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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宫是昔日宋皇后所居之地。
主人虽已仙逝,但宫内依然保留着她生时的布局。
她甚喜牡丹,庭院内栽种了不少珍贵名株。已是六月,牡丹花已颓靡,不复昔时艳丽。但馥郁花香仍然蓊郁,让来人一见便溺于香气之中。
一座空屋中,三人相对而立。
徐涧低垂着头,抿唇不语。
他细眉细眼,五官如文人画的笔墨,淡得似烟。
“你方才说我母后奠辰有问题。”陆霁初时的愤怒过后,人已平静下来。
徐涧点头,说道:“奴才亲眼所见,万万不会有错。”
“绝无可能!”
陆霁语气冷冽。
时间虽已过了十年,但陆霁对当日所发生之事,记得极为清晰。
太监说的话,他半信半疑。
“殿下,娘娘殁的那晚,您正病着,对详情并不知悉,之后的关键证据亦被抹去。奴才若不是亲历者,怕是也会被糊弄了去。”
徐涧眼里浮现出几丝水意,他压下喉头的滞涩,继续道:
“殿下,您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她便是被虞贵妃那贱妇害死的!”
“您今日与虞氏女走得这么近,可有考虑到九泉之下的娘娘?”
“你胡说什么!”陆霁不再听他胡言,一记窝心脚直踹徐涧心窝,直把他踹到墙上,如面条一般软了身子。
类似的话,早在东宫府邸,赵德已和他说过数遍。
言贵妃进宫后,他母后如何黯然神伤,默然垂泪,最终郁结于心,撒手而去。谈及虞氏,也是几多讥讽。说她勾了陛下的魂,让他忘了夫妻二人潜邸时的情分,变成个贪恋美色的昏君。
陆霁起初对此深信不疑,有一阵只把她视作害死其母的罪魁祸首。可随着他年岁渐长,他慢慢地察觉到了自己这样的想法有诸多问题。
他父皇陆玄璟才是负他母后之人!
许以她中宫之位,却又爱上了旁的女子,令她日夜哭啼。雨露均沾不会令他母后伤心,她最担心的便是丈夫动真情。这比其他的事更令她感到畏惧。
宠爱妾室,乃至于威胁到正妻和嫡子的地位,实非明君所为。
陆霁对此有极深的不满。
这让他面对陆玄璟时时常态度冷鋭。
至于虞氏,他对她观感极为复杂。
成为太子后,他陆陆续续地接触到了许多秘辛,知道虞氏当初进宫非她自愿,也有些不得已的缘由。早就不再迁怒于她,但让他温和以对,也不现实。
至于和虞行烟的几次相处,皆事出有因。哪里轮得到几个奴才置喙?
早知这个姓徐的太监会说出这样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来,他就该当场将他打昏过去。
“殿下,您先听奴才说完。”徐涧吐出一口血来,匍匐着跪行至他面前,说道:
“十年前,陛下刚过三十岁生辰的第二日。那虞氏便来景泰宫找了娘娘。娘娘当时让下人全部出了门去。”徐涧缓了口气,继续道:“两人在宫里头呆了一个时辰。虞氏走后,娘娘她便服药自尽了。”
服药自尽?!
虞行烟被他的话震在当场。
“消息送到陛下那里,陛下竟隐而不发,将这事盖了下去。又在她口中喂了丹药,让她尸身数日不化,体温尚存。”
“陛下他做出了娘娘哀毁过度,心冷自尽的假象,为的就是保存那贱妇性命!事后还装作无事人般,继续和那贱妇日日快活!何等无耻!”
徐涧吐出口血沫来,激愤道:“陛下他本来是打算让一个奴才“不小心”发现皇后自尽的。可他没想到,殿下竟早了几日从云州归来,让殿下第一个见到了她的尸身!”
虞行烟只觉身侧的男人身子僵直如木,浑身似冻成了个冰块。
不管这个太监所言是真是假,他的确让陆霁的心坠入了谷底。
“奴才虽不知道那贱妇和娘娘说了什么,可她一走,娘娘便殁了,想来也和她脱不了关系。何况若真与她无关,陛下何至于将消息瞒下,又百般为她遮掩?”
