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密布,闪电撕扯着天边黑沉沉的厚重云层,天色昏暗,看不出时辰,雨雾迷蒙中连方向都无法辨清。
萧时善紧紧地抓着车辕,才没有被甩下去,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个高大男人的声音仍然响在耳边,她扭头看了一眼,惊愕地发现那人攀在了马车后面,一路都没甩掉。
男人桀桀地笑:“你等着……看老子不弄死你……”
马车狂奔不止,萧时善暗暗祈祷马车千万别停,如果不能把那人甩下去,这会儿停住,她只有死路一条。
失控的马车在大雨中没有方向地前行,萧时善感觉到车底有响动,她低了低头,突然看到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从车底露了出来。
那死去的胡三不过是专门替人办阴私事的小厮,主人吃肉他喝汤,气焰嚣张了些,但没什么本事,是来跑腿盯人的,可追了萧时善一路的这个汉子却有些武力在身上,是出力气的打手,攀着马车跟了一路,居然从车底爬了过来。
萧时善抬脚踹了过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脚,她瞬间起了身鸡皮疙瘩,拿着簪子使劲刺去,男人紧抓着不放,还在往上爬,眼看着就要爬上马车,这时马车穿过林子,直直地撞向了树干,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
萧时善被撞飞出去,在地上翻滚滑行了一段距离,浑身疼痛难忍,她抬头望了望,趁对方没爬起身,她忍着疼往前跑去,她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人抓住。
她拼命往前奔跑,嘴里满是血腥味,发髻散乱得不成样子,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仿佛是到了一处山坡上,大雨下得她睁不开眼,突然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身体的每根骨头都疼得厉害,庆幸的是坡度不高,她也是福大命大,没磕到要害的地方,萧时善把身子挪到石壁前,发现这处地方往里凹陷,像一个极窄的山洞,她往里钻了钻,蜷缩起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扯过外边的树枝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外面又是打闪又是打雷,仿佛要把一整年的雨水全部倾泻下来。
天空黑沉沉的,萧时善身体蜷缩,疲惫地趴在手臂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在风雨中忽远忽近,听起来有些像李澈的声音,飘飘浮浮,如在梦中。
萧时善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梦,她被树藤缠绕住身体,向他呼救,他却见死不救,还嫌弃她哭得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没两个月他就得续弦。
男人就是这么负心薄幸,着实不必太高看他们,到时只见新人笑,哪里还记得她萧时善是哪根葱。
旋即想到陈氏和萧淑晴等人的得意,旁人可有可无的惋惜,萧时善咬紧牙关,陡然生出几分不甘。
风雨中隐隐传来一声呼喊,“萧时善!”
萧时善愣了一下,分不清是她耳朵出问题了,还是真的是李澈在叫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不敢轻举妄动。
护卫已在周边搜了个遍,至今一无所获,时间短暂,她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十里地。
“萧时善,出来!”
这声呼喊又清楚了些,莫非真的是李澈,萧时善身上没了力气,手软脚软的使不上劲儿,她努力地抬起手,正要拉开身前的树枝去看看情况,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身前的树枝被霍地扯开,萧时善吓了一跳,愣怔地抬起头。
李澈的手臂撑在石壁上,俯身看向了她,他呼吸微促,浑身湿透,是他平时罕见的狼狈与冷肃。
而萧时善此时的样子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白皙的脸颊上溅着泥点子,身上又是血又是泥,发髻歪斜散乱,衣裳脏污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是刮蹭磕碰的道道血痕。
萧时善傻了似的愣住了,旋即想到她这副脏兮兮的模样,有些窘迫地拉了拉衣衫。
李澈半蹲下来,抬起她的脸,微凉的指腹轻轻地抚过她脸颊的血痕,他倾过身去,闭了闭眼道:“怎么不出声?”
