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在南熏楼用饭,南熏楼临湖而建,坐完冰床回来,上了岸就能进楼,因位置方便,萧时善才定了此处,省得再多绕路。
走进南薰楼,萧时善发现郑夫人和大嫂也在,几个人正围着暖炉吃着茶聊天,这里头大嫂二嫂都怀着身孕,谈话的内容自然离不开孩子,尤其是大嫂,生完苓姐儿后,好几年没有消息,这次有了身孕,便处处小心谨慎,她都没想到大嫂能过来。
“在外面玩了这么长时间,过来喝杯酒暖暖身子。”罗夫人笑道。
丫鬟们替姑娘们解下斗篷雪帽,又伺候着净了手,饭食摆上桌后,众人围坐过去,萧时善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云榕等人就像归巢的小鸟,几乎不用思索就找到了归处。
云榕和罗诗怡挨着罗夫人身边,云桢云桐和史倩走向了郑夫人,两个孩子自是不用说,淙哥儿自然坐在了郑夫人身边,苓姐儿则被罗夫人抱了过去。
萧时善随便找了空位坐下,丫鬟把暖好的酒端了过来,给大家伙的酒杯里斟酒。
罗夫人对众人道:“这是孙厨娘酿的琼华露,用原先秋露白的酿酒方子改的,酿得少了些,只送了这三壶酒让咱们尝鲜,我方才尝过味道,比那秋露白味道更甜润些,倒是适合闺中饮用。”
萧时善低头尝了一口,酒味比秋露白淡些,却别有一股清甜滋味,带着几分花果香气,像是有酒味的饮子,入口绵软,唇齿留香。
“这比秋露白要好喝,姑姑再给我一杯。”云榕喝完眼睛一亮,立马要再来一杯。
“仔细喝醉了酒,回去该挨训了。”虽是这样说着,罗夫人仍给云榕倒了一杯。
期间老太太让人送了两道菜过来给她们加菜,众人行令吃酒,下棋打牌,好不热闹。
萧时善吃得不多,身子轻倚着引枕,伸手从果盘里拣了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边剥橘子边看云桐和罗诗怡下棋。
罗夫人往那边看了眼,只见萧时善脸颊红润,仿佛点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软玉葱根般的手指捏着一颗橙黄圆润的橘子,姿态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少见的醉态媚意,衬得身旁插瓶里的红梅都黯然失色了。
这等颜色未免太盛了些,哪户人家选儿媳都得掂量掂量,怕只怕自家儿郎心志不坚就此被移了性情去,把这样的媳妇娶回家,骨头都得变软了。
罗夫人纳闷的是季夫人什么时候转变喜好了,选来选去,选了个最惹眼的。
众人玩了近一个时辰才散。
萧时善留到了最后,把人全都送走了她才走出南熏楼。
“姑娘,错了,该往左边走。”疏雨赶忙提醒道。
萧时善蹙起黛眉,往左右看了两眼,摇头道:“不对。”说着话她继续朝右迈了出去。
怎么还不对了呢,疏雨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萧时善思路相当清晰,“回凝光院。”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瞎逛荡什么。
“可——”这路也不对啊!
微云对疏雨悄声道:“我瞧着姑娘像是醉了,方才在席间没吃多少东西,倒是喝了好几杯酒。”
“这是醉了?不是说那酒不醉人嘛,怎么还喝醉了呢。”疏雨见姑娘走得不紧不慢,说话也口齿清晰,不太像喝醉的样子,可实际上她们也没见过萧时善喝醉是什么样子,毕竟姑娘以前也没醉过。
“现在怎么办?”疏雨拿不定主意。
微云无奈道:“跟着走走吧,散散酒劲儿,说不定过会姑娘自个儿就清醒了。”
萧时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醉了,她脑子里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走路有点软绵无力,那也是她玩累的缘故。
“回去后泡壶蜜橘茶给我喝吧,我有点口渴了。”萧时善边走边道。
微云顺着说道:“好,回去就给姑娘泡茶。”
疏雨心道这都走哪儿来了,这壶茶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喝不上了。
萧时善虽然走得慢,但走得稳当,若是不细心找找她话里的逻辑,还真看不出这是喝醉了。
“怎么还没到?”即使萧时善对她选定的方向坚信不疑,这会儿也不免有些气闷了。
“你要到哪儿?”
