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起,老夫人坐不住了。寻个机会,将在舌尖翻滚了无数遍的话语徐徐吐出。
没想到阿碧竟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爽朗应了。
诊断一番后,她神色轻松,只道:“有的救!”
众人如蒙大赦,欢喜难抑。
针灸七日,肃清余毒,阿碧开了副药,让人每天抓药来煎,又对府上大夫嘱咐了些日常事项后,于一个清晨悄悄离府而去。
之后,府上的大夫煎药熬汤,顿顿不落,按时送到小竹林,盯着虞三郎喝药。
半年之后,虞三郎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他眼前终于有了亮光,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
老夫人大喜过望,失去幺女的痛苦也被冲淡了些。
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孕期时她为人所嫉,吃的药盏里被下了毒。虽不致死,却影响了腹中胎儿,让他一出生便成了个瞎子。
小儿年纪渐长,聪慧逐渐显露,经学百科,诵之过目不忘,乐理医理,亦颇为精通。
老夫人瞧着,心中更痛,倒恨不得他生来愚笨,无知无觉。如此,反而不用黯然神伤,自悲自伤。
虽不知小儿的想法,可单看他日日居住在竹林,一副不欲与外界交流的模样,老夫人便知他其实是极为在意的。
是啊,纵使虞国公府富贵无匹,纵使他才情绝伦,可他一个瞎子,又能有什么用呢?离了旁人,怕是什么都做不成。
老夫人本已灰心,不料却窥见了一丝曙光。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今日。
第67章 他或许以为,沈姑娘会来。
傅氏眼中泛起泪光,激动、欢喜无以言表。
吴氏心下亦是百感交集。
她这个小叔子,生得俊雅清瘦,风姿特秀,偏偏目不能视。直让人感慨美玉有瑕,明珠蒙尘。
目盲,不仅意味着官宦之途就此断绝,也令他婚事变得无比艰难。
寻常人家,哪儿愿意将女儿许给一个瞎子?即使虞国公府门第高贵,他们也不愿担上一个“卖女求荣”的骂名,不欲与他们结亲。
眼瞧他到了弱冠之年,却乏人问津。吴氏不免暗自担忧。
私下里,她和老夫人相看了不少适龄女孩,俱容貌端庄,举止娴雅,出身清白。他们试探着和三郎说了,刚开了话头,却被他一口回绝,说不愿连累他人。
吴氏和傅氏苦劝无果,只能放弃,心内却依旧焦急。
他们都没料到,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年的虞三郎,眼疾竟能有了康复的可能……
“好了好了,快些吃吧,吃完后,咱们一起去看他。”虞伯延微微一笑,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
小院内,虞思谦双眼蒙纱,侧身细听。
簌簌风声,带来了无尽寒意。雪压青枝,“荜剥”之声不绝。
虽看不见,他却能想象出此刻图景,唇角慢慢带出笑来。
虞行烟一行人进门时,刚好瞥见了他嘴角的那抹笑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笑而不语。
“今日如何了?”老夫人坐到他身旁,小心问道。
“比昨日又好上一些,能看见人影了。”他眉目舒展。
他的眼疾一日好过一日。
起初只能看到一点微弱亮光。
那么小,却又那么鲜明,驱散了他生命中漫长的黑暗。
然后,隐隐绰绰的影子住进了他的瞳孔中,外物有了点点轮廓。
虽然仍是看不清,但至少不再蒙昧。
至昨日,他忽然发现自己能看清人影了。想来,再过几日,便能彻底恢复了。
他性子素来沉静,可知道自己能复明时,也禁不住心绪激荡,期待不已。
“好!好!”
傅老夫人听见他的回答,不禁眸含热泪。
虞伯延也难抑激动,眼圈泛红。
众人皆是一番感慨,围着他说了会儿话,便准备离去。
虞思谦却忽然开口,问他们:“贵妃呢?”
“她在宫中可好?”
