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伯延养气功夫修得再佳,遇到有人当面侮辱自己女儿,脸色也不由一变。不再顾忌,直言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小人藏锋于袖,随时而行。真君子我平生所见不多,但也有几个。可如你一般的小人我目前只见过一个。”
君子有才而不显,小人无才而聒噪。
虞伯延的话,是把女儿虞行烟的机敏之言视作君子之范,而宇文淮咄咄逼人之态浑似小人。
他的话不带一个脏字,可闻者皆能从中听出浓浓的鄙夷来。
临近几桌,或是朝中的机密大臣,或是皇家勋贵,身份不凡。听到虞伯延的斥责之语,各个忍俊不禁。便是庆王这般素来冷面寡性的人,也不由泄出几声嗤笑来。
宇文淮今日所行,不仅在唇舌上落了下风,更在风度上落了下乘,遭到了众人讥讽。
见宇文淮因兄长的话气得脸色铁青,虞仲浔心下暗喜,朗声道:“我家烟儿的婚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即便京城世家不看重她,青州,雍州本地的郡望却是不少。想来也能和他们结为姻亲。”
他爽然一笑,“我们虞家的女儿,有一个入宫做娘娘的就够了,不用行烟委屈自己,再做什么世家冢妇。”
天大地大,哪里又没有好男儿?何况,与世家,皇族扯上关系,也并非幸事。
虞仲浔的视线在上座的妹妹和不远处的侄女身上一转,目光黯如幽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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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殿发生的事并没传到女宴中,崔氏见女儿久久未归,愈发焦急。
哄着二女儿芷烟吃了果脯,正翘首以盼时,却见方才的太监正领着丫鬟朝自己行来,手上还端着几碟佳肴。
“虞夫人,您姑娘得了陛下的青眼,方才获封县主了。您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前去请赏吧。”
他面白无须的脸上不见了方才的冷淡,语气相较之前殷勤许多。
崔氏按下心头疑惑,拉起虞芷烟小手,和二房李氏母女一同去了前厅。
第34章
崔氏到时,明显感觉厅里的气氛有几分古怪。
左右两席的朝臣时不时往一个方向瞟去一眼,而后似是怕人注意到般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这是?
崔氏疑惑,顺着他们目光望去,果然在一个黑檀屏风处发现了虞家三人。
他们聚在一块,正激烈地说些什么。
“囡囡,日后可不敢如此冲动了。”崔氏听见了自己丈夫的声音。
虽是责备之意,但语气温和,显然并不气恼。
“阿耶,我是气不过。”女孩清软的声音响起,“那宇文淮之前就对姑姑有偏见,今日他如此相逼,我怎能当缩头乌龟?我只恨自己骂的不够激烈。”
女孩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烟儿说的是。”另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大哥,宇文淮这厮我早就看不顺眼了。烟儿这样做没问题。”
虞仲浔咧嘴一笑,神情里满是对侄女“仗义直言”的嘉许。他目光往四下一转,很快发现了正往这边走来的崔氏。
“大嫂来啦!”
他高声提醒虞伯延,果然发现本欲说话的兄长止住了话头。
“母亲!二嫂!”
虞行烟几步迎了上去,乖巧地挽住了崔氏的胳膊,将妹妹接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崔氏不解。
她摸摸女儿细嫩的手腕,是安抚的意味。
领他们来的太监话说得简略,她只知道女儿突然间获封,事情原由却始终没弄明白。
“这个嘛--”
虞仲浔顿了一下,将发生的事简单说了。
“竟是这样。”
崔氏听得愣神。
她知女儿前段时间和太子殿下共同患过难,经历了不少事情。但她并没料到女儿会向殿下献上《治水五策》。
单看丈夫和小叔的反应,他们似是也没有想到行烟有这样的才能。
崔氏按下心头疑惑,继续听小叔子讲着女儿方才如何机敏,如何将宇文淮驳斥得满脸涨红,朝臣又如何震烁云云。
听完,崔氏心里已有了计较。再一联想丈夫说的话,便涌起了一些不满来。
“女儿做得甚合我意。没什么可指摘的。”崔氏可没太多顾虑,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当时是不在场,否则定要将那劳什子刺史骂个狗血喷头。
要她说,这些文人说话还是太讲究了些!不够爽快!