萧时善眼里的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揪着自个儿皱巴巴的脏裙子,“我怕自己听错了……”如果外头的人不是他怎么办,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
她的声音不大,此刻雷声震耳,本该轻易地盖过去,但李澈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更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抱到了怀里。
他抱得她有些紧,却奇异地带来了某种安定,萧时善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忽地断开,嘴巴一瘪,顿时滚出了泪珠,什么恩恩怨怨都可暂时抛在一边,她伸手搂住他的腰,拼命地往他怀里埋。
一旦开了闸,眼泪就没完没了地往外流,她抓着他的衣袍,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一片湿滑,也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泪水,压抑多时的恐惧不安终于得到宣泄,哭得狠了还张嘴咬了他几口。
李澈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轻抚着她的脊背,即使知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仍陪着她在这犄角旮旯里待了半天。
萧时善太累了,双腿不停地打哆嗦,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路,不敢有丝毫松懈,此刻松了心神,脑子就有点发晕,她靠在李澈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眼皮越来越沉。
怀里的人安静了下来,李澈低头看了看,解下披风裹到她身上,将她从狭窄的石壁间抱了出来。
第四十二章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萧时善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率先看到的是挂在顶上的葛布帐子,屋里光线昏暗, 外面依旧下着雨,分不清白天黑夜。
萧时善整个人昏沉沉的,像塞了一团棉花,完全无法思考,眼睫颤动了几下,身体的疼痛慢慢袭来, 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或许是疼到麻木, 让她有种飘飘乎乎的感觉,像躺在云彩上一般,晃晃悠悠地不落实处,晃得她头晕想吐,这种感觉比单纯的疼痛还让人难受。
她抬手按住额头, 依然是发晕。
“怎么了,头疼吗?”
微凉的手甫一贴上来,萧时善便感觉到了一阵清凉舒适, 她拉住他的手,往额头上摁, “晕……”
何止是头晕, 嗓子也疼,身体也疼,竟没一处舒服的地方。
李澈把手覆在她的额头上, 找着穴位轻柔地揉按, 指腹触摸到一点湿意,他停住动作, 低头看了过去。
萧时善的眼眸笼着一层水雾,两丸乌黑的眼珠浸在一汪澄澈的秋水里,她睁着眼睛,泪珠从眼角无声滑出,旋即没入了乌发,这样不声不响地流泪,倒让旁人看得揪心。
李澈抹去她眼角的泪道:“你身上有些发热,已经让大夫来看过了,好好休息一晚,醒来就不晕了。”
萧时善这会儿脑子是不太清醒的,只觉得身上到处都难受,听了他的话,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她这是病了,她拉着他的衣袖,忍着嗓子的疼痛说道:“吃药。”
没有人会喜欢吃药,但萧时善从不抗拒吃药,再苦涩难闻的汤药,她也能闭着眼睛硬灌下去,病了就得吃药,吃了药就不会难受,更重要的是病好了才不会惹人厌。
昏暗的光线和虚弱的身体让萧时善仿佛回到了那年的除夕夜。
安庆侯府到处张灯结彩,大人们在席上聊天吃酒,小孩们围在一起玩闹,只有萧时善晕乎乎地站在边上,长辈们的话不断地飘到耳朵里。
“善姐儿的脸都烧红了,谁把人带来的,把病传给其他哥儿姐儿怎么办?”
“这孩子平时就不安生,不知道又往哪儿胡闹去了,偏偏大过年的生了病,没瞧见老太太脸色都不好了么,还不赶紧把人领下去。”
紧接着有丫头把萧时善带了出去,在外头看到萧瑞良时,她甩开丫头跑了过去,她今天戴的珠花是爹给她买的,虽然萧淑晴和其他姊妹都有,但常嬷嬷说她戴着最好看。
她跑得有些快,一下跌到了地上,萧瑞良向跟来的丫头询问了几句,他皱着眉头说了句,“晦气。”
萧时善被丫头拉了起来,看着萧瑞良离开的背影,问那丫头,“晦气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听不懂,但父亲的神情让她看到了眼里,那样的嫌恶和不耐,即使她听不懂晦气的含义,也明白那其中所代表的厌恶。
原来生病是让人讨厌的事,可萧时善不明白为什么萧淑晴生了病可以有糖吃,吃个药也要别人哄着,其他姊妹兄弟也是一堆仆婢围在身边,只有她要被丢在一边。
那个丫头告诉她是她太过顽劣,要不然为何其他的姑娘都是好好的,就她生病了呢,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只有乖巧懂事才能被人喜欢。
后来萧时善长大了才知道那全是骗人的话,她再怎么乖巧懂事也是被丢开的那一个,越是乖顺,别人越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李澈抚了抚她眉心,“吃过药了。”
萧时善直摇头,吃了药怎么还这样难受,他肯定是在骗她,她一点都不记得吃过药了,而且嘴里也没有药味,她泪眼朦胧地盯着他,仿佛要看出他的险恶用心,她伤得这么严重,他还不给她吃药,“你是想娶……续弦吗?”
