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贵妃是真的挺不过去了。
他们心上不约而同地浮起这样的念头。
寒风从大开的门外涌入,连带着白色的雨沫一起卷席进来。
张思福侯在门口,不知怎地,打了个冷颤。
众人面色戚戚,大气不敢出。
谁也不敢抬头看榻边的男人。
陆玄璟极为平静,仿佛没有听到张太医说的话。
过了许久,他方直起身子。只是刚走了没几步,便呕出几口血来。
而后身子摇晃几下,“砰”地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
场上顿时乱作一片,人仰马翻。
*
陛下忽然晕倒,原本在雪晴宫候着的太医们撤走大半。
四周空荡荡的,靴子踩在青砖上的声音分外明显。
张思福缩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往里头走。刚进入主殿,便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呜咽声。许是刻意压抑的缘故,显出几分扭曲。
张思福眯着眼睛辨别了一下方向,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年纪尚小的宫女。
双眼肿如烂桃,正捂嘴哭泣。
看见来人气势汹汹,小宫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解释着:“奴婢担心贵妃娘娘。”
张思福狠狠剜她一眼,低声呵斥:“别哭了!贵妃吉人天相,你哭什么丧。”
这还没到哭的时候呢!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环视四周一圈,猛地察觉到一阵怪异。
未免太安静了些。
张思福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问她:“其他人呢?宫里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不知何时,贵妃身边伺候的几个大宫女竟不见了踪影。一个个地,净会给他添乱。
“陛下昏倒后,贵妃又咳血了,怎么也止不住。忍冬姐姐去找太医,可她半天没回来,春桃、夏影姐姐就寻她去了。奴婢那会正在娘娘身边伺候着,一抬头就发现其他人也不见了。”
“奴婢也不知道。”名唤冬灵的小宫女嗫嚅道。
张思福眉尖一跳,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徒劳。
雪晴宫的奴才们已乱了阵脚,急似热锅蚂蚁。他得另寻几个人过来,免得再在这档口出什么事。
他往榻上之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叮嘱冬灵:“你可要把贵妃娘娘看好了。我很快便回来。”他边说,边满腹心事地快步离开。
他没有看到,几乎就是在他出殿门同一时间,有一个人正冒着细雨,从远处踱步而来。
第54章
张琼华额上包着块黑色方巾,沿着朱红的宫墙徐徐行来。
雨丝如银芒,泻在她的身上,濡湿袖口的一角。因常年熬药的缘故,她身上的药草味很是浓郁。
往常,她总会在腰间佩戴各色香囊加以粉饰。不过方才她出来得急,回起来时已来不及,只好顶着一身药味在雨中奔行。
许是“近乡情怯”,离雪晴宫的殿门口越近,张琼华的脚步越是缓慢。待那几个烫金的门匾在视野中清晰可见时,张琼华止住身子。
她搓搓微微战栗的胳膊,枯黑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极为复杂的表情。
皇帝病倒,整个宫中都有些慌乱。后宫众人的重心都放在了圣上的龙体上,相应地,雪晴宫来往的人就少了许多。
人少也好,正方便她做事。
虽说贵妃毒发的速度比她预料得早一些,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可瞧见太后的一脸激动,她也顾不得心头的疑惑,决定将计划提前。
这“子母蛊”的下蛊条件简单,但想将子蛊从宿主身体中引出,却必须在宿主尚存活时施行。
张琼华本苦于没有机会进入如铁桶般防卫森严的雪晴宫,现下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她眼里闪过抹决绝,轻轻推开宫门。
—
内殿静悄悄的。
冬灵拧着毛巾,轻轻擦着贵妃嘴角溢出的血迹。
她动作轻柔,神态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内多出了一个人。
待鼻尖传来浓郁的药味时,她下意识回头,却见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琼华姑姑,您怎么来了?”冬灵纳罕道。
张琼华在她印象中,是个寡言少语,行迹古怪的人。她极少和宫人交谈,日日深居简出。怎么这回来贵妃的宫里了?
