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房里弥漫着潮湿温热的气息,在针落可闻的寂静之中,碧荷忽然听到他语调平淡地“唔”了一声,“把衣袍拿来。”
碧荷心头一松,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走到放置衣物的衣架边上,将那件叠得整齐的长袍捧了过去,瞧着那宽阔的脊背,她的身子都软了下来。
“公子,奴婢伺候您穿衣。”
李澈抓过衣袍披上,收拢着衣襟,视线从二人身上扫过,漫不经心地道:“她让你们如何伺候?”
碧荷被燥热的气息熏得面红耳赤,突然听到这般问话,她不禁抬起头,痴迷地望过去,“少奶奶让奴婢、让奴婢……”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见李澈不耐地皱了皱眉,似要抬步离去,碧荷连忙叫了声公子,下一瞬竟自个儿解去了衣裙,露出了白花花的胸脯。
那碧珠见她如此,又瞧着公子没有阻止,她也颤着手解下了衣衫。
哪知这衣裳一解,不仅没得到怜爱,反而堵死了退路。
萧时善看着跪在地上的碧荷碧珠,二人俱是脸色苍白,肚兜的带子都没系好,如同木雕泥塑般神色呆滞,似乎还停留在巨大的惊惧之中回不过神来。
萧时善迅速反应着眼前的事情,那二人见到她进来,登时活了过来,立马扑了过去,哭鼻抹泪地道:“少奶奶饶命,奴婢只是想替您分忧啊……”
萧时善往室内看去,这会儿她真是恨自己在屋里挂什么珠帘,遮挡住眼前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边的哭泣求饶吵得人心烦,萧时善伸脚踢开她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点事儿都做不好。
她稳住心神,抬步往里走去,比起外头的哭嚎,里头过于安静了,这种安静令萧时善有点不安,但这事也不算大,丢的是她的脸,损的是她的面子,他顶多会挑她个治下不严,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损失。
如此想罢,萧时善撩开珠帘走了进去,与她所想的不同,李澈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袍,面上不见丝毫愤怒,她放下了心,有心情整理衣饰,那就问题不大。
萧时善见他的头发还是湿的,立马拿了一块干净帕子,站到他的身边,将他的发梢裹在里头擦拭,柔声说道:“全是那两个丫头自作主张,竟然背着主子做下这等丑事,赶明儿我就让人把她们发卖出去。”弃卒保帅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也怪我治下不严,见她们素日里伶俐乖顺,便以为是个能任事的,没想到她们会生出这等不安分的心思,把规矩都忘到了脑后。”
李澈偏头来瞧她,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神如此幽深难辨,又仿佛是极寻常的打量。
萧时善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好像身上的衣服都被他一层一层地剥了下去,逼得人无地自容。
她不让自己露怯,心里又怪他的眼神太过唐突无礼,在这样的注视下,她给他擦发的手也慢慢地缩了回来。
他的眼里添了丝嘲讽,萧时善绝不会看错,他瞧不起她。
依然是漂亮夺目的面容,一如她所有肤浅的喜好,他的声音有些冷,“别再说那种可笑的话,你与她们有何不同?”
他像是自问,又仿佛早有答案。
萧时善惊愕地看着他,心头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冲。
李澈却不再看她,系好腰间的玉佩,径自从她身旁走了出去。
第三十七章
啜泣声忽远忽近, 夹杂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攥在手心的帕子愈发冰凉湿冷,萧时善紧绷着身子, 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
她头晕脑胀,魂魄都仿佛短暂地脱离了躯壳,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拉回些神智。
萧时善深吸了一口气, 撩开珠帘, 喊了人进来,吩咐道:“把人绑起来,找个空屋子关一晚,明日一早发卖出去,就说是偷窃财物, 手脚不干净。”至少要比爬主子的床好听。
碧荷碧珠二人当即大惊失色,不管是什么由头,只要被主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 甭想混到个好去处。
碧荷率先反应过来,扑过去猛地磕头, 泪痕满面地哭求, “少奶奶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奴婢也是想为少奶奶分忧解难,愿意舍了这副身子, 替少奶奶留住公子。”
萧时善的视线从二人身上缓缓扫过, “如此说来你们还是赤胆忠心了。”
碧珠低下了头,她自是后悔不迭, 不该跟着碧荷做下错事,但她也是因着自己的一片思慕之情,心想着万一成了,哪怕是一夕之欢也好,到了如今这地步,她才真真觉得是自己鬼迷心窍了。
“呸!姑娘别听这个贱蹄子的话!分忧能分到主子床上去了?谁稀罕她舍身子,一块臭肉,苍蝇都不沾,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疏雨早就气得柳眉倒竖,这俩贱蹄子不是给她们姑娘脸上抹黑嘛,方才她一进屋就瞧见姑娘眼尾泛红,那副强撑着的神情令疏雨顿时心疼起来,因知姑娘素来要强的秉性,不肯在人前示弱,这会儿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呢,听到那碧荷还在满嘴喷粪,着实让疏雨气不打一处来。
角落里红纱灯罩散出的朦胧光晕,萧时善站起身,轻声道:“既然如此忠心耿耿,就再她赏三十大板,把人拖出去吧,我有些累了。”
碧荷猛然一惊,头磕得砰砰响,“少奶奶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少奶奶饶了奴婢这次!”
