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几日前飞鸽来信,将经过一笔带过。可他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凶险来。
中药,出逃,暴雨,洪流,以及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杀招。
既有天灾,也是人祸。
此处的人祸不单指他们遇到的这些恶人。虞伯延也认为,自己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以,在担心之外,极强的愧疚也令他不能安眠。
只是他没料到母亲竟把这事告诉了女儿,看见女儿脸上涌出来的震惊、心疼,虞伯延暗叱一声:好个多嘴的奴才,竟不和他说一声,就把事情说了出来。平白惹女儿笑话。
其余众人皆装作没听到老夫人说什么的样子,唯虞行烟默默瞧着父亲,鼻尖渐渐红了。
不过七日未见,往常衣冠雍容,风雅俊逸的父亲竟苍老许多。
上次见他,他鬓发乌黑,神清气爽,这回却多了不少白发。眼皮也浮肿。虽然今日为迎接她,父亲特意休整了番,可精神气质却没恢复过来。
看着憔悴极了。
虞行烟的心像是被浸在了水里,湿漉漉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淌起泪来。
“好孩子,怎么哭了?回来了,该高兴才是。”孙氏摸摸孙女的头,轻声安慰。
她看着清简了不少的孙女,眼圈也跟着红了。
……
晚宴很丰盛,桌上众人听她谈论一路遭遇,连饭也忘记了吃。只觉她这几日,比闺阁女子的一年经历得多。
二房的虞芷烟原和虞行烟有些不对付,听她说完路上艰险,也拉住她的手,感慨她福大命大。
二嫂李氏用帕子擦擦眼泪,让奴婢们把冷了的饭菜倒掉,又端上些瓜果,糕点来。
边说变笑,喜中带泪,说到半夜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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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沈黛登门前来见她。
“你走了七日,我心里每日可担心得紧呢。”一身天蓝纱裙的沈黛和她诉说着心内的不安。
为防止京城中人传出谣言,虞行烟失踪的消息瞒得很严。除了圣上,贵妃,虞府的一干忠心奴仆,京中无人知道她
的近况。
沈黛是在她失踪三日后发现不对劲的。
她研制出了一种遇水不化的脂粉,敷在脸上,十数个时辰内不会脱妆。在“冰肌坊”丫头们的脸上试了试,效果惊人。
便迫不及待地来府上找她,希望她能提出些改善的建议。孰料,到了国公府,却发现朱红大门紧闭,门房也不见了踪影。
她当时便起了疑。
来府这么多次,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
可能是有事吧。沈黛这般想着。
第二天又来,仍不见。她琢磨着可能是出事了。朝街上众人打听,民众也摆摆手,一脸雾水。
沈黛心里一沉。
她拿出了虞行烟之前送她的信物,找到了虞氏在京城的一家绸缎铺子。
铺子老板是虞家的忠仆,见到沈黛手中的梅花玉牌,知这人是自家姑娘的密友,犹豫片刻,将事情告诉了她。
沈黛没想到竟是虞行烟失踪了。震惊过后,暗自雇了几个长安城的密探,托他们打听。
自个儿去了两次郊外的相恩寺,祈求佛祖保佑。
心诚则灵。盼着盼着,终于回来了。
虞行烟笑了笑,递给她一串珍珠手串:“我知道你一直记挂我呢”,见沈黛呆呆的,又主动把手串给她戴上,“这是我闲着无聊做的小玩意儿,你瞧着喜欢不?”
淡粉的珍珠颗颗晶莹饱满,穿成一圈,戴在了沈黛莹白如玉的皓腕上,衬得她肌肤胜雪,纤质莹莹。
正是虞行烟当日在云州时做出来的物件儿。
沈黛也不推辞,欣喜戴上。转头一瞧,却发现廊下,往常在虞行烟身边伺候的双生子少了一个,多了个面生的丫头。
“绿翘怎不见了。”
沈黛好奇问道。
她来了这么多次,每回在虞行烟身边伺候的都是绿翘,海棠这对儿姐妹花,何时多了个清秀的丫鬟。
虞行烟摆摆手,和她简单解释了番事情经过,道:“她在青州。再过两日,便和我母亲,幼妹一同归家。”
虞沉,绿翘比较幸运,被冲上岸的地儿离崔氏娘家不远。两人没费多少波折,便到了虞行烟外祖母家。
沈黛点点头,想到方才来的时候,见到的一陌生男子,不由好奇道:“府上近日来了贵客?我刚在见到了一极好看的男子。”
秀雅出尘,气质温和。
真是顶顶好看的男子呢。
沈黛在心里默默补充。
第28章
虞行烟一愣。
沈黛的话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几日,府上众人为避流言,皆闭门不出。直至今日,虞府大门方才打开。
沈黛是第一个登门来访的客人。
这个时候,哪儿会出现一个年轻男子呢。
她把府上众人排除了番,心头浮上个猜测,迟疑道:“你是不是在西北角的竹园见得他?他手中是不是有根竹杖?”
