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葳萝觉察到了人心的浮动,脾气越发暴躁。
眼看皇后之位不稳当,她想出一个主意。
靠自己重获圣宠是不可能了,可她还有儿子啊。她知道,陆玄璟对太子是很满意的。
她开始给陆霁下药。
这药对人体危害不大,人服药后的反应却很明显。她满意得紧。
宋葳萝有时会感到内疚。
毕竟是自个儿十月怀胎产下的骨血,她也会于心不忍。神思摇动之际,忆起自己的凤位、儿子的储君之位、宋氏一族的荣光,又觉得自己未免妇人之仁。
谋其大事,何谓小节!
她以儿子为筹码,试图拉回丈夫的心。
试验几月,虽有效果,但离宋葳萝的预期尚有一段距离。就在她琢磨是不是要加大用药频率后,虞姮竟突然难产了!
真是天助我也!
宋葳萝几乎要仰天大笑。
还未开怀多久,她便笑不出来了。
陆玄璟怀疑此事有她的手笔。
虽然最后撇清了干系,可她还是被禁足了三月。
禁足不要紧,要紧的是男人的态度。
她满以为孩子没了,虞姮不会像之前那般受宠。孰料陆玄璟更疼宠她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第一时间送到雪晴宫。
宋葳萝气急。
她故技重施,再次给年幼的孩子下毒。
十岁的自己,无意间发现了母后的小动作。他心里有怨,又抱着一丝希冀。面对母亲的传唤,犹豫半晌,还是来了。
亲眼看到母亲催促自己喝药,他悲愤交加。无奈之下,只好打碎茶盏。
却不料宋葳萝远比他想象得狠辣。
如今的陆霁对母亲早无了濡慕之心。他站在一旁旁观,将这些阴郁伎俩看在眼里,并不觉得伤心。
他无悲无喜,静静地看着当年的自己沉默半晌,喝下了药。
药汁见底,宋葳萝微松口气,态度也和善了不少。这才过问起他的功课进度。
少年沉声回答,面上不见多少异样。
听闻他近日得了太傅的夸赞,女人露出一个诚心的笑来。勉励一番,劝他戒骄戒躁后,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陆霁本想跟着出了殿门,刚至门口,却似是碰到了一层无形的障碍。
尝试几次未果,陆霁只好放弃。
明白这许是第三关的考验,负手而立,打算静观其变。
*
晚上,忽地下了场雨。
缥缈的细雨中,盏盏灯火,驱散了些许寒寂。
景泰宫中,一个宋葳萝怎么也想不到的人飘然而至。
像是一抹幽灵,于黑暗中鬼魅般地出现。
“你怎么来了?”宋葳萝又惊又疑。
陛下今夜宿在了她的宫中,她怎会突然而至?陛下呢?
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陷阱?
宋葳萝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越看,越觉得古怪。
虞姮没搭话,面色平静。
她解下披风系带,清凌凌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面上绽出抹奇异的笑来。
“我想知道,我们之前的约定是否还作数?”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宋葳萝一惊,往四周望了一眼,使了个眼色。
待殿内只余她们二人后,宋葳萝讥讽,“没想到你还记得。”
虞姮眼皮微垂,“从未有一日忘过。”
宋葳萝沉默了下。
不知怎地,内心忽地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感慨。
虞姮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她那一身自由的气息,无拘无束,如闲云野鹤。
笑时开怀明媚,眉眼生动如画。
她长于深闺中,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被她风姿所迷,引以为友。
若非她后来得幸于皇帝,宋皇后必会将她视为此生唯一挚交。
只是命运无常,千不该万不该,她被自己的丈夫看中了。宋葳萝知道她有许多的不得已,也曾想劝自己放下。
左右她威胁不了自己的位置,就当皇帝有了个喜欢的物件吧。
她安慰自己。
可当她看到陆玄璟望着虞姮的眼神,那饱含着情意的双眼,竭力维持的平静屡屡被打破。
不甘渐渐滋生。
她伴帝王十年,却敌不过月下两人的惊鸿一面。
怎能如此?怎敢如此?怎会如此?
