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家的姑娘?”
宋葳萝听到有人活得那般无拘无束,不免有了些好奇。
周氏捂嘴一笑。
“娘娘,她是虞国公府家的姑娘,名唤虞姮。吏部侍郎虞伯延正是她嫡亲的大哥。”
虞姮。
虞伯延。
宋葳萝先是在舌尖品了品她的名字,心头涌上些异样来。又听见周氏提及了虞伯延三字,神情变得怔然。
父亲当日对他的判语果然被证明是错的。
这十年,虞伯延的仕途顺遂不已,年不过而立,便官至吏部侍郎,极得皇帝的重用。因他不喜宴酬,便没有了结交党羽的可能,又因重情爱妻,有所软肋,皇帝对他极为放心。
爱妻畏妻非但没有成为虞伯延的阻碍,反倒令他比昔日同年爬得更快。
崔氏进门十年,只诞下一女,虽在绵延子嗣上有所缺憾,虞伯延也未曾纳妾,每日里仍是笑呵呵地去上朝。
宋葳萝觉得崔氏命好,竟能得了丈夫全心全意的爱。种种复杂的想法下,她对虞家人的事多了几分关注。
有这样一个不拘礼法的大哥,虞姮如此率性也是正常的事。
她动了念头,她想见一见这位虞国公府的姑娘。
有周氏牵线,第二日清晨,宋葳萝便在景泰宫见到了她。
出乎她预料的,虞姮竟长得极为貌美。
晨起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笼着层金黄的光晕。
宋葳萝瞧着她,竟不知是金乌过盛,还是她容貌太盛,眼睛都似被眼前一幕所刺伤。
她穿身红色的骑装,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如斯佳人!
宋葳萝暗叹了声,只觉素以长相自傲的丽妃在她面前,也成了不起眼的泥点子。
说来神奇,她明明和虞姮的生活环境迥异,但两人说话竟很是投机。
虞姮给她讲塞外的雁,江南的雨,岭南的瘴气,西北的风沙。她津津有味地听着。
偶尔也会给她说些京城贵妇见的轶事。
第一次见面后,两人决定结为好友,以书信往来。
私底下,她们心照不宣见了几面,不曾让皇帝见到虞姮的真容。
虽然宋葳萝觉得陆玄璟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爱欲,但瓜田李下,为免麻烦,还是小心为上。
陆玄璟只知道皇后最近有了个信友,其余的,他并不关心。勤政殿里那么多的奏折等着他去批复,他没时间去关心些末小事。
直到天启十二年的花朝节。
这年虞姮十八岁,因在京畿附近经常施恩的缘故,多了不少拥趸。
按惯例,每年都需从民间选取家世清白,容貌娇美,不曾婚嫁的年轻女子担任花神。虞姮在民间小有名气,自然而然地被推举成了花神。
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并未拒绝这个提议。
她头戴鲜花做的花冠,身着百花装饰的衣裙,在月夜下乘着载满杂花的香车,御街而行。
沿途撒掷花瓣,颦笑回眸,令人心笙摇动。
煌煌灯火之下,片片花瓣之中,隔着重重人影,陆玄璟瞧见了她。
一时心跳如鼓,不知今夕何夕。
陆玄璟性情冷淡,向来厌恶人多之处。几日前,在勤政殿批完积压多日的奏折后,等着太监唤朝臣进来议事的空隙,他忽觉有些乏味。
他抬头望向四周,第一次觉得勤政殿如此空旷。他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头一次觉得有些寂寞。
伺候的太监体察圣意,和他说起了即将于三日后举行的花朝节。
“奴才听人说,这回的花神是虞侍郎的妹子呢。”
陆玄璟唔了声。
虞伯延精明能干,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妹妹……
陆玄璟沉吟了会。
他倒不是对那未曾谋面的花神起了什么念头,只是想起自己已许久未曾出宫散心。出去瞧瞧也好,整日在勤政殿呆着,人乏味得紧。
用了晚宴后,他便来到宋葳萝宫中,邀她一同出宫游玩。
宋葳萝大喜。
她不料男人竟有和自己结伴而行的想法,一时喜上眉梢。急忙换衣,梳发,调脂弄香,终于在离宫的前一刻收拾好了行装。
迎着男人已有几分不悦的神色,宋葳萝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松快。
