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书微这般想着,一抬眼,却瞧见老夫人领着两个年轻姑娘回来了。
虞思谦听见三人的脚步声,侧耳辨别。
一个沉重,是他母亲孙氏;
另一个脚步声轻巧,行走时有种节律感,是侄女行烟;
最后一个……走路近乎无声,轻盈无比。
显然是女子的脚步声。
傅氏一进门便瞧见了他脸上的困惑,笑道:“谦儿,烟儿来看你了。”
又拉着沈黛的手,介绍道“这是烟儿的好友,沈黛。”
虞思谦颔首致意。
虽看不见,但他依然准确分辨出了三人方向,依次问好。
沈黛好奇打量。
虽然她已从虞行烟这里知道了他这个三叔是个盲人,可再见到,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双眸清澈,湛然明净,乍一眼看上去,和常人无异。所以在竹林的时候,她才以为他是府上贵客,没把他往虞家三爷的身份上想。
书微见有客人登门,自觉地为他们沏茶。上好的碧螺春,颜色墨绿,谷雨过后的第一批新茶。
清甜的茶香中,几人围几而坐。
寒暄后,虞行烟和他聊起了京城“墨香斋”新出的几本书。
“墨香斋又出了章怀先生的一本札记,《林下风时记》。我觉得有些趣味,值得一读。”虞行烟向他推荐。
书香贵女当了这么多年,虞行烟文墨才情比前世长进许多。她知虞思谦嗜书,谈书许会勾起他的兴致,主动和他谈起了市面上最红火的新书。
果然,虞思谦来了兴趣,轻声道:“章怀先生字字珠玑,先前出的《月夜巡湖》文辞典雅,已是佳作。这回出的书必不会令人失望。”他唤声书微的名字,“你尽快去书店将它买回。”竟是迫不及待了。
书微正要应下。
自落座后便如个隐形人的沈黛及时出声:“墨香坊的书已经卖完了,须等几日功夫才能加印。”她斟酌道“我手头有这本书,你若是不嫌,可暂借我的一看。”
她先前没怎么出声,虞思谦也就没多留意她。直到她说要将自己的私藏借给自个,他方注意到她有一把好听的嗓音。
如黄莺出谷,又似雨落青苔,听在人耳里,清润润的。
虞思谦心脏猛跳几下。
他对声音极敏感,无论好听的,还是难听的嗓音落在他耳里,都会被放大十数倍。
寻常人大多音线普通,他听习惯后不觉有什么问题。偶尔遇见了嗓音好听的,便觉得是种享受。
身边伺候的书微吐字清晰,声线干净,于“念读”上颇有优势;他侄女虞行烟嗓音娇媚,带有少女的软糯,听者似窥见了春季的桃花;
这名叫“沈黛”的女子声音又不一样,空灵洁净,如一汪澄澈的碧水。
虞思谦眉眼微弯,没有拒绝沈黛的好意,“三日后我将书归还于你。”
他的反应落在傅氏眼里,让她心头一喜。
知子莫若母!有门!她的谦儿应当是对这女子有兴趣的!
虞行烟见三叔变得振奋,一头雾水:能第一时间看到章怀先生的书会让他这么开心?三叔嗜书的程度比她想得还要深啊。
沈黛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望着那男子含笑的双目,她又在心里补充:一个长得好看的书呆子!