微云疏雨得了命令,一人扯起一个,生拉硬拽地拖着人往外走,碧荷碧珠扭着身子连声求饶,最后还是被拖拽了出去。
常嬷嬷刚睡下,听说了这事,连忙穿上衣裳赶了过来,逮住微云疏雨就询问缘由,听完事情经过,连忙问道:“姑爷怎么说的?”
微云摇头道:“姑爷让奴婢把姑娘叫进去,奴婢在外头侯着,倒不清楚里头说了什么,只知道过了没一会儿,姑爷就从里头出来了,这个时辰了,也没在凝光院留宿。”
“姑爷是怪姑娘管教不力啊。”常嬷嬷皱起了眉,好端端的,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疏雨说道:“我看着姑娘的情绪不好,眼圈有点发红,也不知是被那两丫头气的,还是被姑爷斥责了。”
常嬷嬷想了想,“我去看看姑娘。”
“嬷嬷,姑娘睡下了,我们刚从里头出来,有什么话到明日再说吧。”微云觉得姑娘这会儿大概是想自己待着,便开口拦了一下。
常嬷嬷叹了口气,忧虑地望了望,这都是什么事啊。
萧时善躺在床上五脏六腑都像憋着一股火气,在全身的经脉里四处乱窜,哪里有半分睡意。
她习惯性地抬手挥打了一下,手下扑了个空,想起自己平时拨着玩的草蜻蜓也因他一句话就摘了下来。
盯着帐顶看了半晌,她咬了咬牙,抓紧身上的锦被,纤薄的脊背隐隐颤抖,没什么了不得的,是他有眼无珠。
次日一早,发卖了两个丫头,常嬷嬷进来给萧时善回话,萧时善听罢,没再放在心上,只说了声知道了。
常嬷嬷昨晚没睡好,心里存着事儿,起了个大早,想着赶紧把那事处理完了,好来跟姑娘回话,安一下姑娘的心,可见到了姑娘的面,满肚子的话却全然不知如何开口。
姑娘非但没有丝毫郁气,反而神采奕奕,穿了件珊瑚红薄罗袖子,下头配了条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挽着一头如云乌发,纤细婀娜的腰间环佩叮当,薄施粉黛,笑眼盈盈,明艳之姿令人不可逼视。
妆扮得当,萧时善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安,进屋时大家伙都已到齐,连多日不见的史倩也来请安了,她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额头肌肤光洁,没有留下伤痕,或许一直在屋里养着,倒把肌肤养得白皙嫩滑许多,更添几分娇艳。
萧时善成了姗姗来迟的那个,不是她非挑着万众瞩目的时候来,而是梳妆耽误了些时间。
且不管原因是什么,最后结果都一样,她一走进来,大家伙的目光总要往她身上落一落,而她又比往日穿得鲜亮,莲步轻移间,裙裾翻动出水光潋滟的柔艳光泽,由不得别人的眼睛不去瞧她。
三房的郑夫人笑道:“三郎媳妇儿这身段气韵也是京里头一份的,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还好的姑娘。”
萧时善抿起笑,带出了几分羞涩,长辈们的夸赞听着就好,非要回上几句谦逊的话,反而会扫兴。
看到二嫂蒋琼身边的座位空着,这也是她往常坐的位置,萧时善抬步走过去,刚坐下就听到二嫂蒋琼说道:“三弟妹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啊,我今早听到那件事,还以为三弟妹会……看来是我想多了。”
萧时善偏了偏头,心里猜度着她话里的意思,昨晚李澈离开后就关了院门,凝光院发生的事情自然传不出去,况且二嫂也说是今早才知道的事情,时间如此短暂,未必能把事情了解清楚。
思及此,她问道:“二嫂所指的是何事?”
