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乌发半挽,粉黛未施,俏生生地站在门边,他开口道:“在屋里待了两日,不闷吗?”
天气热懒得出门是一方面原因,前两天碰到的那个登徒子才是萧时善不愿出门的最大原因。
以前萧时善以为钱是顶顶重要的东西,有了钱就有了立足的根本,在外面这几年又渐渐让她明白,光有钱还远远不够,有了钱必须得有权,没有权势做依仗,到手的钱也留不住,在有权有势的人眼里,下面的这些人就跟蝼蚁差不多。
两广总督的儿子,又是锦衣卫千户,这等家世背影,难怪那般嚣张跋扈,那种恶心人的眼神落在身上,当真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任人玩弄的物件,连个人都算不上。
萧时善瞅了李澈一眼,至少他还把她当个人,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她才没有尖酸刻薄地讽刺他不帮她出气,实际上她现在也没这个立场要求他如此做。
“有事吗?”
“带你出去买些衣物用品,远宁府不比则州城便利,需要什么东西,最好提前置办好。”
萧时善应了一声,回屋收拾一番后,跟他出了门,这些天吵也吵够了,骂也骂够了,倒是心平气和了不少。
说到底她和李澈并无深仇大恨,即使当初和离那会儿,她也没怨恨他什么,甚至希望他能念她的一份好,后来想想,她也没什么好让他念叨的,顶多有个退位让贤的功劳,少不得还得落个不知抬举的名头。
如今他主动帮她解决问题,在她看来多少带点别有用心,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千万别去伸手拿他的东西,因为你不知道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又实在大方,往往使她经不住诱惑。
人心哪能经得住考验呢?萧时善就从来不考验自己的意志力,她太清楚自己薄弱的意志力压根就经不起考验。
她恼就恼在这点上,仿佛她全然是做无用功,他已然掌握了她的弱点,到头来还是该怎样就怎样。
在外面买了几身衣裳和鞋子,萧时善又买了把梳子和两支发簪,东西越买越多,最后都让店家送到了驿站。
赶了这么久的路,难得有空闲时间,中午在酒楼用过饭,两人去茶楼喝茶听书,消磨了半日时光。
台上的说书先生讲的正是远宁府僮民起义的事儿,则州城消息灵通,又不是在战火前线,城里人便把前方战情当成了故事来讲。
茶馆伙计上了一壶茶,一盘瓜子,一盘煮花生,几乎每桌都是这三样东西。
萧时善看了两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李澈拣了个茶杯,一边听着台上说书,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将剥好的花生,放入了空茶杯里。
或许是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又或是故事情节生动真实,萧时善渐渐听入了神,从手边的杯子里捏了粒花生慢慢嚼着。
却原来远宁府上一任知府是被吓死的,怕被义军半夜割头,自己先吓死了,听起来既荒诞又惊心,兴许有夸大的嫌疑,但十分里总有五六分是真的。
“不吃了?”李澈问道。
萧时善摇摇头,看着他把剩下的花生吃完,忍不住瞄了瞄他的脖颈,不知该为他担忧,还是为自己担忧。
第一百零四章
总督官署的两只大石狮子威风凛凛地伫立在府前, 前边宽阔的广场上停满了官轿车马,里里外外都有官兵守卫巡逻,城里的百姓都知道今日在总督府有场重要会议要召开。
此时总督府大堂内一片寂静, 廊下挂着的鸟笼传来啾啾鸣叫,在座的各位大人喝茶的喝茶,出神的出神,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没人出声。
场内的气氛非但没有丝毫轻松闲适,反而有种剑拔弩张的紧绷,一场争吵刚刚停歇, 没人再去挑起争端。
僮民作乱一事, 并非是近日之事,早在四年前贼首韦朝山就率领僮民揭竿而起,只是当时被压下了消息,官府放任自流,等贼人渐渐成了气候, 才想起派兵征剿,此时再去围剿早已错过最佳时机,眼看着事态要控制不住了才上报朝廷。
按说出了这样的事情, 胡应尧作为两广总督,怎么也该有个失察之罪, 但上头有人好办事, 是功是过全凭一张嘴,到头来他成了勤勤恳恳,为国分忧的大忠臣, 上头没有责怪不说, 还拨下来了不少军饷。
两年前赢了次胜仗,又给自己的儿子捞了个锦衣卫千户, 连胡应尧也感叹,这仗打得越久,他捞到的好处就越多,因此对征剿之事向来不怎么上心,只要没打到眼前,那就是万事大吉。
然而这边的战事拖得太久,不久前皇上已降旨切责,联系到朝廷的局势,胡应尧一下警醒了起来,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若是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也做不到两广总督的位子上。