沈黛呆了下,姑娘怎么知道的?她似乎没和她说过具体是在哪里见的年轻男子。
竟还知道他手里拿了根竹杖。
她面带疑惑地点头,然后便见眼前女子悠悠叹口气道:“那应该是我三叔。”
“三叔?”
沈黛眉间微蹙,满脸疑惑。
虞家人口简单,老夫人孙氏生有三子。
排行最长的是虞伯延,官职也是最高。
二房家的,目前正外放幽州做知州,夫人李氏和一对龙凤胎则留在了府上。
沈黛见过他们几次,对他们也熟悉。
唯独这个老三,她只知道他的存在,但却从未见过。
她之前忖度:这人定是身体有疾,所以才从不现于人前。以至于京城中人说起来皆一头雾水:“虞家有三个儿子吗?”,“不是两个么,莫非我记岔了?”
沈黛来京城不过半年,对京城各大侯府知之不多,虞府她来得最勤,对她家的状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却没想到,今日竟是见到了传闻中极少露面点虞家三郎。
他行走无虞,又容颜俊美,何以多年来不在众人面前出现?
虞行烟知她疑惑,抿了一口茶,告诉了一个令沈黛很震惊的事实:“我三叔,他生下来便目不能视。他手边的竹杖是他行走时的必需之物。”
“他极少出门,我们不愿没和外头的人谈论此事。所以长安城的人对他不了解。便是我自己,也只能在过年时的家宴上见他几次。”
虞行烟表情苦涩。
沈黛的此刻的反应和自己当初见到三叔时,一模一样。
一个玉般温润的人,偏偏生来不能视物。一直生活在混沌里,看不见颜色,也不知道世界长什么样。
许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他每日只在自己院子里打转,日子过得极清苦。
虞行烟每回想起,便恨老天爷残忍,让三叔患上眼疾。心上酸痛不已。
她平日里不愿去想这个,可沈黛忽然提起今日在竹园有见过他,她一下子便感伤起来,想要顺道去看看他。
“你也一起去吧。”
虞行烟拉着沈黛的手,两人携伴去了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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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墨绿,根根生长得窈窕,绵延数十里,织就一片夏意。
玉竹园中,老夫人孙氏正拉着小儿子的手,心疼地看他。
“我儿又瘦了。这几日食欲不佳么?”
虽然小儿子已过了弱冠之年,但孙氏怜他体弱,一直当他是个小娃。每回见他,都要感慨几句他最近又清减不少,得多多进食。
慈母关怀,总是令人动容的。
虞思谦俊秀的脸上浮起层暖意来。他虽目不能视,双瞳却不空洞。瞳仁漆黑,眼睛黑白分明。
“我吃得可比先前多不少。”虞思谦笑了笑,道“行烟是不是回来了?”
昨夜,府上比以往日热闹许多。
他住的偏远,性子又静,因眼疾,平素极少出门。但也因此,他耳力比常人要强不少,心思也比一般人敏感些。
他每日清晨,必会在竹园里拄拐散步,时不时便能听到从墙的另一侧传来的下人们的走动声。可这几日那些声音都消失了,气氛也有种说不出的紧绷。
问身边伺候的书微,他支支吾吾的,好半天,才告诉他大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
虞思谦泛起疑惑。欲细问,书微却也不太清楚。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又想到自己是个瞎子,连照顾自己也勉强,哪能帮上什么忙。
只按下心中焦急,耐心等待。
直至昨晚的动静比以往大了,惊醒了入睡的他。他屏神听了会儿,觉得许是把行烟寻回来了,便放心睡去。
孙氏听儿子问起,才想起竟是忘了通知他了。
她并非有意瞒着,只是小儿子孤弱,即使告诉他,也是白让他担心一场,还不如让他不知道。
可是瞧见小儿脸上有些受伤的神色,心还是一痛,怨自己没能把他生成个健康人,以至于他受了种种苦难。
孙氏环视屋内一圈,见他屋内装饰得极为简朴,肉眼所见,皆是堆叠成山的书,暗自叹息了声。
她儿勤勉好学,尽管看不了书,却把书视若珍宝。书微既是伺候他起居的小厮,更兼任着书童一职。日日捧书朗读,方便主子记忆。
这般过了十余年,她儿听了上千本书。他记性绝佳,颖悟聪慧,凡是听过的“字,句,词”,一遍即能记住,无需回读。
只是,只是他再如何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患有眼疾,什么都不成的。
孙氏有些悲凉地想着。
“谦儿,你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若是有喜欢的,可以和你娘说一声。只要姑娘人品好,门第低些也不妨事。”孙氏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孙氏着实被孙女失踪的事吓到了。她把行烟当眼珠子般疼爱,失踪后,她肝摧胆裂,心神欲坠,几欲昏死过去。
寻到后,她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她不希望家里人再出事,她希望家人都能平安喜乐地过这一生。
思及自己那苦命的小儿子,想他年过二十,依旧形单影只,每日只与书为伴,不禁暗下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给儿子挑个美满姻缘,让他真正开怀起来。
女孩家的门第,她不做要求,便是商户,只要她儿子喜欢,家世清白,她也是允的。
孰料,听到母亲要为自己说亲,虞思谦的脸色微微一变,强硬拒绝道:“此生我不愿娶亲,母亲切勿白费功夫。”
孙氏很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神色一怔。
她儿怎么会对娶亲毫无念头?难道是顾忌自己身体不便,怕拖累人家?