徐涧喉中“嗬嗬”作响,满目悲愤。
“这事你藏在心里十年,你为何今日才说出口?你是看到了什么,才动了说出这事的念头?”
陆霁俯身,直直盯着被血污了一脸的徐涧,开口问道。
“奴才本来打算把这个消息带进坟墓。”徐涧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是,可是奴才见殿下你和虞氏女走得颇近,担心你再被虞氏女所误!”
“陛下前车之鉴犹然在前,奴才不忍看到您重蹈覆辙!”
徐涧呜咽了声,发出声哀鸣。
他心底积压这个秘密已然十年来。起初他不敢说出来,是怕生起事端;之后他见那虞氏无子,殿下太子之位并不会受到冲击,想着他还要和陛下做天家父子,便忍痛含悲,独自将往事咽了下去。
逝者已逝,一切须往前看。皇帝尚处龙精虎猛的壮年,殿下若和他闹起来,下场绝不会好!
就让一切沉在水中,装作现世安好吧。
徐涧思及宋皇后温柔的笑脸,眼睛渐渐模糊了。
不单是他,便是当初宋皇后身边的赵德,也是这般想的。他们这些所剩无几的旧人默契地将旧事有意识地遗忘了。
那么,又是什么令自己反悔,将这事说出来呢?
徐涧反问自个,将视线落在了殿下身旁的女子身上。
晨光透过窗打在她身上。
她立在那里,即使身形未动,却依旧艳色逼人,一如当年的虞氏。
第36章
这对天家父子,竟这般相似,全都被这虞氏姑侄迷得神魂颠倒!
大虞氏进宫不久,便让皇帝起了废后的心思,以至太子的储君之位都险些受到冲击;小虞氏貌美无匹,且颇为聪敏,现下已成了县主。观殿下之反应,似乎对她并不一般。
徐涧被捉住时,并无说出实情的打算,可见到殿下的反应后,他改了主意。
他不能让殿下步了后尘。
陆霁身形未动,沉吟良久。
“当年之事,除去你和赵德,还有谁知道?”
徐涧默了一下,抬头回道:“娘娘去世后,我们这些旧人大多回了原籍。其余的,病的病,死的死。在京城的,只剩下我和赵总管。”他思索着回道,“娘娘身边的初夏,前几年奴才在安康坊倒是见过她一面,至于她现在还在不在那儿,奴才就不清楚了。”
安康坊……
虞行烟听着,眉头微蹙。
在她印象中,这地乃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鱼龙混杂。要在这儿找人,可谓是大海捞针。
想要查出当年真相,有的熬了。
只是,有一事,她目前想不明白。
“你说陛下和贵妃合谋害死皇后,这么机密的事,按理说陛下会将知情人全部处死。可听你所言,当年陛下竟放了你们一马。这未免太奇怪了。”
虞行烟摇头,对徐涧说的话表示怀疑。
先不论徐涧话的真假,单就这么多人在知道秘辛后还能幸存,就足以让人心生疑虑。
她姑父陆玄璟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君主。
他对姑姑椒房专宠,令朝堂诸臣大惊失色。反对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他罚一批,贬一批,处死一批,不消三月,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如此的铁血手腕,哪会在意如蝼蚁般轻贱的下人性命?若想事情不败露,直接处死相干人等便是。徐涧也不可能有见到陆霁,有说出“实情”的机会。
虞行烟只觉自己身处迷雾,真真假假的说辞飘在空中,等着她一一验证。
徐涧眼神变得悲凉,“娘娘宅心仁厚,她被那虞氏相逼至死,怕手底下的奴才受到牵连,写了封遗书,特意为我们求情。”
说到这儿,他的眼里,慢慢渗出泪来,“我们这些奴才,贱命一条,哪值得她这般费心?要不是念及她的一片苦心,我们早就随她去了。也省得日日困在这景泰宫里,和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
他的视线透过窗子,落在了院里衰颓的牡丹花中,悠悠远远,似是怀念那些陈旧的时光。
“遗书现在何处?”
