“尼丝。”
理查低哑的呼唤令她步子一顿。
艾格尼丝回转身,挤出一丝微笑:“你需要什么吗?”
“不。”理查像是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叫住艾格尼丝,茫然而执拗地咬住了嘴唇。
艾格尼丝定定注视丈夫片刻,低声说出:“理查,我为你感到遗憾。”
理查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恢复了素日的沉着。他只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微笑宽和而文雅,有涵养地接受了她的吊唁。但他的眼神很快飘远了,落定在莱昂被人发现时俯卧的地面。现在那里摆放着一圈微微发光的符石,还有不知谁献上的一支鲜花。
“我去向希尔达她们确认一下情况,很快回来。”
理查几近顺从地颔首。
一丝悲凉的滑稽感令艾格尼丝匆匆转过身,不忍继续面对他。从受人敬仰的公爵到孩童般的老者,这中间的鸿沟只需要数日便能跨越。毫无来由地,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古怪的罪恶感。
“艾格尼丝女士!”另一边,神官们似乎有了什么发现,希尔达扬声招呼。
“有什么发现?”艾格尼丝走过去,目光扫视四周,与菲利克斯出奇不意地四目相对。对方罕见地没问好,先一拍垂下头,痛楚的神情却长久地驻留在艾格尼丝的视野之中。
希尔达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不予置评,向一旁努嘴:“长桌桌角上流过血,被擦掉了。”
此前在烛台基座上出现过的红色细线确实在桌面边沿闪光。
艾格尼丝回头看了理查一眼。但理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新发现引起的小小骚动。
卫队长这时走近,压低声音询问:“要现在告诉理查大人吗?还是……”
“暂时等一等吧,还不能确定这些血迹意味着什么。”
艾格尼丝的答案令罗伯兹也松了一口气。他努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揉着鼻子下端嘀咕:“难道莱昂是后脑撞到桌角晕了过去,凶手趁机将他杀死的?啊,不行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了……都是伊恩那个小子害的,我头都疼。”
菲利克斯面现难色,迟疑着问:“只是撞在桌角上,有可能立刻死亡吗?”
希尔达肯定道:“如果撞得不凑巧,直接咽气蒙主父召唤也是可能的。我以前见过一个醉汉,就是那么死了的。”
“能再检查一次莱昂后脑的伤口吗?”艾格尼丝提议。
“烛台砸的那几下恐怕已经把磕碰的痕迹盖掉了,假设真的留下了什么痕迹……”希尔达遗憾地摇头,“现在天太热,防腐的术式也没法完全保持遗体原样,哪怕让渡灵人停止准备,只怕创口也腐烂得看不出来了。”
罗伯兹似乎已经对于调查游戏感到厌烦,发出一声烦躁的哀鸣,抱住头:“那这可怎么办……就算发现了新线索也毫无用处。”
“那未必,”菲利克斯正色道,“据此前伊恩卿供述,他只擦去了烛台上的血迹,并没有提到桌角。这血迹如果不仔细查看,很容易被忽略,是否有可能……他对此也不知情?”
“这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是凶手--等等。”希尔达没跟上思路,说着说着猛然瞪大眼睛,领悟过来,“为什么在伊恩发现莱昂的尸体时,烛台上的血迹反而没有被擦掉?”
“也就是说--”菲利克斯仿佛对自己即将出口的推论有所保留,稍作停顿。
门外传来有人小跑着登上台阶的足音,众人不觉都循声看去。
出现在门边的是一个面色惨白的侍女。
“我记得是……”希尔达低语。
艾格尼丝颔首:“加布丽尔身边的。”熟此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怕的设想在艾格尼丝脑海中成型。
“不、不好了……”侍女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左右四顾,最后奔到艾格尼丝身边,压低的嗓音都无法掩盖颤抖,她以求救的口气禀报,“加布丽尔女士不见了。”
菲利克斯难得沉下声音:“怎么回事?”