她欲再劝,瞥见他冷峻的神情后,话及时停在了喉中,讪讪道:“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来日方长,他总有想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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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虞行烟进翠竹居的时候,刚好遇见出门的孙氏。
沈黛乖巧地向她问好,一抬头,见老妇人正眼睛发亮地盯着自己。
孙氏只觉凑巧。
前脚她还为小儿子的婚事发愁,后脚就在府里遇见了一个外貌合适的女孩。
她不错眼地打量着沈黛,越看越觉得满意。
妙目传情,温柔似水,让人见了便心生好感。
“你是哪家的姑娘?”孙氏笑眯眯地问她,语气亲昵。
这问题倒是不好回答。
沈黛目前的户籍是虞行烟托人落的商户,她父母还未找到,户上唯她一人。
沈黛呆了一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旁的虞行烟见她为难,主动解释说:“祖母,她是冰肌坊的掌柜。”极自然地掠过了她的家人。
冰肌坊?
孙氏品着这几个字,觉得说不出的熟悉。灵感一闪,忽地想起来:这不是芷烟丫头嘟囔着要去的店吗?
前些日子,芷烟和她请安时,说母亲李氏对她悭吝,每月只给她三两月俸,连冰肌坊新出的脂粉也买不起。
孙氏听了,微微一笑。
这丫头有些小心思。时常和她说身上银两不够用,巧言巧语地在她这里卖乖。她心疼她,十次里有八次都应了她的请求。
青春正艾,买点脂粉能花几个钱?只要能让孩子们开心,一点点小钱算不得什么。
芷烟拿到祖母给的零钱,自然兴奋不已。和她讲了许多“冰肌坊”卖的脂粉的妙处。
她听了半晌,只记住了冰肌坊是家好店,老板是个美人。
虞行烟一说,她就把眼前女子和人对上号了。
越看越满意。携了两个女娃的手,再度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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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
书微正捧着《中庸》:“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
往常的书声却没能进了他的耳里,他呆坐在桌上,默默想着事儿。
母亲说要为他寻个美妻,让他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他知她内心想法:她是怕自己因患有眼疾,性子又内敛孤僻,伶仃地度过此生。
其实,这么多年他也这样过来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孤独。
好人家的姑娘受了什么孽,要嫁给他这个瞎子受苦?他自己已经够拖累家人了,何必再把别人拉下水?
虞思谦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
书微本专心读着,可等了好半天,也没听到主子让他停下的声音。
回头一瞟,见主子陷入了自怜自伤中,鼻子一酸。
听以前伺候的下人说,主子七岁前,性子并不和现在这样沉闷。他爱笑爱说,虽然看不见,但也经常央求下人带他出去玩儿。
看不到景色,能听听声音,也是极好的。
只是七岁时,他去了一次上元灯会后,回来后就变闷了,再也不出门了。
终日呆坐在书房里,茹素听书,过得和修行苦僧一般。
书微到他身边时,主子刚过了十岁的生辰。上一个书童因为偷东西被扭送到了官府,所以第二次挑选书僮的时候,第一个要求便是性子好,懂规矩。
书微沉默内敛,又有一把好嗓音,瞧着便是个稳重的。老夫人一眼便相中了他,将他拨来翠竹院伺候。
起初他小心翼翼,读错字时总是怕主子责骂自个儿,后来他慢慢发现,主子对人极温和,从不苛责他。即使院里的小厮们粗手粗脚,弄坏什么东西,他也很少在意,面上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笑容。
老夫人说要为他相看姑娘,书微当时听了,心里激动极了。
他不愿再见到主子在黄昏中茕茕孑立的背影,也不愿总是窥见他对月而坐时,脸上的落寞。
他希望主子身边能出现一个懂他,知他的可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