她泛着嘀咕。
张琼华瞥一眼她,叹道:“贵妃娘娘病重,我放心不下,过来瞧瞧。”说完,不等冬灵反应过来,继续道:“这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冬灵点点头。
方才,张总管和她说过:陛下骤然晕倒,在前朝、后宫都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如今后宫无主,能主持大局的人只剩下了太后,想来定是忙得焦头烂额。
她没料到在这种时刻,太后娘娘竟还惦记着贵妃。
雪晴宫的其他姐姐们私下里常说太后对贵妃并不满意,但以此看来,她们说的也未必是事实。
“太后娘娘费心了。”
冬灵真心地说了一句。
张琼华听了,嘴角勾出抹弧度极小的冷笑来。
她朝外殿努努嘴,“再换张帕子过来吧。这回我给贵妃擦上一擦。”
冬灵唔了声,听话起身,将身侧的位置让给她。她本已走出几步远,又想到方才问到的中药味,又折返回来,一脸好奇地问她:“嬷嬷是病了么?”
她走路静悄悄地,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张琼华本就做贼心虚,被这变故一惊,身子重重一抖,刚从怀里掏出的瓶子也滚到了脚下。
“我最近感了风寒,吃了些药。没事的。”她按住心头火气,催促她“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呢。”
张琼华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地上扫过。
万幸万幸,地上铺着后毯,瓶子没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冬灵见这老嬷嬷神态有些僵硬,本能地觉得古怪,想上前一步察看,却被张琼华三两下推出几步远。
“快去!”张琼华冷了脸色。
冬灵毕竟年纪尚小,被她这样一催,瞬间将那点微妙的想法抛诸脑后,忙不迭地离开。
“吱吖”一声门响后,张琼华又确认了两息,方小心翼翼地自地上捡起玉瓶,拔下口塞,略有些激动地看着漆黑的瓶口。
一条拇指粗细的蛊虫从瓶中慢慢伸出半个身子。一截截的肢体扭动着,小小的触须在空中伸缩、翕合。
它通体漆黑,唯有头是鲜艳的红色。
张琼华忍住恶心,戴上羊肠做的套子,用两指将它捏了出来。这东西见肉就钻,她可不愿意沾上一点。
许是感应到了母蛊,张琼华只见榻上的虞姮表情变得痛苦。
她的脖颈处隆起了一道道青筋,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啊-”
榻上的人忽发出了一声痛呼。
张琼华低头看她一眼,事到临头,她竟有些犹豫了。
说实话,虞姮在宫人中的风评倒是很好。自她掌管凤印后,奴婢们的日子都好过许多。她不是个滥刑、苛刻的人,逢年过节给宫人的赏赐也颇丰厚。
张琼华虽不与人交往,但这些话还是多少传到了她耳里。
真的要动手吗?她动摇了一瞬。
善念甫停留一息,她便想到了自个苦命的幺儿,很快狠了心肠。
快了,等这件事完成,她就会有一大笔钱。她的儿不用再受苦了。
张琼华冷眼瞧着,双手因激动而微微痉挛。
她将肥厚的母蛊慢慢靠近虞姮,身子顺势前倾。
室内一片昏暗。
一阵微弱的气流声忽从张琼华身后响起。
有人来了!
张琼华心里一惊,反应极快,手一松,蛊虫就从她手中直直掉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女子的脸上。
同时,一把寒光闪闪的剑穿透了张琼华的肩膀。
痛意袭来,张琼华神情扭曲,但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癫狂的笑意。
晚了,晚了!
母子蛊已经会合,现在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等虞姮咽气,太后娘娘就能重返青葱。自己任务完成了!
她的笑意在见到走入殿门的一群人后,凝固在唇角。
——
陆玄璟脸色铁青地看着书案下跪着的张琼华,眼中几乎要渗出血来。
若不是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背后的主使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他最敬爱的母后!