闻言,萧时善立马转过了头去,惊讶地发现李澈正站在她身边,微云和疏雨则远远地缀在后面。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萧时善说道:“刚从南熏楼那边出来,这会儿正要回凝光院呢。”
李澈老早便看到她了,离近之后更是嗅到了淡淡酒香,他垂眸来看她,她的脸颊白里透红,眼里也蕴着一汪水,“你喝酒了?”前头就是长桥,能走到这里也是不容易。
萧时善矜持地点点头,“喝了一点。”
李澈扬了扬眉,一点就能走到长桥来?
萧时善被他瞧得脸红,确实也不多啊。
由李澈在旁带路,萧时善走得万分纠结,明知道他走错方向了,却不得不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心下微叹,谁让男人都喜欢虚假的恭维呢,她去戳破这一点,岂不是让他很没面子。
第八十一章
走了不到一刻钟, 萧时善就想撂挑子了,眼瞅着越走越远,怕不是要绕上大半个园子, 她的脚都走疼了,他那点面子哪值得她走上大半个园子。
“夫君,咱们走错路了,该往这边走。”萧时善叫住他,指尖捏住他的衣袖扯了扯,示意他跟着她走。
李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看, 不难理解她是如何走到长桥的, 这会儿她指的方向与她之前走的方向截然不同,若是跟着她走,大约走上一天还在来回打转。
萧时善一副“信她准没错”的神情看着他,用眼神不断催促着,水汪汪的眼睛好似会说话, 见李澈不动,她便伸手去勾他的手指,“走吧, 天怪冷的。”
这会儿她又渴又累,实在走不下去了, 心里想着他要是再固执己见, 那就让他自个儿走去吧,她才不陪他绕圈子。
李澈知道她其实很会哄人,她在哄人的时候声音总是格外轻柔, 流莺似的嗓音这般软和下来, 好像扯出了无数糖丝,被风轻轻一吹便撒落漫天晶莹, 即使不是发自真心,也会叫人软下心肠,仿佛待她苛刻些,便是罪大恶极。
“你抬头瞧瞧太阳在哪儿边。”
闻言,萧时善仰头去看,头顶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眯了眯眼睛,惊讶地发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再往四周瞧了瞧,这下既分不出东南西北,脑袋也迷糊了,所以当他来牵她的时候,她也就跟着走了。
李澈带萧时善去了玉照堂,这边比凝光院要近,没走多久便到了。
两人走进玉照堂,萧时善不由得心头一紧,说起来自打她与李澈成亲以来,还没来过这边,有那么两三次走到门口了,也没有走进来,今日是头一次进来,却有种莫名的熟悉,好像她曾经来过这里。
“少奶奶,奴婢给您解了斗篷。”
萧时善闻声看去,认出这是李澈身边的丫鬟曲屏,她点点头,让丫鬟们把斗篷雪帽一并解了下来。
三少奶奶此前没来过玉照堂,曲屏知道三少奶奶是个顶顶标志的美人,见过几面只觉得美得惊人,但如今这般近距离地瞧着,才愈发觉得美得惊心动魄。
萧时善身上穿了件新做的玉色锦缎对衿袄,配着条白挑线镶边裙,家常的一身打扮,却将那身姿勾勒得娉娉袅袅,云髻雾鬟的发间簪着珠花玉簪,耳畔挂着玉兔捣药耳坠,直教人眼睛都转不动了。
衣领袖口处透出点淡粉纱边,朦朦胧胧的犹如轻雾,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愈发柔美动人,曲屏还是第一次见人在冬日里这样穿衣裳,里头配着件软纱衣裳,竟能这般轻盈好看。
曲屏不由得多瞧了一眼,却也没敢多看,收好斗篷和雪帽,立马退了出来,走到茶房让茶房丫头备好茶水和醒酒汤,想了一下,又去了另一间屋子。
“你猜谁来玉照堂了?”
似画捻着针线,抬头说道:“你知道玉照堂的规矩,这样背地里传话是要受罚的。”
曲屏当然知道,只是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这才想一吐为快,“我只是跟你私下说说,哪会到外头瞎说,我跟你说,是三少奶奶来了。”
似画停住手,只听曲屏接着道:“公子带少奶奶来的,还吩咐我准备醒酒汤。”
“公子喝酒了?”似画问道。
曲屏笑道:“是少奶奶饮酒了,兴许公子是看少奶奶有了酒意,才带人来醒酒的。”
似画摇头笑道:“愈发胡说了,难不成公子还要伺候少奶奶?”