胡应尧端起茶杯,视线往左侧下方扫了扫,看到那道年轻的身影,心思不禁沉了沉,蔡阁老在信上已经交代明白,这种时候他这边不能出半点差错。远宁府那边的乱子不能再闹大,即使不能一举歼灭义军,也得漂漂亮亮的打次胜仗。
“各位有什么意见都说说,吵也得吵出个章程来,总在这里闷着算怎么回事。”
“胡大人这话倒是不假,只是该说的都说了,说来说去还是绕回老问题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饷的事情不解决,拿什么去镇压叛贼?难道要让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说话的人总兵施献平,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经常不给人留面子。
胡应尧向来跟他不对付,但此人确有统兵才干,此次镇压义军还得多靠他带兵征讨,因此心里不舒服,也维持着面上的和气,“今年刚拨下来的粮饷呢,就一点拿不出来了?再不济各府的粮仓周转周转也就凑齐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该体谅体谅皇上的难处,当务之急是把造反的义军镇压下去。”
施总兵摸着胡子冷哼道:“年年请兵请饷,兵在哪儿,粮在哪儿?不如请总督大人给咱们指点指点!”
胡应尧脸色铁青,抬手拍了一下桌子,没想到这个施献平会如此不给面子,公然跟他叫板。
堂内鸦雀无声,众人敛声屏息。
位于胡应尧左下首的邹大人开口打破僵局,“两位大人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胡大人说得也对,各个府州周转一次,还是能把粮饷凑齐的,今日大家伙来这儿主要是为了商讨一下作战方略,拖得越久,耗费的粮饷也就越多不是。”
有人当和事佬,众人也都纷纷献策献计,场面缓和不少,争论了半晌,才终于谈到了正题。
胡应尧听了好一会儿,说道:“既然大家都认为应当从藤水和溯阳进攻,那便兵分两路,由施总兵和伍大人各领一军,先攻下两地。”
“下官认为此举不妥。”
堂中静了一息,在一片附和声中突然多出一道不同意见,显得格外醒目。
胡应尧看过去,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落座后就一言不发的人,会在此时开口,“哦,不知李府台有何高见?”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李澈淡声道:“义军以远宁府的奇峰峡为据点,依仗山川之险,聚众为乱,与其分散兵力,追着义军攻打,不如直入贼巢。如此既能斩断义军的后方联系,也可解决将士的粮草问题。”
李澈已经把话说得极为委婉,他很怀疑胡应尧是否真的想镇压义军,耗费兵力从藤水和溯阳两地进攻,完全就是脑子进水,不提其中的路途艰险,即便能夺回藤水溯阳二地,待日后义军卷土重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再次攻占。
大费周章却只为伤其皮毛,若不是他此刻坐在两广总督府的大堂内,怕是要以为这是在义军巢穴。
施总兵琢磨了一下,此法确实可行,叛贼不仅抢占了银库,还劫掠的上百艘粮船,若能直入腹心,粮草问题自是不用愁。而且也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攻下奇峰峡,再从远宁府分兵,顷刻间占据上风。
“好好好,此计甚妙!”施总兵大为赞赏,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有个能说人话的。
胡应尧没有吱声,他要的是短期内能带来捷报的胜仗,直入巢穴就意味着大动干戈,胜负亦是无法预料。
见此,李澈不再言语,指腹在身下这张黄花梨官帽椅上抚过,视线扫向廊下的鸟笼。
“都到这个了时辰,诸位也累了,不如先去用午饭,歇息片刻,过后我们再详谈。”
总督大人如此说了,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随着书吏去用饭歇息。
总督府的书吏在前引路,将李澈带到了一间客房前,“府台大人在此稍作歇息,过会儿会有人来送饭菜。”
“有劳。”
“不敢,不敢。”
书吏弯着腰,推开了房门,“大人请。”
李澈走进房内,书吏从外面掩上了房门。
角落里立着一个五足圆香几,其上摆了只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散发着幽幽香气。
李澈几步行至窗前,推开窗散了散味气,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一个女子从外边叩响了房门。
……
“都办好了?”胡士杰急急问道。
书吏连忙回道:“是,是,小人亲眼看着府台大人进去了,小姐也过去了,此时两人就在房里。”
