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漫长的三年时间相比,她能记住的东西,是那么的单薄、可怜。
异国他乡求学的苦闷,饮食不适应的艰难,日常社交的隔阂……留学生常见的烦恼她全都没有。
不对,不是没有,而是她毫无印象。
甚至连自己在澳洲哪里居住,助教老师是谁,统统忘却了。
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
更令她心惊地是,若不是碰巧看到了这个问题,她甚至从没意识到这个点。
她是怎么回来的,她的东西呢?等等,父母这几日,有和她交流过她的留学日常吗?
她回来这么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记忆有问题?难道是自己太迟钝,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事实?
虞行烟感到了恐惧。
她望着这间自己居住了十几年,无比熟悉的卧室,额上沁出了冷汗。
镇定,镇定。
她深呼吸几口,一跃而起,翻身下床。
没事,她有日记。对照看看,就知道了。
虞行烟拉开椅子,从书桌左侧的第二个柜子里拿出笔记本。
上面空无一字。簇新,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虞行烟愣住了。
她记得她似乎写过一些东西啊,怎么不见了?她记错了?
虞行烟不太甘心,开始在房间内翻找。
枕头下,墙缝里,书架,翻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
就当她要放弃时,她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了床头柜的一侧柜边上,有什么东西在闪。
她弯下腰,伸手去拿。
一块拇指大的的箔片。
虞行烟失望难言。正要将它丢到垃圾桶中,又若有所感的回头望了一眼。
她瞥了一眼柜角。
然后,发现了柜角似是用利刃刻的几个小字。
细弱蚊蝇。是她的字迹。
她辨认了一番,终于认出那是什么。
“记忆,记忆!”“快想起来!”“任务!”
那是之前的自己给的提示吗?虞行烟灵光一闪,几步奔至桌前,快速书写。
她在整理自己已知的所有记忆。
小学,中学,再到海外求学,这期间发生的所有大事都按时间顺序被她写于纸上。
寂静的黑暗中,唯有台灯昏黄的光晕陪伴着她。
“沙沙”,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不时作响。
她笔锋不停,直到默到自己二十二岁时,记忆忽断了片。
二十二岁之后呢?她在干什么?
虞行烟顿住。
她看向窗外的黑暗,一片茫然。
……
雨渐渐停了,晨星微露。
书桌前,虞行烟望着满满的一页纸,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激荡起伏的心情让她出了一身汗,整个人黏腻腻的。这让一向爱洁的她颇觉不适。
她小心将纸条收好。解开头发,进了浴室。
女孩漂亮的酮体倒映镜中,润如羊脂白玉,几乎完美无瑕。
前提是忽略右臂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这也是自己先前写下的线索吗?她歪头苦思。
—
“走吧,烟烟。”吴婧催促女儿。
今儿是他们看望家中长辈的日子。
昨夜暴雨,吴婧本以为计划要取消,暗自遗憾了会儿,睡醒后出门一瞧,天竟放晴了。
倒是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笑了笑,给女儿戴了顶帽子,神情极其温柔。
虞行烟垂下眼帘,刻意避着她的目光,低声道:“妈,我不去了。”
“怎么能不去呢?你外婆都盼你很久了。”
吴婧急了。
一旁正收拾东西的虞父听见了,面上一惊,止住动作,耐心道:“烟烟,你外婆很想你啊。你几年没回来,她时不时你妈跟前念叨,你妈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他目露企盼,“不会花很久的,最多也就三四个小时。”
虞行烟鼻子一酸,眼眶变红了。
“我不太想去了。”她声音低低的。
虞父和妻子对视一眼,感觉有点怪异。他们这个女儿从小娇养长大,极少有不如意之时。这么消沉的模样他们竟是第一次见。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可以和妈妈说呀。”吴婧的嗓音柔柔的,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虞行烟没应声,也不瞧她。
“你这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和我们说呀。”虞父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他几步走到女儿面前,担心地看着她。
虞行烟的泪下来了。
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自她莹白的脸上缓缓落下,似道尽了无尽的心酸。
她的目光留恋地徘徊在他们身上,惨然一笑。
“我要回去了。”
“回去?你回哪里去?”他们齐声问道。
虞行烟细细瞧着。
他们脸上有恐惧,也有痛苦,却不见多少震惊。她心里一沉,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们:“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你想起什么了?”吴婧有点抖。
她不敢听下去了。
“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了。”虞行烟嘴角微微一扯,“那儿,有很多事还等着我去做。”
吴婧身子微颤,先是喃喃重复:“你要回去!不,你不能走!”而后似是真正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神情陡变,竟如猫扑鼠般朝她奔来。
一股大力传来,虞行烟倒在地上。
一向优雅、温和的女人神情若癫,直勾勾地望着被她扑在地上的少女。
她明明居高临下,却表现得痛不欲生。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流到了她的脸上,连绵不绝。
虞行烟心痛如绞。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母亲的反应,她的怀疑方得到了证实。
她凄惨一笑。
早上从浴室看到的一切浮现于眼前。
陌生的人名,父母异常的反应,人为撕掉的笔记,空白的过去,自回家后便寻不到的东西……种种疑点,最终串成一条线,指向了她消失的三年。
这三年,她去哪了?为什么回家后父母从没过问她的过去?她最重亲情的一人,怎会因求学三年不曾归国?
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这种古怪至极的现象?