曲屏道:“没准的事,对着那样天仙似的人,我也愿意伺候。”
她们本来就是伺候主子的丫鬟,怎么能跟公子相比,似画不再跟她多说,继续拿起针线缝制衣裳。
萧时善可不指望李澈来伺候她,他不把她丢到犄角旮旯里落灰就谢天谢地了,此时她已经想起来了,怪不得总觉得熟悉,她确实来过这里,不过是在梦里来过。
那个令她心烦意乱的梦重新浮现在脑海里,一模一样的位置,连书案上摆着的青田石印章都一模一样,萧时善惊得呆愣住,神情有些恍惚,她坐在椅子上,一想到自己忙忙活活十来年竟混得个香消玉殒,便不由得悲从中来。
下人提起她来只用“前头那个”就代表了,提多了还嫌晦气。
李澈不过是去吩咐人加两个火盆的工夫,回来就看到她歪在椅子上,双手紧攥着扶手,他走过去,钳着她的下颌把萧时善的脸转了过来,她紧咬着牙不吭声,活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怎么了?”李澈俯下身来。
她都成前头那个了,他还管她怎么了,她死了才好,萧时善抬眸瞧了瞧他,心里别提多堵得慌了,她那般悲惨凄苦,他却可以有妻有子,前程似锦,怎能不叫人嫉恨。
事到如今,萧时善不得不承认她一点都不盼着他好,之前那话都是假意大度,她连个归处都没有,他也别想好过,最好是事事不顺,坎坷失意,那才叫公平,总要轮到她可怜可怜他才好,怎么能大家都好,就她一个人不好。
萧时善紧绷着身子,怄都要怄死了,牙齿咬着嘴唇内侧的肉,几乎咬出血来。
见她把唇咬得发白,李澈眉头一皱,施了点力气,压着把她的下颌,让她的嘴巴松开了些,这是什么毛病。
萧时善用力地拉扯着他的手,想挣脱他的钳制。
李澈叹了口气,把她按到怀里,温热的唇在她的额头上碰了碰,“身体不舒服么,头晕不晕?”
萧时善被他亲得委屈大了去了,攥着拳头使劲儿打了他几下,仿佛是稍稍解了点气,又仿佛更加难受,仰头看向他,“你太狠心了……”凭什么封她的院子,凭什么他能过得那么好。
跟喝醉酒的人讲道理着实不是明智之举,李澈垂眸看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手掌抚着她的脊背,低头亲了亲她的发丝。
从小到大萧时善也只在李澈这里体会过这种温柔亲昵,这让她有种错觉,好像她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必须得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可她是什么珍宝啊,这个也能扔,那个也能丢,分明是地上没人要的石头,握在手里都嫌硌人,他这是错把鱼目当珍珠,但也怨不得别人,是他眼神不好。
她实在太不争气,只觉得手也软了,身子也软了,没了打人的力气,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李澈见她身子松弛下来,就把人抱到了罗汉床上,待要把她放下,萧时善却抱着他不肯撒手。
他只好抱着她坐下,让她枕在自己腿上,手指轻搭在她的鬓间,缓缓揉动着她的太阳穴,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是在耍酒疯?”
“我没醉。”萧时善犹自伤心着,他根本不懂,她怎么可能会耍酒疯,听着就不像体面人干的事。
李澈不置可否,闲谈似的开口道:“今日去做什么了?”
萧时善被他揉得舒服了些,不走心地回道:“云榕闹着要坐冰床,老祖宗让我带几位姑娘到园子玩耍,中午就在南熏楼用的饭。”
李澈嗯了一声,话能说得明白,看来还没醉迷糊。
然而她接着又道:“我要是死了,你还是把院子封了为好,别让别人动我的东西,你也不差这点东西是不是?”
李澈揉了一下她的耳珠,“说什么胡话。”
这哪里是胡话,分明是实话,其实这也轮不到她操心,他就是这样做的。
萧时善脑袋晕沉沉的,既困倦又精神,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嫌姿势不得劲,一会儿又嫌衣服皱巴,没一刻消停的时候。
她一个人忙个不停,把罗汉床上的小几挪来挪去,引枕垒起又分开,若是告诉她可以拆屋子,相信她也会不辞辛苦地去凿墙。
李澈喝了口茶,把她踢下去的引枕又给她捞了上去,他低头饮着茶,心里却在想方才从她的眼里看到那丝恼恨,即使是酒醉,有些东西也没法假装。
萧时善抱住引枕,瞅向他手里的茶杯,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水。
李澈捏着茶杯,顺势抬了抬杯子,给她喂完了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