“夫人,你误会我了。”虞伯延微叹口气,解释道:“我是怕女儿锋芒太锐,日后如此行事,许会受到戕害。今日她驳斥那宇文淮,虽解了一时之气,可也彻底与青州当地世族站在了对立面上。”
“我是提醒她一番,免得她志得意满,以为其他世家豪族也如宇文淮般软弱可欺,再生出无谓争端来。”
虞伯延人前维护女儿,是不忿于宇文淮对女儿的态度;人后教她,是怕她以此为傲,遇到不满之事,便出言驳斥,起了骄矜之心。
他所思所行,全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全心全意的爱护。
“虞伯延,你何时竟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崔氏眉尖微蹙,似是第一次发现丈夫变了个人般,“你年轻时的志气去哪了?当年你面对云州那帮武将时可从不胆怯,直言:刀剑加于吾身亦不改其意。何等无畏,何等令人折服。今日烟儿不过是多说了几句不出格的话罢了,也没什么风险,何至于瞻前顾后,犹豫难言?”
“有人说酸话、怪话,咱们直接迎上去便是。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崔氏柳眉倒竖,一双长而媚的眼里满是怒火。
她本是将门之女,少女时期性如爆炭。嫁人生女后,虞伯延温和沉着的性格感染了她,她的性子才逐渐柔和下来。
只有某些时候,遇到让她不满之事,她才会露出本性,显出几分率性来。
“大嫂说的是。”一直未曾说话的李氏赞同道,“烟儿这性子直率可爱,哪里需要改呢?我观京城众女,皆沉闷得如同泥胎木塑,让人见了只觉无趣。咱虞家这么大的家业,还怕护不住她?”
李氏这话,半是恭维,半是出自真心。
宫里头有一个得宠十数年,风头正盛的贵妃娘娘,府上大伯官至一品,为天下文人魁首;丈夫官职虽小了些,毕竟也是一方宰执。
这样的门第,哪里又需要担心自家儿孙犯点小错?随便遮掩一番,便能含糊过去。
李氏对于大伯的小心谨慎略有不满。
至于对侄女虞行烟,李氏一方面觉得她性情过直,不如寻常女子柔弱温顺,另一方面,也希望女儿芷烟能学学她的大胆,不要怕行差踏错,举止大方些。
她的眼神往主座下方的三人身上定了定,心电神转。她注意到:那边三位殿下的眼神可时不时地往这边转呢。
想来是行烟的表现让这些人起了些兴致。
她抿抿唇,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身子,刚好将虞行烟遮了个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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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对面的长几上。
庆王陆俭见视线被挡,持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眼里一道戾气闪过,转身问邻桌的男子,“三弟可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比起你的侧妃如何?”
“差之远矣。”
端王摇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新纳的侧妃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生得雪肤花貌,清丽无双。可与那虞家姑娘相比,竟被比了下去。
当然,也不单单输在容貌,更兼在那份气度上。侧妃虽美,却无神韵,每回见他,都是掐着一把细软的嗓子,温温柔柔地唤他。
和寻常女子无甚不同。
虞家女郎他所见寥寥,今日细看一番,竟是个极为聪明的绝代佳人,再看侧妃,便觉得不过是一虚有其表的庸脂俗粉罢了。
陆俭听了他的话,暗自嗤笑一声,又不着痕迹地往右手方向投去一瞥。
只见桌案上的男子正自顾自地喝着酒,仿佛没听见他们二人的话似的。
是陆俭看惯了的平淡无波。
陆俭忽地生了怒。
不过是投胎本领比他高了些,才让他从宋皇后的肚子里生出来,成了中宫嫡子。要论骑射,论文采,他哪里比不上陆霁?
方才宇文淮自诩聪明,夸他“性格缜密”“日后为大魏重臣,”,肯定是以为自己会欢喜他这样的吹捧之词。却没想到自己最恨别人提及自己的庶子身份。
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落于人后,只觉得他们有眼无珠,识人不准。待哪日他登临帝位,必要给昔日轻视他的人一些教训。
思及这儿,陆俭眸中的戾气又浓了些。
端王内心也有其他想法,只不过,他的想法,向来只针对女人。
“大哥,我听说你和这虞家女郎曾朝夕相处过三日,你看她如何?”
