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驳掉她的结论,仿佛想随之拂开沈纵颐眉间冷色。
修长指节往掌内收了收,挽住的只有掌心空气,他紧绷手背,最终却没抬臂去碰她。
她离他还有些远。
远不止一臂之远。
可是即便邬道升这样说完,女子也没露出相信的眼神。
她戒备地望着他。
虽然她的防备是如此脆弱,除了强自冷漠的神情,她唯一的武器傀儡都已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她手无寸铁,好像瘦弱无助的灵兽,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害怕但绝不露怯。
……危险的存在。
邬道升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在她眼中便是最危险的存在。
因为他方才说要和她结道侣契吗?
因他是分魂,是魂力消散即会死去的虚无缥缈的魂魄。
倘若他不是分魂的话——
“沈纵颐,倘若本尊不是分魂,你可愿与我结道侣契?”
“……”沈纵颐静了静。
良久,她红唇张启,吐出几个冰冷字眼:“有悖人伦。”
他不是分魂,也还是她师尊。
师尊与首徒结为道侣,这的确是肮脏又扭曲的关系。
可这是他们修士间的戒律,与他有何干。
邬道升抿唇,向来无情无绪的寒眸无端溢出一丝戾气:“又能如何?”
他是漠然规矩。
却差忘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是全修真界最严正自持的人。
沈纵颐恪守清规,如若强迫其结了道侣契,此等屈辱肮脏行径,她只会宁死也不受。
……《仙行》二周目时,她不便是因被魔尊归宥强迫完婚而含恨爆体的吗?
此二者真有区别,也只是前者耻辱程度比后者更大罢了。
主神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话声将落,看见沈纵颐略带厌恶的神情,才明白险些加剧了《仙行》毁灭的可能性。
他没有做主神之前的记忆,但照他现在行事风格也可猜测,他在做主神之前也并非甚么七窍玲珑之人。
他许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伐者,沾了太多人命,连人命都瞧不上,更不谈那虚虚幻幻的人心情意了。
快穿局历来被认为是上上策的“攻心攻略”,在主神看来实是腻歪又无用。
他蔑视并不耐用这些弯曲折绕的法子得到小世界能量。
对《仙行》这个特殊世界,主神自诩已足够耐心,他冷眼旁观着攻略者的攻略进度,对前主神化为天道后的监视行为也多有关注。
可是他只看到了失败。
今熹今廿即将走上卞怀胭和江春与的老路,归宥生了情窍,他对沈纵颐的私情注定他不会狠下心走完魔尊虐身虐心的剧情点。
相比较而言,主神本预备采取的方法看起来简单粗暴又有效。
和沈纵颐结为道侣即意味可直接控制她的生命轨迹,还可以铲除其他男女对沈纵颐的痴迷,她会被主神克制住灭世倾向,直至剧情结局。
如此,《仙行》便有极大几率可以被保住,届时快穿局便可取出《仙行》这个超S世界的完整力量,从而毁灭时空乱流,保快穿局与三千小世界的安危。
主神总是不耐于等待。
没有记忆与情窍的脑海里好似有只警钟,时刻敲响着,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赶,往前赶。
可是去哪儿,主神半点不知道。
他好像真的忘了太多、太多事了。
沈纵颐讽笑,她连做这种尖锐的表情都漂亮得令人心折:“道君已成大道,自不将俗世尘规放在眼底。”
“但您做仙无聊,将我拉入泥沼又是何意?我竟不知道君恨我至此。”
听着她生硬陌生的称呼,邬道升薄唇抿成冰冷的一条线。
他极其不善言辞,每当想解释什么,却好似总将事情推得更糟糕了。
沈纵颐显然是生气了,但比起她的怒意,她眼中的失望和自嘲更揪人心肠。
邬道升顿在原地,沉静半晌,想好的措辞又被一字字咽了回去。
女子神情愈发冰冷。
他们之间好似角色调换,强弱变更,他处在弱势,空茫地寻找破境的法子。
而她只是轻轻皱眉,清润眸子厌恶地瞥他一眼,便能将他苦思冥索的探求给击溃。
一溃再溃。
而这一切起于他要求她结道侣契的刹那。
刚开始——她都没有拒绝苏行章。
主神拧着眉看向沈纵颐,望了她半晌,忽然冷冷地垂眸。
作茧自缚。
他不知嘲了谁。
最后,邬道升也并未退让,他依旧道:“沈纵颐,你与我结道侣契,这个选择更安全。”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她也绝无爆体可能。
她无需那般绝望惨烈地拉修真界陪葬,待此间事了,主神愿意耗费巨大时空神力再次扭转《仙行》时间线,让沈纵颐从她的储君殿下做起,让其做上真正的帝王。
这个条件自然不能直言出口。
邬道升换了个说法——“结道侣是更安全的选择”。
云里雾里的解释。
不换的生硬口吻,令人听之生厌。
沈纵颐扯唇:“师尊,您不能因我对您曾生过的恋慕之心而报复弟子。”
“这太不公了。”
生过的……恋慕之心……!
