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内,宋皇后面上的挣扎,犹豫,愤恨,不舍,清晰地映在她的眼里。她隐在暗处,看着虞姮、四王先后离开,心头忽涌上一股强烈的悲伤。
既是为注定发生的悲剧而扼腕叹息,也是为宋皇后此刻的选择而痛心。
当初那个明媚,善良的皇后不知何时竟变得,让她感觉有些陌生了。
谁料天意弄人,和虞姮成就好事的竟变成了陛下。
事发后,宋皇后曾怀疑身边有人通风报信。景泰宫的宫女、太监们都被细细拷问了番。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宋皇后对宫内众人已无法全然信任。
连带着她,也受到了影响。
她那晚站的位置正好能将整个宴会发生的事敛于眼底,嫌疑不小。尽管她未曾离席,但宋皇后仍对她有了提防之心。
之后便是虞姮进宫。
虽经历了种种挣扎,可最终,众人见到的便是虞姮不仅成了贵妃,还独得了陛下宠爱的事实。
连续三月,陛下都宿在了雪晴宫。
后宫诸妃翘首以盼,企望着陛下的垂怜。可他竟似中了蛊般,只愿亲近虞姮一人!
景泰殿的气压一日比一日的低沉,她每回给宋皇后梳头时,都会心惊于镜中女子几欲将人啃噬的恨意。
为重夺陛下宠爱,她甚至不惜以太子陆霁的身体为砝码,期冀于皇帝能回心转意。
可她的种种努力非但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让太子对她离心,陛下也厌恶起了她。
至虞姮怀孕时,雪晴宫和景泰殿的争斗已变得水火不容。
御膳房的吃食,尚衣坊新做的衣服,各地番邦上贡的珍奇,都优先给雪晴宫送了过去。即使宋皇后身为一宫之主,也敌不过雪晴宫的那位。
当太医诊出虞姮腹中乃是男胎时,后宫诸人都觉察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太子虽是嫡长子,可虞姮深得皇帝宠爱,一旦诞下龙嗣,储君之位许会发生动摇。
面对岌岌可危的形势,宋葳萝理智回笼,她下定了决心。
这个孩子不能留!
她本想在药膳上做手脚,可陆玄璟极为珍惜虞姮腹中胎儿,凡是送进雪晴宫的吃食,都
需经过层层检验。至于买通里面的宫女,太监,更是行不通。雪晴宫上上下下直如铁桶般严密,她尝试几番,始终未能成功。
虞姮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宋葳萝的精神也日渐衰颓了下去。
有时,她会恶狠狠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低声嘟囔些什么;初夏侧耳听了,才听清她说的是“贱妇\",\"娼妇”之词;等她神志清醒了,便只是低垂着头默默流泪,和初夏哭诉虞姮如何无耻,抢占她的夫婿又来夺她儿子的嗣位;更多的时候,她常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嘴里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疯话。
天启十二年的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虞姮已怀胎八月,临盆在即。
除了陆玄璟期待这个孩子后,内廷诸人皆噤如寒蝉。
越是到了最后时刻,空气便越是焦灼,每人都屏息敛气,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暗处的某些东西。
一个寻常的雪夜,虞姮提前发动了。彼时,离她的产期尚有一月时间。
太医署的太医们连夜从暖被中爬起,忙不迭地奔至宫中。
一夜灯火未熄。
至天亮时,产房里虞姮断断续续的闷哼声方才止住。
门外众人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婴儿的啼哭声,一种极不详的预感笼罩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贵妃娘娘她诞下的是死胎。”朱红殿门推开,满脸冷汗的几个接生婆哆哆嗦嗦地从门中走出,颤着声告诉了众人这个消息。
犹如晴空霹雳,陆玄璟当时便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惶惶之时,跟在她们后头出来的太医令又抛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贵妃娘娘亏了身子,以后怕难有孕。
初夏抖着身子,鼓起勇气去瞧披着玄色大氅的男人的脸色,却见他的脸色比宫墙上的雪还要白,像是从白纸上拓下来似的。
她又去看其他后宫诸妃的神情,果然在她们脸上见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望圣上保重龙体,虞贵妃好好调理一番身体,日后诞下龙种也并无可能。”赵太后扶住了儿子有些摇晃的身子,心疼地宽慰他。
“太后娘娘说得是。虞贵妃目前还年轻,好好将养几年,或许能养好。”为首的老太医摸了把山羊胡,赞同道。
他曾在市井见过不少因生育亏了元气的妇人,只要胎宫未受损,过上几年都能诞下子嗣。所以,对眼前的场面,他并不如别人那般慌乱。
陆玄璟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老太医的话让他有了点微弱的希望。
他稳住心神,先是进产房柔声宽慰了虞姮一番,而后便开始着手调查。
一切蛛丝马迹在指挥司的调查下无所遁形。
先前宋皇后做的手脚自然也暴露了出来。同时被揪出来的,还有丽妃的屏风,德妃缝好不久的绣帕。
虽然因防范严密,东西都不曾送出去,但陆玄璟余怒未消,罚了她们一年的分例,并禁足半年。前朝她们的母族亦受到了牵连。贬官,罚俸无可避免。
之后,便是众人所熟知的一切。
尽管虞贵妃之后数年都不曾诞下子嗣,可仍独得了皇帝的宠爱。
六宫形同虚设,皇后有名无实,众妃抬眼望碧瓦朱寰处,只觉无限寂寥。
“虞贵妃的孩子,有没有我母后的手笔?”