端王陆离忽开口问道。
他越看越觉得虞行烟颇合自己心意,想要多了解她。左右自己正妻的位还空悬着,让她为自己正妻也未尝不可。
小家碧玉,百依百顺地见多了,遇到如虞行烟这般的女子,他有了兴趣。虽长得白净文弱,可端王却是个多情的性子,见到好看的女子,不说走不动道,但总能涌出不少念想来。
他话说的暧昧,可却没怀疑过两人的关系。
毕竟,在他看来,两人首先是表兄妹,身份略显尴尬,其次,她姑母和先皇后发生过龃龉,间接影响了后辈关系。
自己却不一样。
因此,想要多了解这小女子,问太子陆霁,最合适不过了。
“你弄错了。当时在场的,除了我和她,还有三人。事关女子清誉,你莫要信口胡诌。”
陆霁神色正肃,寒眸如冰。
陆离不料他态度如此,面上讪讪,摸摸鼻梁,辩解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既然不是,就算了。”
“哈-哈”
他用微笑缓解着自己的尴尬,不再多言。
陆霁眼神微凉,偶尔往厅内那热闹的虞氏众人瞥去一眼。
极为克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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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过后,便是家宴。
雪晴宫内,虞姮正和两位长嫂唠着家常。
“母亲最近犯了风寒,怕传给娘娘,就没进宫。等她身体好了,再来看您。”
崔氏细心地给她剥着莲蓬,将莲子码在青瓷碗中。
她记得虞姮之前最喜欢吃莲子。进宫后也不曾改变这个嗜好。
“母亲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我居于宫中,也不能时常看望她。劳兄嫂们费心了。”
虞姮眼里满是歉疚。
她捉住崔氏的手,道:“这些事,交给我宫里的奴婢做就好。”
崔氏只觉她的手冰凉一片,吃了一惊。
“娘娘的手怎的这么凉?”崔氏长眉微蹙,她记得以前小姑子可是个体热的人。
即使是冬天,一双手也温热着,是个少见的气血充足的女子。
“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吃得药有点多。许是药的问题吧。”虞姮不以为意。
吃什么药?
崔氏疑惑渐起,本欲追问,却被她岔开话头。
“三弟如何了?他是不是还和之前一样,埋首苦读?”虞姮极为担心幼弟,“阿嫂记得劝他。他不体谅一下自个,也得考虑书微的嗓子。整日让书微捧着书读,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崔氏闻言,露出了一抹促狭笑意。
“娘娘有所不知。三弟现在可和以往不一样了。”
她的语气带着几丝戏谑。
“嗯?”
虞姮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泛起疑惑。
崔氏呵呵一笑,用眼神示意二弟妹李氏来说。
李氏和虞姮关系比较一般,两人相处颇为客套。每回进了雪晴宫,都是崔氏和虞姮在说话,李氏只能坐在杌上,当个听众。
崔氏察觉到了,便时常引李氏开口,总算让气氛不那么僵闷了。
“三弟最近可不似之前那般读书用功了。”李氏打趣道,“他近来和冰肌坊的掌柜走得近,怕是好事将成了。”
“我听书微说,他每日很早便起了,洗脸净身,盼着沈掌柜来呢。”
虞姮这下是真的惊了。
她没想到一心钻在书中的幼弟竟会对女子动心,一时颇为好奇。
冰肌坊?!
虞姮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去了梳妆柜,拿起了一盒眉黛,问二人,“可是卖胭脂水粉的那家店?”
二人颔首。
虞姮听后,微微一笑。一张芙蓉面鲜妍出众,如新月出云,秀丽无双。
虽不曾谋面,但只需观察一番这眉黛的设计,便知这家点的主人是个蕙质兰心的妙人。
三弟的眼光着实不错。
想到曾跟在自己屁股身后,一声声唤着“阿姐”的幼弟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虞姮的心里忽地涌上了颇多感怀。
时光最是无情,十年时光流水而过。虞姮念及往事,神色忽地落寞下来。
“娘娘,这可是好事啊。”李氏见她面上落寞,宽慰她,“三弟素来孤苦,如今有了合心意的女子,待日后成婚,再生几个小娃娃,不知会多和美呢。”
“人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李氏对此深有感触。
虞仲浔和她刚成婚时,待她并不热切。可等她生完龙凤胎后,男人的态度比之前好上不少。虽然与大伯待大嫂的方式相比,仍显不足,身边也有几个小妾让她烦心,可她已经很满足了。
人不能太过贪心,既要也要。大嫂日子看上去幸福,可她膝下无子,侯府日后免不了自己儿子继承;小姑子虽独得恩宠,可是也没有子嗣傍身,哪里比得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