心上想着,面上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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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余天,院内樱桃软烂时,崔氏一行人终于自江州而归。几日后,幽州任知府的虞仲轩也外放期满,回京述职。
府上一时人丁兴旺,比起往常热闹不少。
抱月轩内。
虞行烟剥了几颗葡萄,喂给幼妹临霜,又拿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虞临霜嘴巴一张,眯着眼幸福地接受长姐的投喂。她刚过了五岁的生辰,身子圆滚滚的。头上扎两个小揪揪,生得玉雪可爱。
见小女儿的肚子都微凸了起来,崔氏止住了虞行烟动作,瞥她一眼:“她回家这几日,吃得够多了。让歇一歇吧,省得闹肚子。”
虞行烟便在妹妹幽怨的视线中把葡萄送进了自己嘴里。
崔氏满脸慈爱地打量着这两个女儿,心绪复杂。
大女儿貌美聪慧,小女儿可爱精怪。作为母亲,她是极满意的。
只是大女儿年纪渐长,仍未觅得良人,日子一长,她便有些着急。事实上,自行烟及笄起,她和丈夫便开始留意起京城中的适龄男郎。
可看来看去,没几个合适的。
这个家中清贫,资财不丰,他们怕女儿嫁过去受苦;那个面容普通才智平庸,配不上自家女儿;还有一些,还未娶亲,府上便有了数房姬妾……各个都有瑕疵,各个都不行。
崔氏发了愁。
闲下来总琢磨此事。
前些日子,她母亲病重,她和微烟一起回了青州老家侍疾。呆了一个多月,母亲的病渐渐好了。她慢慢开始留意当地的年轻儿郎。
长安找不到,青州说不定能行。
崔氏悄悄地观察着府上的诸位郎君和到访客人。
果然让她发现了一俊秀男子。
陈群谢氏的嫡出子弟,生得玉树临风,让人一见忘俗。
她暗自打听,惊喜地发现这个谢家郎君是个品性端方的君子,身边也没什么莺莺燕燕。
崔氏越看越满意,没惊动任何人,提笔给丈夫写了封信,简单提了一下此事。孰料回信一到,却叫她气得仰倒:丈夫居然说女儿不愿嫁人,只想伴他们左右。
哪有这样的道理?行烟到了出阁的年纪,怎么能留在家中?女儿以往便有些离奇的想法,她从来都是听听便算了。可这回,她不能忍。
她又给丈夫去了封信,让他请几个严厉的嬷嬷约束一下女儿。
没想到,一下子,便出了事。
……
幸亏女儿没事,否则她怕是毕生都不能安眠了。经过这一遭,她暂时不愿在女儿面前谈成婚的事了,心上默念一句:顺其自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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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伯延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母女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
他极自然地将崔氏轻轻搂住,抱怨道“屋里没见到你,我就猜你是来这儿了。果然如此。”
虽成婚二十年,但两人感情极深厚。每回下值,虞伯延就第一时间来找崔氏。不说如胶似漆,但形影不离是大差不差的。
果然,崔氏听见后,用拳头轻轻锤了他一下,嗔道:“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女儿,竟把我看得这般紧?”
她话虽如此,心上却有几分骄傲。
虞伯延年轻时就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高中探花后,更是趋者若婺,观者如墙,喜欢他的女子不知凡几。
可他唯独钟情自己一人。登门求娶,羡煞了京城的不少待嫁闺女。
成亲后,他从不纳妾,也不喝花酒,每天只是陪她。两个女儿出生后,他比之前更黏自己。
京城很多小官背后嘴他无后、惧内,没威严,他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尊妻,爱妻。至于无后,他只笑道:还有他二弟的儿子呢,公府垮不了。
倒把那些人气得够呛。
崔氏原先还担心自己会因无子而遭婆家刁难,却没想到:丈夫疼爱,婆婆明理,没有发生她担心的那些事情。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呢?
虞行烟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父母的恩爱,见两人眼神暧昧,便极有眼色地将妹妹带走,又很贴心地带上了屋门。
房内,崔氏和丈夫腻歪了一阵,说起了正事,“烟儿的婚事还是晚些罢。我多留她在府上两年。她年纪小,不碍事的。”
虞伯延正有此意。
女儿失踪让他心有余悸,短时间内他不希望女儿离开自己。
达成一致后,虞伯延又和妻子谈起了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昨日在御书房里,圣上透出了要为殿下指婚的意思。下午时,殿下便来了。”虞伯延顿了一下,“听门口的太监说,太子殿下离开的时候,脸色很是阴沉。”
他当时并不在御书房内,对里面的情况知之甚少。
崔氏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哪家的姑娘?殿下对她不满意么?”
虞伯延握住妻子柔夷,“是威远侯家的嫡姑娘。听人说,是个端方知礼的女子。可惜殿下似对她无意。”
崔氏点点头。感情这事,最重要的便是两情相悦。外人看来再如何相配,对彼此无意,也成不了。
“既然太子不喜欢,那就让陛下重新再为他许个合适的便是。京城这么多户人家,想把女儿送进东宫的想来不再少数。”
崔氏笑了笑,在心里补充一句:除了他家。
“话是这样说。”虞伯延神情苦涩,“太子殿下似是因此和圣上起了冲突,两人不欢而散。”
崔氏“啊”了一声,嘟囔道:“这父子俩王不见王地过了十来年,关系也没个缓和的迹象。皇家难有亲情啊。”
“慎言!”
虞伯延听见妻子的话,脸色一变。他警惕地往四周一看,确定安全了,方正色道:“隔墙有耳,勿要议论天家是非。”
崔氏面上讪讪,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诚恳地道歉了一回,虞伯延才“故作大度”地原谅了她。
第30章
东宫。
垂首而立的侍人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偶有那脚步声重的,刚一在殿内响起,便引了同伴的呵斥,“手脚轻慢些。”
魏栖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众人小心翼翼,唯恐吃了挂落的场景。
上次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他心头疑惑,抬脚欲往正殿走去,长史胡修德却神手将他拦住,提醒他:殿下这两日心情不佳,您要不改日再来?