众人神色一顿。
虞思谦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每一回,他们都搪塞了过去。唯恐他听了伤心。
如今他痊愈在即,眼瞧着要瞒不住了,众人皆举棋不定,犹豫该不该告诉他。
“她很好。”
傅夫人若无其事地回道,心中满是酸楚。
能拖一会是一会吧,现在并非说出实情的好时机。
虞思谦脸上的笑淡了些。
虽身患目疾,可许是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缘故,他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极为敏感。他敏锐发现,众人开心的氛围,因他的一句询问,而起了变化,心下一沉。
他疑心,是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几息之间,他心头无数念头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清淡平和的模样。
待人走后,他才唤来书微,随口问他贵妃近况。
书微神色一如往常,只恭敬回他:“贵妃尚在宫中,一切安好。”
别的话,却是一句都没多说。
虞思谦脸上的笑容冷了,“二姐知道我快康复了吗?”
他的话状似平常,落在书微耳里,却令他哑口无言。
贵妃娘娘对主子素来关怀有加,即使入主深宫,也时常不忘幼弟,关心他的生活起居。
只是这半年来,贵妃那儿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方引得他起了疑心。
书微支支吾吾几句,没吭声。
虞思谦心寒了半截。
书微见他面色有异,想着如何也瞒不住了,哭着说了实话:“贵妃娘娘染了病,半年前仙去了。”
虞思谦闭了闭眼,半晌没说话。
许久后,眼底忽地沁出泪意。
—
时间过得飞快,腊月一过,新的一年悄然而至。
正月时节,天上还飘着雪花,街上却人头攒动,热闹不减。
赶庙会、逛集市、裁春衣,祈头香,拜吉福……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气,嘴中俱是吉利话,一片盛世之景。
虞府内也是一片喜庆。
种满了青竹的小院门口,满满当当地围了一圈人。
府上的李大夫施针完毕,长舒一口气,转头对身旁的老夫人说道:“三公子应无大碍了。等老朽取下白纱,他便能视物了。”
众人皆欢呼起来。
李大夫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他也是医术非凡的当世名医,自恃医术卓绝,天下再无敌手。不料竟在虞家三郎的眼疾上折戬沉沙。
他不甘心。
多年来他翻阅医书无数,想要寻求突破之法,每每都是失望。
他原以为自己会带着遗憾而终,孰料事情有了变化。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扬言道:“此病有救!”
他暗自嗤笑。
医术一道,讲究的是积累和经验。她一介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说出大话也就罢了,府上众人居然还都信了。
李大夫心中不忿。
他没说什么,只冷眼瞧着那少女给虞三郎医治。
观摩了几天,他渐渐品出几分玄机。看这架势,竟不像是信口胡诌。
李大夫正了眼色。本要再多学习几天,那少女竟要离去了。
临走时,她教给了他针灸之法。
之后,李大夫便接替她,日日给虞三郎针灸。
直至今日。
李大夫平复过快的心跳,走到虞三郎身前,轻声道:“三郎一会慢些睁眼。”
声音紧绷,显然极为紧张。
虞思谦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众人期待的视线中,白纱一层层揭开。
虞行烟不自觉地屏息,看着最后一圈白纱垂落在地,榻上的男子慢慢睁开了眼。
虞思谦眼皮微动,犹如一只初生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前所未有的、极其刺目的光骤然跃入眼中,几乎令他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闭住了眼。适应了会儿后,他又慢慢睁开。如此往复,循环多次后,他忽地一笑:“看见了,我看见了。”
“哎!我的乖儿!”