车阵阵,在一处茶楼前停了下来。车窗外,人生如沸。陆玄璟掀帘四望,只见一驾花车正向自己行来。
他抬眸细看,只见车上女子清丽无双,朝着自己微微一笑。
花朝月夜春心动,人如朝花色如霰。
宋葳萝见陆玄璟半晌未动,一时有些不安。顺着他视线望去,竟见到了犹如花神下凡的虞姮。
耳中瞬间嗡鸣。
再看陆玄璟神色,显然不复之前的平井无波。
陆玄璟当时未曾说过一句话,可宋葳萝的心却沉了下去。
那日之后,陆玄璟不曾有什么动作。
就在她以为陆玄璟歇了琦思后,陆玄璟一日来景泰殿时,向她随口提及,要让她操办赵太后五十岁的生辰。
宋葳萝点头应下,又听见他补充道:“京城未出嫁的闺阁女子都需入宫庆贺。”
她的心当时便扭成一团。
为赵太后庆生不假,借机看虞姮才是他的目的吧。
宋葳萝冰冷地想道。
想起虞姮,原先的好感骤然消逝,涌上来的是尖锐的恨意。
她和陆玄璟同床共枕十年,何曾见过他用那般的神情看着自己?花朝节回来的路上,她便觉心头不安,此刻,担心被做实,她反而松了口气。
赵太后生辰那日,宫里一片喜庆。
晚宴上,宋葳萝身着凤袍,端坐于位上,微笑着接受一众贵女、贵妇的觐见。
虞姮穿了件月白色的绸衣,头上一根素钗也无,显然不愿惹人注意。
上前行礼时,她调皮地向宋葳萝眨了下眼,和她打招呼。
宋葳萝面上带笑,心里却冷冷的。
尽管刻意往素净了打扮,但她站在一众女子中,仍然很出挑,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丝乐响了小半个时辰后,陆玄璟来了。
他先是向赵太后行了礼,而后便坐在了宋葳萝身旁,和她一同接受女眷的行礼。
她敏感地察觉到,身旁男人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了下方的虞姮身上。一点而过,若非她时刻注意,怕是会下意识忽略过去。
席上,一同打量虞姮的,除了陆玄璟,还有当时的四王爷。
他最好美色,遇到美人便走不动路,因为这一点,先帝在选考储君时便有意识地将他忽略了。虞姮虽有意遮掩,然明珠莹然生辉,终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宋葳萝坐在高处,将众人神情敛于眼底,面上透出些讥讽来。
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往下座掠去,慢慢地发现了问题。
虞姮身旁的宫女在为她斟果酒时,手腕一抖,一点银沫倒了进去。虞姮当时正和母亲说话,并未瞧见这一幕。
而陆玄璟,片刻前起身离席,回了前殿。
宋葳萝按下心上惊讶,细心观察,发现四王面上露出个笑来。
酒有问题。
宋葳萝心念电转,本想提醒,思虑半晌后,又坐了回去。装作自己没看到。
她的视线密切地注视着女席上的一举一动,袖中的手暗暗抖着。
她从未动过害人的念头,脑中天人交战,一会儿有个声音提醒她:虞姮是自己的好姐妹,得去告诉她,一会又有人呵斥她:陆玄璟已对她动了念头,等过段时间,封妃的圣旨一下,虞姮便会进宫,真成了自己在宫里的姐妹。
游移不定时,却见有一面生婢女,来到了虞姮那席,也不知说了什么,虞姮竟起身和她走了。
不一会儿,四王也告了席。
宋葳萝隐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脚底下却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起身。
四王府上缺一正妃,虞姮身份高贵,配他倒是够的。皇室正妃的身份,怎么也不算辱没了她。这样,她们两人还能继续做姐妹。
宋葳萝宽慰着自己,身子也不再抖了。
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两人还未归来。
宋葳萝本以为此事已成,却不料陆玄璟先一步回了席上。
换了身衣服,鬓间的发湿着,身上若隐若现地,有股清甜的气息。
那味道,那味道……
宋葳萝目眦欲裂,几欲昏厥在地,喉间也涌上几口腥甜来。
这味道分明是紫藤花的香味,片刻后她在虞姮身上刚刚闻过。
怎会如此?