他早知母后对虞姮的椒房独宠颇为不满,但完全没料到,她对自己女人的恨意竟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不是没有预料。
凶手遍寻无果,锦衣卫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找到一点线索。这样通天的本事,除了他母后,不作他想。
可那点濡慕之情始终让他不愿怀疑,直到虞伯延戳破了他的侥幸。
按照计划,他给虞姮暗中服下了黑色的药丸,营造出一副“毒发”的假象,又以自己为诱饵,蒙骗了太后,终于让他们露出马脚。
只是,这真相,未免太沉重了些。
他苦笑出声,笑中带泪。
张琼华瞧见了,身子不自觉缩成一团。
偏殿里,紧绷且凝重的气氛让她瑟瑟发抖。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蛊虫已经落在了虞姮的肌肤上,却没有往进钻,以至于子母蛊没能成功融合。
她不明白,明明陛下晕倒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还刚好撞破了一切!
太后呢,太后在哪里!?
她慌乱地往四周去瞧,只看见了金吾卫们刀柄上的阵阵寒光。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男人饱含着怒火的声音自她头上传来,冷酷如刀。
张琼华嘴唇开合几次,半晌,惨笑回道:“奴婢不知道陛下说什么。”
陆玄璟喉中响起了“嗬嗬”的讥笑声,他俯视着如蝼蚁般卑贱的老妇,拧眉道:“你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张琼华扯了扯嘴角,脸上浮现出认命的悲凉。
她不是蠢人。
现下皇帝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她说话,她的儿子怕是凶多吉少了。就算她将事情真相和盘托出,他也不会放过母子三人。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多言。
陆玄璟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并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才让侍从往张琼华的身前扔了一个黑色的布袋。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自鼻尖传来。
张琼华面上肌肉一跳。
她不敢看袋子里面的东西,可两个侍从却将她的头扭过来,强迫她看。
十根血淋淋、被人切断的手指。连着皮肉,和白色的骨头。
张琼华喉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嚎声。
“说出来,朕会好好送他们一程。”
陆玄璟紧紧地盯着张琼华,整个人似乎要沉进黑夜中去。
眼中是跳动的、嗜血的暴虐。
疯子!疯子!
张琼华瘫软在地,终于认识到她惹了一个多可怕的怪物。
第55章 共死
养心殿门口,赵太后正在一圈圈地踱着步。
自当上太后后,她已许久没体会过这般焦灼的痛苦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小门,努力遏住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虞伯延站在她身后的五步远处,垂手而立。
他的脸上是和太后一般无二的焦急,似乎也在为门内人的安危挂怀。
一炷香后,殿门开了道缝隙,张太医侧身而出。
“怎样了?皇帝他醒来了么?”一见他,赵太后便几步冲了上去。
“臣施了针,陛下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了。”张太医一边宽慰她,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太后戴着长长护甲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拨下去。
关心则乱,赵太后的护甲狠狠地掐住了他的一层薄皮,让他有苦难言。
“那哀家现在能进去看看吗?”赵太后的心放下一半。
“现在还不能。”张太医摇头,见太后面上浮现一层薄怒,急忙解释道:“陛下目前最需要的是清净。太后娘娘若贸然进去,恐怕于陛下龙体有碍。”
“哀家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却连陛下的一面都没见到。你这奴才,是不是在诓骗哀家!”赵太后福如心至,心头忽涌起阵不详的预感。
不对,不对!
她环视四周一圈,猛然发觉,殿门外竟只剩下了自己和零星几个大臣。
她来时,门外可是围了乌泱泱的一大圈人!
赵太后神情变得慌乱,她眸间划过丝厉色,几步走到殿门处,用力推开殿门。
张太医一边高声劝阻,“太后使不得,使不得啊!”一边将门完全打开,让她进去。
等宫装女子身影消失在门外,张太医长舒口气,和虞伯延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张太医性情耿介,从不作假。方才的这场大戏,他身心倍受煎熬。
陛下龙体有恙,他提着药箱一路赶来。等到了内殿,却发现龙榻上空无一人。正惶惑间,见礼部尚书虞伯延从偏殿内走出,冷静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