男人的声音极为滞涩,一字一顿,极为艰难地从喉中吐出。
韩光浑身一颤,望自家主子看去。只见他唇色苍白,神情变得极其悲凉。
老妇所言,于他来说,都是个极大的打击。何况是太子殿下?
纵使宋皇后之前对他关爱不够,两人有所隔阂,可血脉亲情在,哪能真的不在意。主子这么多年来,对宋皇后一直怀有愧疚之心。
他觉得自己没能坚定地站在宋皇后身边,没能和她一起恨虞贵妃,心头时常有憾、有愧。
这种复杂的心情亦左右着他和虞家小姐的相处。
当局者迷,旁观者者清。韩光毕竟是他的近侍,将他的纠结看在眼里。
无论是明月山逃难的相依相偎,还是宫宴上状似不经意的打量,或是明明不顺路却偏巧“邂逅”的偶遇,都是他无法向外人道之的情思。
因隔着重重矛盾,主子只能将一切按下,做出一副冷淡模样。
可这妇人所言,不仅将他们心中宋皇后的形象颠覆了个干净,更显得主子的犹豫挣扎有些可笑。
单是她所说的这一点内容,足以见宋皇后的心不如他们想得那般良善。一个屡屡想要对他人下死手的人,着实很难不令人怀疑起她的种种行为来。
初夏听见陆霁的话,眼皮颤了几颤,叹息道:“皇后娘娘虽有动手的念头,可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虞贵妃的孩子,的确与她无关。”
她苍凉的眼神在陆霁身上停了片刻,忽开口笑道:“你父皇当时也曾这样问过宋皇后。他也不相信。”
说到这儿,她悠悠地叹了口气。
无论真相到底如何,宋皇后有过恶念毕竟是事实。事情发生后,她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陆玄璟对她的辩解之词半信半疑,此后再未踏进景泰宫中。
帝后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在宋皇后薨逝后。
陆霁听见她否定的话,肩膀微松,置于桌上的指微微一动。
“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事实了。不知我的回答,两位可否满意。”
她抬眸静静地望着静默的两人,结束了这场长久的对话。
天边忽有雷声闪过,片刻间,天便阴沉了下来。
“怎么忽然下雨了。”老妇凝神细听,“早起时还是个好天气来着。一会功夫,竟飘起雨来了。”
她起身将槅木窗关好,望着濛濛的雨雾,暗自喟叹了声。
蒸腾的雾气中,一切都朦胧得似场幻境。
她回头一瞥,却见房内已空无一人。
安静地仿佛从未有人到访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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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来得急,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天地连成一片。明黄色的琉璃瓦上,雨珠飞溅,令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雾霭中。
小佛堂里,赵太后跪坐于蒲团上,低声祷告。
许是年纪大了,近几年来,她度佛之心日渐虔诚,每日得空便呆在佛室里,不让俗务沾身。
“外头是不是下起雨了?”