“我现在立刻让人去找!”罗伯兹为终于有自己可做的事松了口气,转动着肩膀快步离开书房。
“我……我也不知道……啊,对了!”侍女慌得六神无主,哆嗦着喃喃自语了片刻,才从怀中摸出一页纸,“这是她留下的……我不识字,您看看。”
艾格尼丝接过加布丽尔的字条,没有立刻阅读,反而翻过来查看。纸背上抄写着词句,她立刻认出,这是藏书中年代较为久远的诺恩经手卷的一角。目前尚无人有心思清点书房中藏品,不知道加布丽尔是什么时候得到了那卷轴。
希尔达等得心焦:“她留下了什么话?”
艾格尼丝翻到写有潦草字迹的那面,在念出声前自己先读了一遍,面色微变。
希尔达直接凑过来,磕磕盼盼地辨认加布丽尔娟秀得堪比抄书人的字迹:“莱昂是我……杀的,他想……这是对我?唔,先看下去。我……这个词也不认识……”
她放弃了,暗含控诉地瞪着艾格尼丝:“还是您来读吧。”
艾格尼丝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仿佛害怕理查听见。加布丽尔的字条几乎全是短句,即便平板地念出来,艾格尼丝也能感受到少女竭尽全力克制的感情怒涛:
“我走了。莱昂是我杀的。他想强迫我就范。我拼命挣扎。他被踮脚的凳子绊倒,撞在桌角,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我害怕他醒过来继续对我施暴,冲动之下就用烛台砸了他的脑袋。我不祈求任何人的原谅。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这件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要责怪任何人。请不要来找我。”
第043章 VII.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 见无人打算开口,只能轻咳一声:“字条上是这么写的。”
菲利克斯似乎并不愿意相信加布丽尔就是杀死莱昂的凶犯:“这也许是带走加布丽尔女士的人伪造的字条。”
“不,我见过她的字。是她本人的字迹。”艾格尼丝神情复杂地垂眸,指尖轻轻擦过倾注大力的笔尖在纸面划出的凹痕。
“先不说她是怎么混过城门的哨岗的, 天黑她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很快就能追上。”希尔达一针见血, “除非路上被人掳走……”
“我一定将加布丽尔女士平安带回来。”菲利克斯一欠身, 不等艾格尼丝应答, 便快步走了出去。
“看来今晚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送理查回去,希尔达卿,加布丽尔的这封信由你保管为好, 还有,能否麻烦你继续盯着这里?”艾格尼丝与希尔达附耳简短交代了几句之后, 走到理查面前。
理查抬头看向她, 露出淡淡的微笑:“看起来在我走神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艾格尼丝没有正面回答:“夜深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好。”
两人相携而行, 一直到理查卧室门前都没有说话。理查似乎昨日沐浴过,从身上飘来淡淡的香草气味。这香味令艾格尼丝感到陌生。但想来即便是理查, 也需要借助外物转换心情。毕竟就连他十年如一日的晨祷习惯这两日来都破天荒地由他亲手打破了。
公爵夫妇居住的套房彼此为镜像,中间隔了一间自带二层回廊的画厅。两人登上台阶, 从绘有历代拉缪先祖丰功伟业的壁画墙下走过, 转入理查的生活区。今晚, 一整列脸色苍白的画中人依旧无言地逼视着走过的人, 眼神中仿佛增添了谴责之意,不管是艾格尼丝还是理查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艾格尼丝上次造访理查的住处已经是近一年前。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卧室门, 搀扶着理查进门。
公爵的卧室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除了象征城主权威的华丽大剑,房中没有任何装饰。橡木大床正对小神龛, 艾格尼丝注意到掌管过去与冥间的女神乌|尔德雕像前放置了两块充当蜡烛的月光石,薇儿丹蒂与斯库|尔|德足下都只有一块。
理查更衣后躺回被褥之间,沉默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艾格尼丝拿起矿石灯,悄然起身。
“艾格尼丝。”理查以一种她没有听见过的口气唤住她。
她没有回头。不知为何,她感到理查并不希望她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于是,她只以平静的态度回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