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当年离宫时,和母亲的关系已颇为冷淡,只记得母后身边有两个大宫女,从未听过初夏之名。
问了赵德,才知道这初夏原是丽妃身边的人,后来被母后要了过来。
她在宫中扬名时,陆霁正在云州游学,所以对她极为陌生。
见她之前,陆霁对她有过很多的猜想,却没预料到面前这个朴素的老妇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若非她脸颊上的刀痕过于醒目,他也不敢信。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些事。”陆霁开口道。
初夏露出个苍凉的笑来,“我知道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特意来寻我这个老妇。”
她右手抿了抿乱发,轻声道:“码头风大,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咱们去那儿。”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处低矮的青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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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在码头附近的缘故,房子的墙上都浸了湿意,阴出几道痕迹来。
人一进来,便觉室内阴寒,呼吸间都是湿冷的气息。
“茶水不好,殿下,您将就着喝吧。”初夏从橱柜中拿出了缺了一口的茶壶,给他斟上。
陆霁敛眸,品了一口,待舌尖的苦涩淡了,方开口问道:“我想知道我母后当年逝世的真相。”
初夏默了会,问他,“殿下,您觉得它对您重要吗?”
陆霁神色一滞。
他看着眼神苍凉的老妇,直觉此事应和自己想得极不一样,不知为何,竟前所未有地起了退缩之意。
只是情势已然发展至此,他亦无法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
初夏笑了声。
“殿下既然来了,想来应该不忙。若有时间,我便从头讲起。”
在陆霁默认的眼神中,她捧着杯茶,不疾不徐讲起了那些已经发黄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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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一年,是当今陛下陆玄璟登基的第十一个年头。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边患在大魏的铁骑践踏下,消弥许多。
这年,皇后宋葳萝年方二十七岁。
她是陛下潜邸时的旧人,陆玄璟为景王时,她便是正妃。
先帝皇子数量不多,陆玄璟排行第三,本无继位可能,然一场皇家秋猎,当时的太子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势颇重。
太医们集策群力,无数黑色的汤药灌下去,勉强从鬼门关给他拉回一条命来。
只是,先太子的脊椎却碎了,再也无法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奴婢伺候。
度过最初的悲痛后,先帝的理智回笼。他看着自己剩下的几个儿子,开始为大魏挑起了储君。
排除了文弱不能担事的二子,好色无能的四子,东宫太子的位置极为顺利地落在了陆玄璟身上。
顺利得不可思议。
好像是上天对他的一次怜爱。
毕竟,陆玄璟的生母,如今的赵太后,不过是一宫女出身。若非运气好,得幸先帝,又一次有孕,哪来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
一低阶的洗脚婢尔。而他,也不过是一洗脚婢的儿子!
纵然才华再是出众,有居嫡居长的先太子在上,他也只能屈居人下,做一个闲散的藩王。
朝臣这么想,当时的赵嫔也这样想。
十七岁得封景王后,陆玄璟便从宫中搬了出去。
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赵嫔看着容颜俊的儿子,暗自琢磨着。
相看了十几位适龄女子后,赵嫔为儿子做主,娶了京城一家御史家的女儿,即是宋葳萝。
她长得虽不算美,但父亲对她教导严格,坐卧立走皆是贵女的气度,迥然于小家小户的闺阁女子。
赵嫔身份寒微,遇见那高门贵女出身的贵妇,气场上总不免短上一截。
儿子纳正妃,她第一个考虑的便是出身要高。
当然,也不能太高。
她怕儿媳自恃身份不一般,对她这个婆婆拿起乔来。
毕竟,她儿子虽为王爷,却不受先帝疼宠,封地也小。她担心自己家供不起大佛。
看来看去,宋御史家的嫡女便入了她的眼。
长相端庄,一看就不是那种狐媚子。身份也刚好,配他儿子正合适。
赵嫔越看越满意,颔首微笑。
陆玄璟对她并无多少感情,但母亲满意,他也就答应了。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
宋葳萝觉得丈夫对自己有些冷淡,颇觉委屈,有一日回门时,和母亲哭诉。
母亲却劝她说:耽于情爱的男子难成大事,景王虽性情冷淡,但观行为举止,定有一番作为,让她别有这种闺阁女儿的情思。
宋葳萝面上应下,心内却不置可否。
母亲说的前半句话,她并不认同。
那虞国公府的嫡长子虞伯延便是个疼妻爱妻的。和他夫人成婚后,他连同僚的宴会也不赴了,每日下朝后便飞速离宫,快得仿佛身后有人在撵他似的。
有一次,他走得急了,先帝让人唤他,他竟充耳不闻,直到出了宫门方被人拦下。
家宴时,父亲把这件事当成逗趣的话来讲,讥讽他年纪轻轻,便入了女人的脂粉堆里,想来也难成大器!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和远胜状元郎的才气。
宋葳萝听了,微微摇头。
她的视线在自己几个庶弟庶妹身上转了一转,嘴角流露出几分苦涩来。
她觉得,对一人专情,总好过娶亲纳妾,生出一堆庶子庶女好。
父亲说虞伯延难有一番作为,宋葳萝并不赞同。他可是名满长安,俊逸风流的探花郎,哪至于仕途不畅!