宋葳萝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与虞姮成就鸳盟的竟不是四王,而是她身侧的男人。
她按捺着几欲将她焚干的怒火,极力维持着她皇后的威严。
令她感到疑惑的是,直至散席回宫,陆玄璟仍未曾提及方才发生之事。而虞姮和四王,也似没有人注意到似的,无人过问他们行踪。
第二日,四王被人发现淹死在御花园的水池中。
头朝下,脸颊肿胀,面色青紫。
而虞姮,听人说,她当日不胜酒力,中途回府了。
宋葳萝满以为接下来便是封妃的旨意,却不料之后竟没了动静。
那夜发生的事,仿佛是自己的一个幻梦。
她暗自窃喜着:圣上应是把这当成了露水情缘,并未真的把她放在心里。看虞姮的待遇,连低阶嫔妃都比不上。宫女得幸,尚有彤史记录,而她失了贞洁,却连个名分也捞不着。
宋葳萝一边为她感到可惜,另一方面,又有些庆幸:还好,事情没到她所想的最坏地步。
她有那般的才貌,虽已没了元红,但京城勋贵多矣,找个门第不显男子的嫁了,也算是桩美妙的姻缘。宋葳萝这般想着。
直到半月后,礼部封妃的旨意到了虞府,她才惊直了身子。
陆玄璟竟直接下旨:封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这消息瞒得紧,从头到尾,不曾走漏了任何风声,即使宋葳萝贵为皇后,也是在当天知道此事!
更令她意外地是,虞姮在接到旨意的时候,竟当场拒绝,之后更是以绝食相逼。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虞姮不愿为妃。
这个事实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登基十年,帝王威严赫赫如深的陆玄璟脸上。
神奇的是,他竟并未动怒,只说他不愿强人所难,虞姮不愿,他不会强求!
宋葳萝长长地松了口气。
眼下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希望虞姮能继续坚守自己的傲骨,莫要入宫。哪怕自毁容貌,自残,也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可令她失望的是,不过十日,虞姮竟如软脚虾般,没了骨气,乘着轿撵,于一个夏雨绵绵的傍晚,从偏门进了宫。
第42章 旧事(三)
茶已冷了,阴湿的房中,涌动着浓稠的气息。
陆霁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形许久未动。
眼前老妇陷入了昔日的回忆里,低哑的声音缓缓地讲述着。
“贵妃进宫后,皇后娘娘便和变了个人似的。只要陛下去了贵妃宫中,她便心情郁郁。起初是悲,后来是怨,再然后便是恨了。”
初夏眼神复杂。
对宋皇后,她起初是极感激的。
她原本是丽妃身边的三等宫女,负责庭院打扫的琐事。
一次秋雨过后,院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和她一块负责清扫的宫女因病未能上值,她打扫不及,受了惩罚。
几十棍下去,她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宋皇后碰巧瞧见了,问清事情缘由后,便从丽妃那里讨来了她。
待她养好伤后,宋皇后便把她放在了身边。她性格沉稳,又素来机敏,很快便得了宋皇后的信任,逐渐被她视作心腹。
日子如水般流逝,初夏渐成了景泰宫的大宫女,手底下笼着不少丫鬟,别宫的宫女见她,都恭敬地唤她一声“初夏姑姑”。
初夏一直以为生活会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直到虞姮出现。
她亲眼看着两人从相识至相知,又因花朝节暗生隔阂,关系渐远。
赵太后生辰当晚,她侍立在宋皇后身侧,自然也看到了四王爷向虞姮下药的一幕。
她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去瞧宋皇后的脸色,却发现她眼睛奇亮无比,袖中的手微微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