魏栖身子一顿。
他和殿下一同前往京畿赈灾,忙活了小半个月,才将事情办理妥当,得了圣上的嘉赏。殿下现在理应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会心绪不佳。
胡修德的话非但没有劝退他,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摆摆手,大摇大晃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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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檀屏风后,陆霁面色微沉。
几个僚属正在苦劝。
“殿下,那威远侯之女生得端庄文雅,极有贵女风范。其父又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您应了圣上的指婚,便能成就一桩两全其美的佳话。何苦昨日在御书房内和陛下发生争执?”
长史贺从简苦口婆心地劝他。
他四十有余,蓄着一溜短须,说话时神情疲惫。
陆霁不为所动,手指轻扣玉案,只道:“我对她无意。”
贺从简叹一口气,和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很是无奈。
京畿水患解决后,殿下得了圣上的嘉许。圣上龙颜大悦,兴奋之际,便在御书房和几个臣子闲谈起来,露出了几分要为太子指婚的念头。
孰料,这消息竟被太子殿下得知了,下午便进了宫。
圣上,殿下两人在御书房内呆了一个时辰。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聊了些什么,只听伺候的小黄门说,太子离去时,圣上摔了几个杯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上虽是他的父亲,更是他的君主。惹君主生气,非一个合格的储君所为。
贺从简既为殿下可能触怒圣上而担忧,又因他拒婚而不解。
这么好的姻缘,换了庆王,端王,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会一口拒绝?头疼间,抬眼一瞧,齐王世子魏栖正往这边行来。
“世子,你来劝劝殿下。”贺从简眼睛一亮。
如看见救星般,贺从简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个干净。
魏栖眉尖一挑:原来是这样。
再看殿下时,便多了几分玩味。
他笑了笑,走至陆霁身旁,以极平淡的语气聊起了另一桩事,“听说虞尚书有意为女儿招婿,也不知最后是哪位俊杰能抱得美人归。真令人好生羡慕。”
这事,其实是他胡诌的,魏栖目的本是为了看看殿下的反应。
他抛出了个重磅消息,语气戏谑,可眼角余光却一直注视着端坐在桌案后方,神情漠然的男子。
陆霁并不看他,闻言只是眼睑颤了颤。似乎不在意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迥异于之前。
这极大出乎了魏栖的预料。
他上上下下地将眼前之人打量一番,见他神色如常,面上露出几分古怪来。
明明先前对那虞小姐很在意,怎地这回从江州回来,态度竟变冷淡了?
不应该啊。
他心头纳罕。
虽然陛下封锁了消息,可还是有一二流言传了出来。两人逃难时朝夕相处,按理说情分应比之前深了不少。
可见殿下这副样子,倒像两个人极不熟似的。
他有心想问,可见对方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只能暂歇了心思。
“我是希望世子爷劝劝殿下,您怎么和他聊起那虞小姐了?”
刚出了殿门,贺从简便将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里面的人听到。
魏栖并不答他,扔下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后便快步而出。
快得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撵他似的。
徒留贺从简和一众僚属面面相觑:这人,跑得竟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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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栖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一路尾随他而行。
他本来是要从东宫回府的,可方才于院中惊鸿一瞥,竟见到了一个很有几分面熟的人。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惊疑不定之下,决定跟上去瞧瞧。
穿街走巷,东绕西拐,等他从一狭窄的巷口里钻出来,却发现那人不见了。
就当魏栖愣在原地时,旁边的泥塑面摊上,忽然冒出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正是他一路跟踪的人。
“好久不见,世子爷。”
赵德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和善。可那笑,落在魏栖眼里,却无端让他发冷。
六月的天,魏栖忽然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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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宫内,陆玄璟和往常般,一下朝就来看望虞姮。
虞姮乖觉地摆上了自己新做的云片糕,静静地看着他。可这回,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他将糕点拾起来吃一口。
虞姮明白了:这位大魏朝的皇帝陛下想来是有心事的。
她素来聪慧,男人不说,她自己也能将事情真相拼凑个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几日奴婢们的传言,心头微定:怕是因为太子的婚事罢!
太子陆霁早已及冠,东宫里却冷清得很,不消侧妃,良婢,便是连个通房丫鬟也无。
端王,庆王虽未娶亲,但府内姬妾却不少。对比而言,陆霁着实不合群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