这如何叫她不恨!宋葳萝几乎要呕出血来。
若是虞姮有意勾缠也就罢了,可再如何不情愿,她也不得不得承认,两人之间不过是陆玄璟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让她的恨落不到实处。
眼下,听到虞姮提起当年约定,她面色一时变得复杂,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想进宫的。”虞姮虚虚一笑,怅然若失中夹杂着无尽悲伤。
宋葳萝心尖一颤。
“那药需要现配,你且耐心等待几日。”
思索良久后,宋葳萝终是应下了她的要求。
—
人走后,张德福悄悄凑了过来。
“娘娘,虞氏女素来狡诈,不可轻信啊。”他痛心疾首地劝道。
宋葳萝剜他一眼,“你听到了?”
张德福“唔”了声。
他是宋葳萝的心腹,深知主子和虞姮间发生的一切。方才主子让他退下,他放心不下,躲在屏风后,将两人间的交锋听了个明白。
见主子似要答应虞姮的请求,张德福急了。
他开口想劝,可见到主子一脸不喜,又按下了急躁。
不能任由主子胡来。
张德福有了计较。
角落里,陆霁神色冷峻地瞧着,不辨喜怒。
第61章 千机绝灭
张得福走进医馆时,敏锐地发现里面的医女太监待自己柔和了许多。
微微诧异了一下,明白了奴才们态度变化的原因。
还不是与宫中当下的复杂局势有关。
皇后娘娘虽失了圣宠,到底名分摆在那儿,奴才们纵使轻慢,面上也是恭敬的。
何况贵妃这回产育,伤了身子,今后怕是子嗣艰难了。
众人难以权衡:一个是有儿女傍身的正宫皇后,一个是得幸六宫的宠妃,无论哪个,似乎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索性一碗水端平,两头都不得罪。
张德福嘴角一扯,腹诽:都是些惯会捧高踩低的玩意,宝都不会押。等娘娘复起,他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墙头草。
他心内百转千回,闪过诸多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按这方子,抓些药来。”他从袖中掏出巴掌大的一片纸,捋平边角褶皱。瞧着满意了,才郑重其事地递给一旁侯着的素衣医女。
医女双手接过,快速扫了几眼,眉头微蹙。
“茯苓三钱、当归四钱、白芙蓉三钱……”她无声念着。
都是些常见的药材,无甚稀奇。
医女心中大定,几下称好,用黄纸包紧后系带扎牢,恭敬地交给了已面露不耐的张德福。
张德福轻哼一声,转身欲走,想起什么,又试探问道:“这儿有没有安神效果明显的药?”
皇后娘娘已许久不曾安眠了,每回入睡后,必会半夜惊醒,枯坐至天明。
寻常的药显然对她失去了效用。张德福琢磨着是不是该寻些更好的药给主子服用。
这念头在他脑中徘徊了一段时间,因诸事芜杂,沉到了脑海深处。直至来到医馆,才猛然忆起。
他这话不过随口一问,没报什么希望。不料医女却颔首笑道:“有的,有的。”
“前几日刚配出来的。喝下此药,人便能立即入睡,很难被叫醒的。”
她浅浅微笑。
—
张德福左右两手各提着一串药包,疾步回到住所。
他先在黄纸做了记号,确保不会将两味药弄混后,心放下一半。
而后掀起床板,从右侧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两指捏了捏。
东西还在,他微微颔首。
又在箱笼里翻找一番,找出了纱网、汤匙、瓦罐等物。
他做的专心,没发现此刻,有人□□了进来。
“干爷爷,您找什么呢?”徐涧整个人紧紧地靠在张德福后颈处,弯腰探头,想弄清他在忙些什么。
湿热的呼吸洒在张德福耳边,唬了他一大跳。
张德福心本就虚着,经他一吓,七魂六魄飞走大半。
惊魂未定中,身体先头脑反应过来。右手挥处,一个响亮的巴掌“啪”地落到了后者的脸上。
徐涧的右脸眨眼间肿胀起来。他眼眶通红,也不敢大声嚷嚷:“干爷爷,您打我作甚?”