胡士杰冷笑了两声,依着他的意思哪里会这么便宜了他,不过美人计也有美人计的好处,到时把人逮个现行,将把柄攥到手里,还不是让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西就往西。
“香炉也都点上了?”送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但谨慎起见,他还是询问了一句。
书吏回道:“都依照大少爷的吩咐办好了,用的凝露香。”香名听着雅致,却是实打实的媚药。
胡士杰满意地点点头,让书吏去那边盯着,自己趁晾了片刻,抬步去了内堂。
“你再说一遍,你干了什么?!”胡应尧听完胡士杰的话,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打过去。
“爹!我也是想替您分忧啊!这未必是坏事,您想想,要是和卫国公府结成亲家,以后您就是他的岳丈,他自然得处处敬着您,哪里还会跟你作对。”胡士杰昨日挨了一顿臭骂,之后也明白过来为何父亲会如此大怒,眼下形势不好,朝廷里又派来这么个人,若不能拉成自己人,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胡士杰的话算是说到了胡应尧的心里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经做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虽然太过草率鲁莽,但也未必不是个好法子,如此也算是先发制人。
“人在哪里?”
“在前院厢房!”胡士杰大喜,立马上前带路。
守在外面的书吏看到大少爷和老爷一块走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胡士杰不耐烦地挥挥手,眼里闪着阴狠的光,“人都在里面?”
“都在,小人一直在外面守着,没有人出来。”
站在房门前,里面的暧·昧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不用书吏回话,也听出里面正在做什么事情。
胡士杰和胡应尧对视了一眼。
胡应尧一脸严肃,示意胡士杰过去开门。
得了父亲的吩咐,胡士杰二话不说,一脚踹开了房门,直接闯了进去,直奔床榻而去,走到床前,一把扯开了床帐。
床上的情形颇为香艳,衣裙散乱的女子正抱着锦被来回磨蹭,而本应在此处的男子却不见踪影。
“人呢?!”胡士杰厉声质问。
女子惊叫一声,清醒了几分,“不、不知道。”
听到动静,胡应尧进来看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了此地。
下午会议继续,胡士杰暗暗打量着李澈,见其神色如常,心中暗自纳闷。
直到傍晚时分,会议结束,众人才各自散去。
听到李澈回了驿站,萧时善立马抱起一个木匣找了过去。
李澈见她跟了上来,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
走啊,萧时善抱着木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快进去,这一匣子东西分量可不轻。
李澈没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萧时善把木匣往桌上一放说道:“你今日走后,总督衙门的人来了一趟,自称是总督大人的二夫人,东拉西扯了半日,走之前硬是留下了这个木匣。”
李澈拎起茶壶,倒了杯凉茶,仰头饮下,喉结上下滚动,“什么东西?”
萧时善站在桌边,手指轻巧地拨开锁头,打开木匣,露出了里面金灿灿,明闪闪的一堆金玉珠宝。
金银之物,说俗是俗,但也是真漂亮,随便捏起一颗猫儿眼都够晃眼的。
李澈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莹润的光芒从透粉的指尖晕开,素白的一只手招摇在眼前。
“那位二夫人说这份礼是给我的。”她跟这位二夫人素不相识,对方能知道有她这么个人都够让萧时善稀奇的了。
萧时善拿不准对方的用意,别说她现在不是李澈的夫人,就算她没跟他和离,总督大人的二夫人也没必要给她送礼。
她琢磨着此举背后定然有总督大人的授意,明面上是给她见面礼,其实还是沾了李澈的光,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听过下头给上头孝敬,还从没听过上司给下属送礼的。
萧时善捏着猫儿眼嘀咕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
哪有这样敷衍人的,她扭头看过去,却见他转身往里走去。
这就不耐烦了是么,萧时善抿抿唇,气不过地跟了上去。
第一百零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