邬道升心头兀然空了瞬,像一脚踩进了深渊,他自脊椎尾部溯起细细密密的酥麻。
是敌意还是警惕?
……类似于战意的炙热,却比其更柔和。
邬道升绷紧手臂,黑眸沉沉:“不是报复。”
这怎会是报复。
她怎会认为这是报复她?
谁会……谁又会恨她?
——这般纯然无辜的人。
邬道升锁眉半晌,带着僵硬的不确定的平和语气道:“本尊换了面貌,与从前根本无共同之处。”
他在她澄澈的眼底看见的身影,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沈合乾的身形容貌。
所以无人会知他是她的师尊。
这人伦常理在这幅皮囊下不过虚设。
“道君慎言。”沈纵颐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聪慧至极,应会明白哪一选择更有利。
……但沈纵颐从不是唯利是图之人。
那种短视做派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师尊,您今日让我陌生,”她继而道,“我的师尊邬道升是千年来修成无情剑道的第一人,是清正严明的剑尊,他情欲已尽,绝不会……绝不会做出逼人结契之事。”
沈纵颐的眼神拒人千里之外,她看向邬道升像看着——一个敌人。
那是看归宥的眼神,厌恨又嫌憎。
“你究竟是谁的孤魂野鬼?”
第118章 离开
从沈纵颐的立场来看, 邬道升的身份真实性的确值得怀疑。
飞升师尊的分魂在下界再次出现,若非是贪恋红尘便是别有目的。
邬道升修无情剑道,倘若真贪恋红尘, 也不得飞升。
但若说其抱有目的而来, 依沈纵颐对邬道升的尊敬信任程度, 应会潜意识避开此猜测。
故而怀疑他的身份, 是再聪明不过的想法。
成为邬道升, 或许是主神的一个错误决策。
最初进入《仙行》时,他并未有切身参与进剧情的想法。
已飞升的邬道升本无疑是最合适的身份。
合适,但不正确。
成为邬道升, 便意味着需要承受沈纵颐对这个身份的感情。
一错再错在, 主神从冷漠旁观的高台上走下,不自觉走到沈纵颐身侧去近距离观察她。
过近的距离是危险的。
即便是没有情窍的主神也不得不承认,他或许已经陷入了此危险中。
抽身不得,一退则伤筋动骨。
快穿局在《仙行》中已折了一位主神,如今已承担不起退出此界的损失。
退不得,还得主动迈步陷入更深的泥沼之中。
而沈纵颐……是亲手造就这泥沼的人, 也是泥沼之外唯一能救快穿局众人出困的圣人。
自卞怀胭起,凡是进入《仙行》的快穿局任务者都逐渐爱上了沈纵颐,他们不愿也舍不得铲除泥沼, 更不愿也舍不得拔足出去,总想着抽身没问题偶尔一次沦陷也能完美解决。
待到意识到自己弥足深陷时,已是甘之若饴不可自拔。
既然人人爱她, 不愿做此恶人。
那么做恶便沦到主神头上, 成了他必须履行的职责。
是职责, 是必须履行,那便没有主神拒却的余地。
“到此为止了, 沈纵颐。”主神声调深冷,像最寂远的夜里碎在地上的冰声,寂寥、冷冽,任如何蜷在锦被里也拥不住温度的寒冷。
冷意沁入骨髓。
沈纵颐有瞬间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平静抬眸,和主神毫无人情的双眸对上。
他俊美的皮囊已无半分温色,像一尊冻住的空篓子,里面填不进任何情意。
任何情意投上去都是针落大海,连点回音都不会听见。
这样的‘邬道升’,或者说是‘沈合乾’,既陌生又熟悉。
——沈合乾在她面前从未露出这种空寥无情的模样,而邬道升最常示人的模样便是这种空漠无情。