陆霁语气冷凝。
徐涧所说的话极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无论是母后的生辰,还是所谓的遗书,他都未曾听过。
当务之急,便是找出遗书,寻找线索。
“陛下当年看过遗书后,便直接撕毁了。赵总管留了个心眼,暗自摹了一份。只是奴才不知道他是否还留着。”
徐涧斟酌着说道。
虞行烟和陆霁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徐涧知道的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赵德倒是个关键人物,得找他问上一问。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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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虞行烟和陆霁二人,徐涧支撑着从地上站起,扶正太监帽,一瘸一拐地出了屋门。
虽时常有人打扫,但景泰宫还是日渐荒芜了下去。东西越来越旧,人也越来越旧。
偶尔会进来一些新分来的小宫女,但呆上两月,便受不住里面的清苦,陆陆续续离开了。
现下,整个宫殿里也只剩下了两三个老人。
见他出来,一个正拔除院内荒草的老太监停止了手上动作。
“徐涧,我方才见太子殿下来了。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老太监张维德嘴角两侧的纹路如纵横的沟壑,看着他时,眼神凉凉的。
“没说什么。只是刚才在园子里恰巧遇上了,殿下顺道来看看罢了。”
“您别多想。”
徐涧扯了扯嘴角,不小心带动了嘴角的伤口,一时间“嘶嘶”喊痛。
“希望是这样。要是让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仔细你的皮子。”
张维德举起手中的小铲子,作势威胁。
“不会的,师父。您忙活一早上了,剩下的我来吧。那儿有躺椅,你过去歇着会儿。”
徐涧接过他手中的小铲子,指指不远处的竹藤躺椅。
“没白疼你小子。”老太监一张橘皮脸笑开花来,拍拍他的肩,负手瞧他。
敲打完,他才问起徐涧额上的伤。
“你头上咋了?怎地破了个大洞,殿下罚你了?”
他面沉似水,又开始怀疑起他话的真实性。
这混小子,以前是个机灵的。自娘娘去世后,性格却越来越阴了。时不时念叨着娘娘是被人害死的,都快疯魔了。
虽同是旧人,老太监根本不信他说的话。
自贵妃进宫后,娘娘的精神便不太好了,无人时,嘴里常念叨着一些“贱人、”“姐妹”“忘恩负义”之类的话。
有一次,伺候娘娘的忍冬还在她床下发现了写上贵妃生辰八字的木偶,显然恨她极深。
当时瞧见那一幕的人都吓坏了,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赵德是景泰宫的大太监,此事发生后,他将景泰宫众人叫来,赏罚并济,稳住了军心。又施展手段,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幸而娘娘的疯病不是时刻都在犯,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安静地坐在榻前,陛下看她的次数也少,所以并不知道她精神出了问题。
殿下那年跟着江南名儒丁溏在云州游学,二公主又因身体欠佳累年宿在道观,以至于他们对此竟一无所知。
若是娘娘是得了其他病也就算了,可偏偏她是脑袋坏了。贵妃圣眷正浓,陛下对她爱宠得紧,他们隐瞒消息还来不及,哪敢将实情宣之以口?
只能暗地里求神拜佛,指望着娘娘哪天能自己恢复好。
只是,连他们众人也没想到,娘娘竟自尽了。
就在陛下三十岁生辰的次日晚上。
这日子,未免不详了些!
简直是在以自己的死,惩罚陛下。
陛下知道后,龙颜大怒,顾忌着她的遗言,放了众人一马。
但终究气不过,将她的奠辰延后了十日,当作自己的反击。
太子殿下当年见到的便是已“殁”了十天的娘娘的尸身,只是因药物作用,看上去倒是像刚过世没几个时辰。
张维德疑心,徐涧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那事的真相难以盖棺定论,但张维德直觉中,贵妃不会是害死皇后的人。
一个对小宫女都语笑宴宴,极为宽宏的人,哪里又会对娘娘强言逼迫呢?
要怪,也只能怪帝王之爱不长久,方酿出了种种悲剧。
这是众人不会言明的默契,但眼下,却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平衡。
张维德眼里一抹厉色闪过。
“师父,这是我不小心磕破的。您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徐涧细长的眼里闪过几丝不耐。
“知道就好。你要知道,这宫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有时候无知也是种幸运。”
张维德和往常一样伸出两指,点了点他的额。
“徒弟知道的。”
徐涧微微一笑,弯下,身子,拿起小铲子仔细铲着石缝里新长出的野草。
张维德满意地看着,片刻后,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树荫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