徐涧委屈了。
他和张德福同住一个小院。
张德福一进门,徐涧便听见了声响,第一时间跟了上去。
见张德福撅着屁股,似是卖力寻找什么东西,徐涧有些好奇。好声好气地问了句,没想到招来了一巴掌。
人顿时蒙了。
张福海手比脑快,看清是谁后,又气又悔。
“谁让你这混小子突然出现的?”他兀自辩解,“没看见我忙着吗?耽误了皇后娘娘的要紧事,有你的挂落吃。”
他适时把皇后这张大旗扯了出来。
果然,徐涧期期艾艾了两声,不再计较了。
张德福微松口气。
徐涧之前只是个景泰宫的洒扫太监。因有几分眼力劲儿,人又勤快,慢慢入了他的眼,成了义子。
往常,张德福对他倒也有几分情意在,吃穿用度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宫中的大事小情,俱耐心教他,只盼望着自己出宫后,能得他的几分孝敬,不至于晚景凄凉。
孰料他今日失了稳重,害自己出手打了他。
他心里不是不后悔的。本想说些话来表明歉意,又觉得拉不下脸来,干脆祭出皇后这张大旗,掩饰自己的错处。
见对方神色带怨,张德福缓了语气,“你是个有心的,只是行事尚须稳重些。”目光轻掠过他的右脸,“今日的事儿就当个教训吧。”
他面上一片坦然,仿佛所言所行都是为眼前之人考虑。
徐涧嗫嚅两声,眼中流出泪来。
“小的知道干爷爷为人,哪会扒着不放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对方的好处,一时冰释前嫌。
关系缓和,徐涧的胆子又大了。
他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两包药,自告奋勇地要去熬药。
张德福一把抓住他。
“这是娘娘的安神药,我非要亲自熬才能放心。你忙去吧。”张德福挥挥手,笑呵呵地看着他。
徐涧一出门,张德福的笑一下子冷了。
他把门窗紧闭,使劲撼了撼。确保无虞后,又仔细清点了一遍物件,放下心来。
可以煎了。
他将角落里的小炉升起,水一开,便将写着“虞”字的药包拆开,全部倒了进去。
放至最后一种药时,他动作一顿,陷入犹豫。
皇后娘娘的意思,他很明白。只要他能妥帖将事情办好,便能让她满意。
只是,这药一旦让虞氏喝下,可就回不了头了……
张德福手抖了下,想起了虞氏女方才所说的约定。
外人听着云山雾罩,他作为知情人,当时便反应过来那所谓的约定是怎么回事了。
彼时,那虞氏和娘娘尚是闺中密友,两人以信为介,无所不谈。
一日,娘娘在信中问虞氏,是否有心仪男子?若有,她可引线搭桥。
虞氏女的回答令人哭笑不得:她说,她平生只愿游历四方,看春城飞花,秋日焰火,于儿女私情实无半点歧念。
娘娘收到回信,笑而不语,继续问她:若她失去自由,被束缚于方寸之地,又当如何?
虞氏女缄默很久。
几月后,娘娘才看到她的回答:“若是如此,唯有一死。”
竟是个把自由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娘娘极为震惊,张德福也大为叹服。
说笑一番后,娘娘郑重给她回信:“何需以死求得解脱?仅需“千机绝”便可解困。”
虞氏女不解,又写信来问。
娘娘认真为她解惑。
千机绝,顾名思义,是千条生机,就此绝灭之意。服下此药之人,几息内便会心跳俱停。外人看来,只会以为她突发急症,骤然暴毙,万万想不到背后的玄机。
如知晓内情之人以银针会穴施治,人只会陷入昏迷。三天之后,便可悠悠醒转。
当然,风险也是有的。
第一重风险是药本身的危害性。用药之人,虽能假死脱身,可人醒后,不仅前尘尽忘,寿数亦是不永。弊端尤为明显。
第二重则是施治不及时带来的隐忧。若无人看顾,没能及时施治,假死也会变成真死。
有这两重因素在,“千机绝”不被录于医典之上也在情理之中。若非宋皇后家中藏书万册,她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看过相关记载,怕是也不能知晓。
虞氏的打算,宋皇后很了解。
宋皇后的心思,张德福也略知一二。
她无非是想着,虞氏“死”了,自己便不用日日夜夜,五脏如煎。
纵使皇帝再如何感怀,斯人故去,再如何想念,唯一能捧起的,不过黄土罢了。
宋皇后有没有想过假戏真做,直接将虞氏害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