父亲的话,偏见多矣。
待自己到了出阁的年纪,成为景王正妃时,宋葳萝也曾幻想过和陆玄璟琴瑟和鸣,做一对恩爱夫妻。
只是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冷淡,不似有情,令她暗地里流了几次泪。
从母亲这里寻不来安慰,宋葳萝只能打破美梦,让自己清醒过来。
后来,储君之位落到了陆玄璟头上,她也摇身一变,从王妃升至了太子妃。
即使有一些朝臣猜测先太子之死或与陆玄璟有关,可毕竟都是写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臆测,掀不起什么风浪。
景王即位无可阻挡。
先帝逝后,陆玄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荣登帝位。
宋葳萝自然也成了后宫之主。
当皇后的第二年,她产下一对双胎来,便是陆霁和陆伶。
女儿体弱多病,她怕她夭折,将她带在身边,日夜照顾,无意间竟忽视了长子。
待她意识到问题后,两人的相处已颇为生分。
她有心修补,只是后宫诸事繁多,女儿又需她整日看顾,只能按下心头不安,期盼着来日对他好些。
为后十年,宋葳萝早不如十七岁时那般天真,不再幻想枕边人只钟情于自己一人,看着后宫越来越多的,粉嫩年轻,鲜妍美丽的妃嫔,她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帝王无情,她早该想到的。
她只愿抱着这皇后之位,和她的一双儿女,在深宫中长久地生活下去。
丈夫的宠爱,她不奢求。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枕边人,她亲之重之的丈夫,即位十年的大魏皇帝,有朝一日,竟似变了个般,如个毛头小子般,在一个女子身上栽了下去。
这个人,便是她一度视为姐妹的虞姮。
第41章 旧事(二)
宋葳萝第一次见到虞姮时,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
女儿陆伶已有十岁,但许是在她身边待久的缘故,对她黏得很。明明是个半大姑娘了,每日还要她哄着方能入睡。
例行将女儿哄睡着后,宋葳萝揉揉自己的臂膀,回了景泰殿。
午后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她倚在榻上,一手支着额,闭眼假寐。
“娘娘,您表妹进宫看您来了。现在正在偏殿候着呢。”身旁的宫女初夏低声唤她。
她抬眼,“几时了?”
“未时二刻了。”初夏恭敬地回道。
宋葳萝点点头,起身换了衣,让赵德唤她进来。
寒暄过后,表妹和她说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
“娘娘,您不知道,当日有多么惊险。”表妹呷口茶,顿了下,惊魂未定地说道:“侯府的车辇路过江州的一个山头时,竟遭遇了盗匪。那些侍卫们平日里看上去身手颇好,可遇到危险了,孱弱似鸡,连几十个人也没打过。片刻功夫,竟全死了。”
尽管已过了半月,可周氏谈及此事,神情中依然带着后怕。
她嫁给宁国公魏度已有九年,膝下唯有魏栖一子,日常负责府上中馈。
她去江州本是为了解决收丝之事。
连月的梅雨季后,江州丝绢价格暴涨,宁国公府名下的几家锦衣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手底下的几个管事无能,遇到困难了,竟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无计可施,积压的单子怕是无法完成了。
周氏既急又恼。
宁国公府产业薄弱,制衣店是为数不多能盈利的铺子。
前不久她刚接下大额单子,正是需要日夜赶制衣服的关键时节,收不上丝,她损失极大。
想到自家那日日只顾着吟诗作画,视赚钱为俗事的丈夫,周氏坐不住了。
她带着府上的数十亲兵,连夜去了江州,身上带着数千两银票。
却不料,车子刚驶进江州地界,竟遭遇了盗匪。
那些盗匪各个凶悍无比,一碰面,便将宁国公府的亲兵杀了个干净。
周氏忙不迭拿出包袱中银票,企盼着他们拿了钱后,及时收手。却不料为首的贼寇见她长相甚美,动了邪念,竟将她从车上拉下,欲行那不轨之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穿青衣的女子从天而降,拦住了贼首。
她笑意盈盈地指着贼首身旁一个面颊白净,细眉细眼的男子,道:“我方才瞧见他把箱笼里的几串珊瑚手串昧了去。你手底下的人,可对你有二心啊。”
话毕,贼首脸色一变。
这青衣女子落地时,悄然无声,显然功夫颇为了得。他本想让手下们一拥而上,不料心腹竟对他不忠,昧下了财物。
自落草为寇后,他便暗暗发誓:要让手底下的兄弟们过上好日子,要有衣同穿,有饭同食,有钱同花。为彰显公允,他下了命令:每人要将劫掠所得交给他,由他来统一分发。
他来以手下严明律法,毫无私心为傲,哪知心腹竟中饱私囊,在他眼皮底下干出了这等勾当。
他将心腹拉至自己身前,果然在他怀中发现了五串鲜红欲滴的手串。这回事情在自己眼前败露,可之前呢,这样的事是不是还发生过很多次?
他环视着心腹,心头涌起冰冷的愤怒。再看四周的一群人,目光上也带上了提防。
疑心既起,便很难消弥下去。
贼首担心自己对青衣女子动手之际,手下的人背后放冷箭,便歇了和她交手的心思,打算先行撤退。
有几人却不愿意。
他们见周氏衣着华贵,鬓上戴金钗,腕中佩白玉,一副富贵逼人的模样,觉得她可能未把东西全都交出,打算搜她的身,顺便查探一番车辇夹层。
他们意见发生了分歧,内讧也由此产生。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几息之间,他们自个便打得热火朝天了。
周氏在旁边瞧着,被变故惊得一时缓不过神来。而那那青衣女子,正双手环胸,满目兴味地看着热闹。
等战局明朗,贼首的人消耗大半后,那青衣女子方从腰间掏出长鞭,将余下的几个虾兵蟹收拾干净。
“娘娘,那女子身法极好。一手鞭子使得出身入化,灵活如蛇,鞭锋所在,无人可匹敌。”周氏眼睛亮亮的,“后来我问她,你鞭法这么好,怎么不一开始使出来。她却告诉我说,能用智斗,绝不武取。用蛮力乃武夫所为,她不愿为之。”
“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姑娘,京城女子大多循规蹈矩,哪像她这般恣意潇洒?这回倒是开了眼界。”
周氏说得口渴,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凉茶,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