李澈捏住她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睛道:“烧糊涂了不成?嗯?”怎么就说到续弦上去了。
萧时善觉得自己清醒得很,言之凿凿地道:“你骗不了我。”
“你若是好好的,自然就没有续弦的事。”李澈道。
可她分明是不好了,浑身都疼,他也不给她吃药,这就是等着她腾位置呢,萧时善悲从中来,推开他的手,趴在枕头上兀自伤心了一会儿,只觉得她还没享过几天福,就全便宜了别人,心里直怄得慌。
她挣扎着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死心吧……我要吃你们家的,喝你们家的,还不给你们家生娃儿……”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蹦出生娃儿的字眼了,这般话语听着有几分可笑,但背后的含义却是颇为恶毒的,说句粗俗的话,她这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咒他断子绝孙去呢。
这话要让老太太听到了,怕是也会对她生出不喜,在子嗣的事情上那是含糊不得的,长房子嗣单薄本就是老太太的一块心病,而李澈又是长房的独苗,盖因二人成亲以来,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老太太也没催过他们,但不去催促不代表心里不盼着,她张嘴就说出这样的话,哪怕是神志不清下的气话,也容易让人生出芥蒂。
换作平日里,萧时善是绝对不会脱口而出这种话的,但她这会儿脑子里昏昏沉沉,又被他那句话给气到了,也不吝于用恶毒的话语去诅咒他,只是她没什么气力,无论神情还是话语都变得软绵绵的,有种色厉内荏的可笑。
李澈的手搭上她的后颈,在她耳后的肌肤上摩挲了几下,“凭你怎么吃喝也吃不垮卫国公府,至于生不生娃儿,不是还有续弦?”
意思是她生不生无所谓,总有别人会生,到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即使萧时善脑子不太清醒,反应了一下也明白过来了,他果然是等着续弦呢,她气得心肝疼,陡然生出一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劲头,她不去抓枕头了,伸手就去抓他。
李澈握住她的手腕,顶着她想杀人的视线,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黑亮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是叫人脸颊发热的温度,“头还晕吗?”
还晕个屁啊,指不定他都找好下家了,还管她晕不晕,怕是她晕死才好呢。萧时善这会儿泪也不流了,头也不晕了,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双眼眸灿若星辰,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早就被她凌迟好几遍了。
她别开头,胸口起伏不定,她都快气死了,他还好意思亲她,萧时善扭了一下身子,趴在枕头上不去看他。
或许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是这里,在萧时善看来,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他就别想碰她,行动上也得分个清清楚楚,可他显然不这样认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手指在发间轻捋,好像他们多亲昵一样。
这会儿萧时善可不记得自己拉着他的手往她额头上摁的事了,也不肯承认被他捋动得极为舒适,她抬手拨了一下,歪头道:“你在摸小狗吗?”
李澈低笑了一声,这下萧时善就更恼怒了,在她做出谋杀亲夫的事情之前,他低头亲了亲她的手,“不舒服吗?”
萧时善想说一点都不舒服,但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手上传来,把她身上的力气又给揉散了,鼻息相接,她不禁往后缩了缩,下一瞬温热的唇寻了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的唇上,他的亲吻太过温柔,她也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力气,额头、眼睛、鼻尖,一一轻柔地触碰,亲着亲着反而让她心里冒出了许多委屈,鼻头发酸,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萧时善没有去想自己受到了多少委屈,只是凭感觉认为自己委屈极了,倘若没人来抚慰,咬咬牙就忍过去了,但他这样亲她,顿时让她觉得自己柔弱得不得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一阵风就能吹倒这得有多柔弱呢,萧时善想象不出来,但觉得自个儿此时也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好像春日里随风飘扬的柳条,需要温柔和煦地吹拂才不会把稚嫩的柳叶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