想到和朋友会面时,他们的欲言又止;父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担心;自己缺失的记忆……虞行烟心内浮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无名的恐惧自脚底升起。
她想验证这个猜测。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起。但她想,她应该可以从父母这儿找到答案。
果然,几句含义不明的话便诈出了真相。
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她无声说道,眼里沁出热泪。
记忆排山倒海袭来。
三千菩提世界,幻化万千;种种遭遇,不过南柯一梦
原来,三年前的自己,早在一次潜水中葬身深海,尸骨无存了。现在的这副身体,不过是大魏朝的一名贵女罢了。
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完成。
她吐出一口浊气,身子逐渐透明。
空旷的房间内,响起了迭迭、愈发急促的呼喊。“烟烟!烟烟!”
虞行烟最后望了一眼双目含泪的父母,缓缓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再见了!
再见了,我的过去!
她无声告别,像是晨露,天一亮,便消散了。
———
深夜,华夏某别墅内。
一对中年夫妇忽从梦中醒来,脸上湿冷一片。
“世南,我刚刚梦见咱们女儿了。”中年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惶惑。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梦见女儿。
她想哭。
男人“嗯”了声,将她搂在怀里。
女人瞧他一眼,偎在丈夫臂膀中,道“这梦做得好真啊,好像我真的经历过一样。”
她第一次有了聊天的兴致,语气奇异:“我梦见烟烟活得很幸福。她有很疼爱她的父母,很好的朋友。”
“我看见她笑得很开心。”
“我终于放心了,世南。”她笑中带泪,“她去的那个世界挺好啊。”
她脸上绽出抹笑,再不复之前的阴郁、愁苦。
男人哽塞。
他想说,他也梦见了。
只是话未出口,喉中却似堵上了一团棉花,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逼退泪意,目光看向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
上面,女孩的笑容无比明媚,如三月灿阳。
他咧嘴一笑。
他想,女儿应当对漫画的结局感到开怀吧。
等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盼到了故事的终章。
第60章 当年事
深夜,东宫主殿内。
陆霁飘在空中,神色冷漠。
他的身体完全透明,从他身旁经过的人神色如常。似是根本没看到他。
他尝试几番,试图移动,身子却像是被施了禁咒,动弹不得。只能以一个固定的姿势旁观着发生的一切。
不远处,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临摹大字。他神情专注,身形笔直如竹,身上有着同龄人少见的沉静。
赫然是幼时的自己。
陆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几息,又看了眼更漏,神色一动。
这个时点,该有人来唤了。
果然,片刻后,一个太监模样的人便从偏门快步进来。
他先是朝那少年福了福身,而后压低声音道:“殿下,娘娘盼您过去呢。”他边说,边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少年闻言,面露犹豫。
似是不太情愿,却又因某些顾忌,复杂难言。
陆霁微微扯出个笑来。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少年的选择。不管心里如何想,他最终一定会去。
果然,少年应了下来。
陆霁随他而去。
……
已到了更衣时分,景泰宫中,却仍是一片整肃。
无边的寂静裹挟着这座幽寂许久的深宫,室内安静无比。
拔步床边,大魏皇后宋葳罗头戴凤冠,身着凤袍,双手自然地交握于膝上。毫无被禁足三月的颓唐。
她在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响起了她期待许久的脚步声。
她急迫地往门口望去,看清来人后,心凉了半截:“他果然不愿来么。”
“娘娘,陛下他今夜宿在了贵妃宫中。怕是……”张德福刚起了个话头,瞥见主子的神情,又极快地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
前些日子,贵妃产下死胎,几欲寻死。陛下为安抚于她,日夜伴她身旁,后宫众人已多日未曾得见圣颜了。
算下来,陛下足有一月未曾踏足景泰宫了。
“我该猜到的。”宋葳萝眼中浮现一层水光,“他心里只有虞姮那个贱人,哪会有我的位置。”
她嗓音温和,可话中的狠辣却让张德福莫名心惊。
他抬头看了主子一眼,见她眉宇间戾气滚动,心中浮起些许悲凉。
宫门似海。
曾经那个笑语款款,清秀可人的女子竟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太子呢?”她嘴角绽出冷笑,开口问道。
张得福眉间一跳,斟酌着回道:“奴才方才派人唤去了,应当快了。”
话毕,便有人回禀:太子殿下到了。
—
“药喝了吗?”女人关怀问他。
“没有。”少年的声音轻飘飘地,雪一般清冷。
“怎么又不按时喝!”宋葳萝摇摇头,吩咐张德福:“快把太子的药膳端过来。”
很快地,黑稠难闻的药汤便呈到了少年身前。
见少年只是呆呆看着,并不动作,宋葳萝急了,催促他:“趁热喝。”
她神情焦急,仿佛是一位因挂念儿子身体而过分焦虑的母亲。
少年“唔”了声,正欲接过药碗,手却一个打滑,药碗直直下坠。
哐啷一声,药碗砸在地上,摔得碗碎汁流。
“怎么这么不小心?”宋葳罗嫌恶地看他一眼,朝心腹递了个眼色,“再端一碗过来。”
陆霁悬在空中,望着这一幕,嘴角浮现一抹凉薄的笑。
他早该知道的。
哪有什么母子情深,不过是一场算计罢了。
他喝下的药膳,暗地里都加了一味秘药。服用之后,人会突发高烧。外人看来,只觉性状凶险,却查不出是药的缘故。
他母后,便是凭此和虞姮争夺。
彼时虞姮宠冠六宫,又怀有身孕,可谓风头无两。相较而言,宋皇后,就显得暗淡了。
她接连几次被皇帝当众斥责,皇帝又久不来她宫中,慢慢地,流言起来了。
后宫的奴才们最是捧高踩低。见皇后失了圣心,伺候得也不如以往那么卖力,多余的精力都放在给自己谋划前程上了。
皇后倒了,自个可不能也跟着沉寂下去。
还是早做打算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