她睁眼,偏头问身边的嬷嬷。
张嬷嬷点头说是,极力夸她:“太后娘娘耳力过人,什么动静都瞒不过您!方才若不是外头的小宫女来禀,奴婢还不知道外头变了天呢。”
“老了,老了,一转眼哀家也成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赵太后瞥了一眼张嬷嬷,在她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
她拍拍张嬷嬷的手:“琼枝,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甜,时常捡些好听话哄哀家。”话毕,便瞧见了自己手上的几个零星斑点,神情一敛:“韶华易逝啊,转眼间,咱们都成了宫中的老人了。”
张嬷嬷笑眯了眼,“太后娘娘的福分深厚着呢。圣上对您极为孝顺,今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奴婢跟在您身边,也享了不少福分。现在虽然老迈,可比起旁人来,运道好了太多。奴婢很知足。”
赵太后微笑看她一眼,问她:“你家小儿现今如何了?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张嬷嬷神色黯然了些,“还是老样子。不过有汤药吊着,性命倒是无虞。”
赵太后点点头,宽慰道:“有人伺候着,总不算太坏。换了常人,可连吃药的钱都出不起。”
张嬷嬷心领神会地跪下谢恩,“太后娘娘大善。若非太后开恩施救,我儿怕是早就亡了。奴婢永远感激太后娘娘的救命之恩。”
张琼枝抬起一张黑瘦的脸,微带泪意地说道。
她长相并不似中原人种,个矮人瘦,说话时带有明显的西南口音。肤色也是黧黑色,唯一双牙齿洁白。
“哀家只是随口一提,你可别这么见外。”不轻不重地提点了她一番后,赵太后问她:“昨日圣上是不是又歇在虞贵妃宫中了?”
见张嬷嬷点头,赵太后嗤了声:“这都十年了,怎么还不腻。纵是个天仙,日夜相处上个百来天,也该没感觉了。莫不是那虞姮的身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皇帝一沾便上了瘾,戒不掉?”
张嬷嬷没法接她的话。
赵太后也不指望她吭声,继续道:“哀家的儿子怎么偏在这一点上和先帝不一样。先帝虽子嗣不多,可雨露均沾,谁都不曾走进他的心。以前哀家还怨他绝情,如今想来,他这般无情,对后宫的嫔妃其实是件幸事。”
赵太后敛了神色,抬头望着小佛堂里先帝的画像,神情复杂。
当年行宫里春风一度,自己一朝得子,满以为至少会捞个妃位当当。不料,等她肚子大了,只等来了封嫔的旨意。哪怕之后儿子如何出众,先帝也不曾对自己另眼相待。
她起先怨怼过,可见后宫诸人都没能得了先帝的青眼,便自个想开了:帝王无情,哪能期待皇帝全心全意的爱呢?
孰料,儿子倒是个痴情种,竟在那虞姮身上栽了跟头,似个昏君般,为她做出了种种荒诞之事。
佛堂内仅有她们二人,赵太后也不担心她们的对话被泄露,凝神问张嬷嬷:“今儿是不是皇后的忌日?”
张嬷嬷点头称是,补充道:“宋皇后仙逝十年了。”
这么久了么。
赵太后露出几分迷茫来,神情罕见地有了些悲伤:“没曾想葳萝这丫头竟去这么久了。哀家有时还能想起,她和璟儿成婚之日面上的笑容来呢。”
“宋皇后温柔端庄,对下人也极好。她去世多年,宫里有些老人还念着她的好呢。”张嬷嬷适时补充道。
赵太后闻言,不置一词。
反而和她说起了另一件事。“那蛊虫是不是这几日便要出来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张嬷嬷却毫无滞涩地接住了话茬:“太后娘娘记得可真牢。奴婢记着,就是这几日了。慢的话,最迟这个月月底,便能有结果。”
赵太后颔首微笑,低低地叹了声,“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张嬷嬷抬眼瞧她,只见面前头发花白的老妇脸上露出了几分急迫来。那般的神情,在和她一般岁数的老妇身上并不多见。
说完这句,佛室内便陷入了安静。
张嬷嬷默了好半晌,始终没听见她唤自个。试探着唤她,“太后娘娘?”
赵太后听见了,方从迷蒙中醒来,笑道:“哀家这是又睡着了。”
张嬷嬷诺诺不敢应。
这是太后的老毛病了。
她先前做宫女时,被分在了一个小嫔身边。那嫔待下人极为苛刻,素日里只让她们站着,不给她们睡觉的机会。
赵太后在她手底下呆了三年,被磋磨得极狠,慢慢也就炼成了能站着睡觉的一项技能。
纵使后来赵太后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她的这个习惯竟一直保存了下来。
张琼枝伺候她多年,知她现在虽面上笑着,心里却一定不舒服。
无它,赵太后最恨自己为低阶宫女的那段卑微日子,而站着便能睡觉的“怪习”正提醒她昔日的种种不堪。
赵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低垂着头的老嬷嬷,嘴角微扯:“哀家乏了。琼枝,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