蒋琼说道:“三弟妹就不要隐瞒了,我说的是那两个丫头的事,你不是把一大早就让人发卖了那两个丫头了吗?”
因见蒋琼言辞含糊,没一句点到实处,萧时善越发确定她不知内情,故而不紧不慢地道:“原来二嫂是说她们,偷窃财物的小贼罢了,今日偷个金戒指,明日偷个玉镯子,胃口越养越大,怕是金屋银屋都不够她们偷的,若不是昨晚查了出来,不知还要让她们逍遥多久,这种品行不端的丫头容她不得,趁早打发了了事。”
蒋琼半信半疑,真的只是因为偷窃?她今早听房里的四儿说凝光院的碧珠碧荷被发卖了,原本发卖个丫头也不是大事,但一下发卖两个,动作又如此迅速,让人不得不去猜测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正是这番猜测,蒋琼才起了试探的心,见萧时善如此淡定,她便产生了动摇,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正说着话,老太太看了过来,笑道:“这两人,一大早就在嘀咕什么呢?”
蒋琼反应得快,立马就找到了话头,笑道:“回老祖宗的话,我是在问三弟妹,三弟什么时候启程,也不在府里多待几天,三弟妹心里舍不得呢。”
“二嫂……”萧时善佯装羞涩地垂下头,实在不敢让别人看到她的神色,虽然没镜子可照,但她想这会儿她脸上的笑容定然是有些勉强的。
暗恼二嫂多嘴多舌,找什么借口不好,偏要提到他,她哪只眼睛看出她舍不得了,她明明是巴不得!
别人可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只能以常情忖度,瞧着萧时善这副小儿女姿态,恰恰印证了蒋琼所言,葛夫人和郑夫人含笑看去。
云榕斜眼瞟了瞟她,反而觉得她这番作态十分刻意,提起三哥她就害羞,平时怎么不见她羞成这样,不知道想显摆什么。在场的人里那么多火眼金睛,愣是让云榕看出了端倪,虽然瞧得不大准,但做作二字算是让她瞧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萧时善表现得太过出色,老太太点了桌上的一盘木瓜,让她给李澈送过去。
他哪里就缺了这盘木瓜,萧时善打心眼里不愿意,当着老太太的面,又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应承了下来,从荣安堂出来,她带着丫鬟一声不吭地往玉照堂走。
明亮的日光照在身上,四周一片花红柳绿,萧时善听着树间响彻不绝的蝉鸣,心下烦乱异常。
眼看着就要到玉照堂,萧时善停住脚步,看向微云道:“你把东西送过去吧,我有点头晕,在这儿坐会儿,你把话说清楚,说是老太太送的。”
也不知是凑巧桌上有盘木瓜,还是老太太知道了什么,竟让她来送这个,从哪个方面考虑,她都该借坡下驴,但她也不是没皮没脸的人,昨日被他贬到泥里,难道还要甩甩脸上的泥点子,嫌他贬得太轻么。
把话吩咐下去,萧时善就要转身回凝光院,巧的是在拐弯处碰到了从外头回来的李澈,猝不及防地碰个正着,萧时善暗道早知道换条路走了。
既然遇到了,她也没有矮他一头的道理,萧时善尽量平和地说道:“老太太让我来给夫君送个果盘。”
本以为他让人接过去就算了,谁知他还打开看了看,萧时善想着她难道还会给他下毒不成,那盘木瓜映入眼帘,她心里别扭,忍不住说道:“是老太太让我送来的。”
李澈让人接了过去,显然对送来的果盘并不在意,他抬了抬眼皮,“我不会误会。”
萧时善抿住了唇,是啊,一个果盘有什么好在意的,他没当场扔掉就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了,能误会得了什么。
一时无话,心里很是烦躁,她恨透了他此刻的平静,好像他一点不为他那过分的言行感到羞愧,是的,该羞愧的是他,她有什么过错,错在太体贴他吗?
送完东西,萧时善没再停留,她之所以能活蹦乱跳地活到今日,就是遇事多从别人身上找问题,只要她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别人就击不垮她。
这固然是个很好的优点,但有些时候难免显得没心没肺了些,那双包裹着火焰的水眸仿佛在说他欺负不了她。
李澈靠在一旁的山石上,看了会儿她在日光映照下愈加绚丽繁复的衣裳,旋即收回了目光。
第三十八章
翌日, 萧时善在荣安堂见到了李澈,他今日出府,来向老太太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