他所谓的到此为止,此是什么,止又如何止……
沈纵颐戒备地后退了几步,但是锦履方动,背脊立时感到一阵森寒凉意。
回眸看去,却是一堵宽阔胸膛。
她不寒而栗地抬眸往主神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原处已无他的身影。
甚而没有任何声息,他便堵住了她逃走的后路,冰冷如铁的手臂抬起,缓慢而有力地钳住了她瘦削的双肩。
下颚处甚而能感受到青年双手的冷意。
“你要作甚……”
沈纵颐抿唇,浑身僵硬。
主神垂眸望着女子乌浓莹润的发顶,长睫翩落,如翼垂伏于眼睑上。
他面容不变的寒冷,薄唇微启,却莫名淡淡道了声:“见谅。”
他抬起手,女子柔润的青丝婉婉地拂过他修长手指,带着可怜的柔软,如水般流过他的心。
“……”主神动作微顿,坚硬动作的指节在柔软下蜷了蜷。
他冰冷的眸光定在那几缕乌发上,眸色动了一瞬,一瞬后又凝结成冰。
时不可待。
主神阖眸,将此界灵力与快穿局的时空之力糅合,最终从指尖化出细润的白光。
白光逐渐覆盖住女子双肩,进而攀附上她满头如云鬓发,渐渐的,朝其全身蔓延而去。
沈纵颐察觉到白光的力量时一震,她从中感受到了灵力和其他更广阔深邃的能量,在这种神秘又霸道的力量下,她完全反抗不了了。
‘眼睁睁’看着这股白光顺着她的肩膀蔓延至鞋上,而后又钻入她四肢百骸,进入她的识海。
白光看见她广袤无垠的识海时顿了下,但并未在意,径直找到了她的灵台。
当白光找到灵台时,沈纵颐便意识到了主神要做什么。
她动弹不得,却还是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一丘之貉。”
女子侧眸,对身后的青年露出嫌恶神情:“令人作呕。”
主神严冷神色怔了怔。
修长指节上的白光闪了闪,两息后竟停了下来。
沈纵颐从未说过这般锋锐尖利的言辞,即便面对归宥,她也是恪守君子品格的,从不轻易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
可见他迫其结契这件事,是如何令其厌恶了。
那么她是恨上‘邬道升’了。
也不是,她是恨上他这个“不知是谁的孤魂野鬼”了。
正在主神默然的空当里,沈纵颐识海中忽而响起熟悉的声音:“主人!”
沈纵颐抿唇,于识海中回道:“焉极,赶走我灵台上的契灵。”
焉极将将苏醒,声音尚泛着虚乏,得到命令却没说什么,望了眼沈纵颐灵台上力量源,它的身子跟着晃了晃。
“主人,您怎会招惹了他?”一壁担忧地问着,焉极一壁将沈纵颐灵台上力量源强行吸入自己体内,“这就是外来者们的新主神。”
焉极将灵台上白光转入自己体内时,即意识到站在主人身后的,便是它苦索无果的外来者新主神。
新主神到底力量强大,即便只是个简单结个道侣契,焉极也还得动用规则之力才能将其压制下去。
不过新主神有些奇怪。
他为甚要强迫主人与他结道侣契而不是其他灵魂契?
道侣契要求道侣双方同生共死共享力量,结了这契,他不是相当于将半条命交托给主人吗?
焉极默默纳下疑惑。
它根本不敢告诉沈纵颐这件事情。
万一主人知道此事后,通过伤害她自己的方法杀新主神……两败俱伤的方法,得不偿失,但焉极确信沈纵颐做得出来此事。
是以它不敢说。
总之被主人厌恶,是他们这些外来者活该。
焉极的问没有得到沈纵颐的回答,她感觉自己能动后,迅速推开肩上双手,逃出主神的冷然钳制。
他望见她逃开,修长手掌在半空停住,半晌后垂下手臂。