傅老夫人忍不住了,将小儿一把抱住,放声痛哭。
仿佛要将这么多年的忧虑、悲伤发泄出来。
虞伯延、吴氏、孙氏眼中也是泪光闪闪,不复平常冷静。彼此对视一眼,你看我,我看你,又笑了。
他们又哭又笑,似悲还喜。
门口扒着瞧的下人,也都流下泪来。
虞行烟眼圈泛红,瞧了一会,转身走了。
继续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和他们抱头痛哭。
她并未走多远,出了小院,便立在院中白墙处,仰头远望。
墙角处,一枝红梅傲然盛放。
却是:皎皎仙姿脉脉情,与梅并作十分春。
陆霁进来时,刚好瞧见这一幕,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虞行烟兀自感慨着,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抬头望去。
霜雪之下,男子双眸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其中似有无限情意。
她心颤了颤,福了福身,低声道:“殿下怎么来了?”
她属实没想到,陆霁竟会突然而至。
“查个案子。”陆霁的回答颇为简短。
虞行烟“哦”了声,神色浅淡。
陆霁低头,有些心虚地看她几眼。
他撒了谎。
生平第一次。
在一个女子面前。
没有什么案子,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见她。
他知道,虞伯延这段时间一直在物色年轻男子,其目的不言而喻。
他怕来得晚了,虞伯延会将她许给旁人。
是以,处理完一些紧要政务后,他便快马加鞭,朝临安一路奔来。
一路风尘仆仆,一路冰雪交加。
到得身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陷入了一片沉默。
身后的韩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主子,忍不住开口:“虞姑娘,府上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他和殿下在门外叩门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疑心虞府出了什么变故,跳墙而入。
正院、偏院都没见人,直到拐进小院,见到她的身影,两人方才确认了府上的安全。
陆霁却在见到虞行烟的第一眼,便猜到了事情缘由。
虽远在帝京,但虞家在临安的消息,陆霁却没有断过。他知道虞家三郎的眼疾快好了。
仔细一算,大约就在这两日。
先前他关心则乱,只以为虞行烟出了事,并没往这上头想去。找到她后,陆霁心下一定,前后一联系,明白了其中关窍。
韩光反应不如他快,倒是直接问了出来。
虞行烟莞尔一笑,和他们简单说了几句。
二人神色俱是一动。
说话间,门口又出现一个人。
面容清秀,书童打扮,正是在虞思谦身前伺候的书微。
见院中出现男子,书微一怔。忙要行礼,却被陆霁挥手制止。
“民间暗访,我不欲暴露身份。”
陆霁面上一片光风霁月。
书微颔首,复又看向虞行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虞行烟心下吃惊,不知道他想和自己说什么。
她走出几步远,避开身后二人,悄声问他:“出什么事了?”
她随口一问,书微的脸却红了。
他看了一眼虞行烟,斟酌着开口:“是三爷的事儿。”
虞行烟一头雾水。
三叔此刻应当沉浸在复明的喜悦中,哪会有事找她啊。
书微见她一脸不信,急了:“三爷不是要找小姐,是想见见沈姑娘。”
虞行烟一愣。反应过来后,扑哧笑了。
“三叔自己说的?”她抿唇问道。
当然不是。
书微摇头。
三爷是个闷葫芦,哪会把心事告诉他。
这都是他自个猜的。
半年前,沈姑娘曾随大姑娘,来过一次竹林。之后,沈姑娘和三爷便开始通信。
每回收到信后,三爷都会让他把信念了,嘱咐他把信件妥帖收好。
书微记得,三爷侧耳倾听时,唇畔总会有一抹微笑。
清浅,却很动人。
搬来临安后,两人距离变远,书信也就断了。
三爷面色如常,可私底下,书微好几次发现主子捧着放信的匣子,兀自出神。
那表情,似有思念,又带着自厌,还夹杂着几分茫然,极为复杂。
书微形容不来。
他想,主子应当是想念沈姑娘了。
他开口劝主子主动联系沈姑娘,恢复往来。
主子却没吭声,眼神望着虚空,表情空落落的。
书微心头一酸。
他知道主子不愿耽误沈姑娘,所以才处处抗拒。
听说阿碧能有把握治好主子的病,书微当场兴奋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